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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 倩:伯爾尼火車站(瑞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崔倩

我常常一個人從家裡走路去伯爾尼火車站,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鐘左右路程,一面走一面哼唱一些喜歡的曲子。春夏時節,鮮花盛開、樹葉新綠時,我便常會想起當初住在香港,一個人從烏溪沙走路去馬鞍山市中心的情景:黃昏時分追着夕陽走,沉醉於美好的天色,看着太陽漸漸沉入金光閃閃的沙田海掩映中的樓群。而現在,我是背着太陽走,看着夕陽的餘暉在伯爾尼老城暗紅色屋頂襯托的阿爾卑斯雪山上慢慢消失。伯爾尼火車站就在近處墜於這幅畫面的右下角,它不屬於老城,也不是紅色屋頂的古式建築,而是四方的新式矮樓,直簡利落、棱角分明,青灰嶄亮的玻璃反着光,與遠處浪漫詩意的景色有些不協調。雖是這樣,它的樣子對於我卻是可親的。我常想,如果把它均勻地抻高拉細,置於香港中環林立閃耀的辦公樓群中也許相配。

是的,伯爾尼火車站並不像巴黎火車站、米蘭中央火車站、巴塞爾火車站等等歐洲火車站那樣雄偉瑰麗、古色古香。它看上去是那樣普通,尤其對於一個在香港居住過的人來說。然而它卻是至今為止,在我的生活中發揮最大作用的火車站。我想不僅僅是對於我,對於大多數伯爾尼居民來說,即便不常搭乘火車,它的地位也是無可取代的。東臨古城,西鄰市政區與大學區,它不僅是這座袖珍小城的心腹之地、交通樞紐,同時也是餐飲購物中心,由它延伸出去的一小片商業區是城裡唯一的商業中心。城中別處的商店七點以後大都關門,週六五點就關門,且週日不開。只有火車站內的商店不受市區營業時間約束,開到十一、二點,所以到了晚上,其他地方都漆黑安靜下來,唯有火車站仍然明亮矍鑠。在這樣一座慢悠悠安靜靜的城市,唯有這裡,火車轟隆隆地進出,人流匆忙忙地來去,你才意識到,這城也是有七情六慾的。

瑞士人自律謹慎,時間觀念強,火車極少晚點。有一次,火車站的一個掛鐘慢了一分鐘,我因此沒有趕上巴士。去服務檯投訴,車站職員的態度很好,查明證實以後,他們深表歉意,而且退還我五十元瑞郎的車票以資補償。而同樣的掛鐘,在火車站不下三十個。這裡的人們,就是這樣嚴謹地生活着。

然而伯爾尼火車站卻並非一個冷冰冰的、過客往來卻不逗留的地方。他是有溫度的、是滲入居民日常生活的。透過川流不息的人流,你可以見到這裡的人們放鬆的一面。天氣好的傍晚或者週末,常有年輕人三五成群,站在火車站入口聊天:他們膚色各異,有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大學生,也有着裝草莽、髮型怪異的朋克,他們手中拿罐啤酒,或者指間夾支香煙,身材巨大的狗趴在他們腳下,或者向他們搖着尾巴;朋友們相約於此,坐在露天長櫈上喝一杯咖啡或者吃一頓飯聊天敘舊,遙聞馬路對面的廣場上歡快的樂曲——有時是拉丁美洲的夫婦在表演手風琴與小提琴合奏,有時是本地人吹奏阿爾卑斯長號,有時是幾個學生合唱A cappella;也有夫妻約好下了班在這裡見面,然後一起去樓上或者樓下的超級市場買菜回家。時光在這裡可以是迅速而高效的,也可以是暖烘烘、喜洋洋,熱鬧而緩慢的。

火車站有兩家餐廳,生意都很不錯,也並不比其他地方的貴,味道也好。一家是樓上的意大利餐廳,另外一家是地面臨街的名為Tibits的半自助式素食餐廳。Tibits是我在伯爾尼最常去的一家餐廳,我喜歡那裡自由散漫卻不失靜雅的氣氛,而且曾在那裡度過在瑞士最辛苦的一段日子。

我剛來瑞士頭半年,氣候、語言、飲食、人情、 風俗,各方面都感到不適應。那個學期我修讀六門課,其中一門「美國文學」必須拿到優的成績,另一門「文學理論」必須及格,這樣我才能夠繼續學業。以我那時的英文程度,以英文修讀文學課程實在有些吃力。以前我在香港教書時,常要求我的學生課前預習、課後複習、上課專心將老師課堂所授全部吸收。我發現自己完全達不到自己的要求,往往連老師佈置的必讀材料都看不完。特別是那門「文學理論」課,進度極快,不僅材料讀不完,上課聽講我也往往雲裡霧裡、一知半解。聽說這科總有差不多一半學生不及格。我不可以不及格,只能咬牙拚命苦讀。那時我家裡沒有安靜的地方讀書,圖書館又七點關門,我只好每晚去Tibits餐廳溫習。我拿好飯菜,付完款,找一個稍為安靜的角落,一個人靜靜地吃完飯,就坐在那裡溫習功課到深夜。冬天又乾又冷,期末考試前我一直在感冒,學習壓力爆棚。每晚七點鐘從圖書館出來時,天已經黑了,我穿着厚重的大衣,抱着厚重的書本,一路瑟瑟抖着,向火車站快步走去。在香港時似乎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在一大片寒冷黑暗的寂靜中,聽着自己的腳步聲急急地奔向一處明亮溫暖的所在。

我那時是多麼想念香港啊!記憶中香港甚麼都好,就連我曾經最怕的人潮人湧也變得溫暖親切。我當初從大陸到香港讀書時,也一樣背井離鄉,卻從沒有感到過如此思鄉。香港是那樣包容,香港人是那樣友善熱情。

苦讀間隙,我靠在玻璃窗邊,看着外面漸漸稀落的人流,或者剛下完雨雪,反着星點亮光的地面,想念着我的香港:朋友們的音容笑貌、燈火通明的街道和攢動的人頭、樓下看門阿姨脆亮的嗓音、不可一世的小巴司機油亮反光的後腦勺、「上海婆婆」 餐廳裡胖臉娃娃的掛畫、街市濕膩喜慶的腥味和賣魚大媽粗壯的腰身、擠攘的街邊臭豆腐的臭和咖喱魚蛋的香……我遲早有一天會回去香港生活的。遲早有一天。

這兩年在香港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心中難過。人在遠方,無法親歷目睹,只能從媒體眾說紛紜中猜測情勢。香港的未來會怎樣呢?我雖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卻是真心誠意希望香港好,希望香港人都過得好。然而這「好」,又該怎樣定義呢?我不知道。我每天關注香港的消息,香港許多貼心的細節卻在我的記憶中開始變得模糊。然而我仍然深深想念着我的香港,仍然常常想:遲早有一天,我要再回去香港生活。

我考試通過,德語有了些進益,也開始漸漸適應瑞士的生活;搬家以後有了自己的安靜空間,也不用再去Tibits溫習了。對於伯爾尼這座城市,我已經不再是一個陌生人。我也還常常出入伯爾尼火車站,乘車、看牙醫、接送親友、買花買菜、吃飯喝咖啡、看書閒聊……然而我總還記得當初那段艱難的日子,記得這是怎樣一個能夠敞開胸懷收留陌生人的地方。


崔倩,遼寧瀋陽人,2001年來港,居香港十二年,畢業於香港嶺南大學,後任教職。現於瑞士伯爾尼大學攻讀世界文學碩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