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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聖拉薩車站(法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火車的歷史,從最初時速八公里的蒸汽火車頭的誕生,到如今的高鐵,不過兩百年左右。這兩百年的鐵路發展,把人類從中世紀的生活方式帶到了現代,也把村鎮和城市的距離縮短了,隨着車速的增加而越縮越短,甚至連成一片。

十九世紀的西歐各國先後出現了火車,相較之下,法國鐵路的起步比較晚。我最熟悉的聖拉薩車站, 1837年才投入使用。初時只有通往西北郊的路線,後來一度成為巴黎最繁忙的車站。因為世界博覽會,車站曾多次擴建。但隨着城市的發展,百多年前的建築物顯然難以配合今天的需求,終要脫胎換骨的更新,不久前才全部完成耗時多年的巨大工程,克服不少技術上的困難,在舊車站大廳向下挖出五個樓層,達到擴充商場和停車場的目的,而外觀上完全保留1900年的風格。工程期間,火車照常行駛,人流量依舊,旅客雖然狼狽但不得不佩服法國人的固執,因為這比拆掉重建難多了。不過聖拉薩車站並非因此而聲名遠播,它的名氣來自別的原因。

我初識這個車站,並非一個真實的車站,因為,這是一張油畫印刷品,大師莫內的傑作。那天,我和同學一起上老師的畫室,老師給我們展示從巴黎帶回來的畫冊,其中就有這一張,還特別叫我們用心看。當時我不大瞭解這張畫的背景,只見畫中的物件輪廓模糊,人影迷濛煙霧瀰漫的,卻又生氣勃勃,顯然技術上有很多奧妙,於是努力揣摩那些光影筆觸。但複製品太小,我看不清楚,覺得自己錯過了好多東西。沒想到,後來我有機會欣賞原作。我更沒想到,再後來,我每個星期都在這個車站進進出出。

莫內的時代,火車是一個偉大的發明,西方文明最重要的象徵之一,更是新科技的標誌。1877年莫內遷居巴黎之後,創作了一系列關於聖拉薩車站的作品。他對色彩的運用非常細膩,在不同的時間和光線下,對同一對象作多幅的描繪,從自然的光色變幻中抒發瞬間的感覺。當年我看到的那一張,是他的代表作,年輕畫家的眼光從大自然回到城市,發現新世紀的氣象,火車站畫得生機勃勃,一如他的蓮花。

第一次前往聖拉薩車站是難忘的。那時我搬到諾曼第沒多久,小鎮沒有直達其他城市的交通,無論去甚麼地方,都要登上一列只有兩卡的小火車,到另一個鎮上等候從阿佛港開出的列車。那天下着大雪,古老的小火車搖搖晃晃,緩慢地走在銀白色的田野上。雪花一片片的撲打着窗玻璃,經過平交道,非常十九世紀的嗚嗚大響。我感到在時間中走失了,凝望遠景,一筆筆都是莫內的雲煙。兩個小時之後,火車駛進聖拉薩車站,高而尖的玻璃頂棚落下淡漠的光,雪花變成小雨,銀針似的,輕輕掠過昏黃的燈光,落入石壁的深處,我以為火車闖進畫裡去了。

那時的聖拉薩車站仍未翻修,基本上就是1900年的格局,大樑大柱的很有氣勢。車站有兩層,上層連着月台,有好幾家咖啡館。兩道寛大的石階通往下層,出口大堂內有很多小店,無論裝潢和售賣的貨品都很有特色。服裝店有很多風衣雨衣,配合前往諾曼第的天氣。鞋店着重防水保暖的鞋靴,款式非常集中,是我最喜歡看的櫥窗之一。精美的手工製品之外也有價錢實惠的小攤販,每個星期推銷的東西都不一樣,旅客常有新發現。我到了車站,買票之後總順道逛一圈。要是還有時間,就跑到樓上喝咖啡。天窗下擺滿座位,日光把大堂照得暖洋洋,我挑一個光線最好的位置坐下來,邊看書邊等侍應端來飲品。然而,車站重建之後,這心情卻沒有了。

說真的,新車站的採光系統非常好。以前只有上層才感到陽光,下層就很昏黯,雖然亮了燈,仍像個地窖似的。向下深挖五層的工程完成之後,中間空着留給電動樓梯,既解決了乘客進出車站的問題,天光亦一直落到底層,整個商場看上去寬敞明亮,視野開闊。為了製造輕鬆愉快的氣氛,還擺了一座鋼琴,誰喜歡彈就彈,於是不時聽到各種風格的鋼琴獨奏,看來是一個消閒娛樂的理想地點。可是目前的商場跟所有的商場一樣,帶來的感覺也一樣,都是那些商號,都是那些食肆,都是那些品牌。人在其中,似乎有很多選擇,其實是沒有選擇。不想逛了,去喝一杯吧,只有Starbucks Burger King,要自己拖着行李去櫃檯買咖啡,然後一邊捧着茶水一邊找位子。位子通常是沒有的,因為等車的人都聚在那裡上網。因此,自從車站翻新之後,我反而失去閒逛的興致,只是匆匆的上車,匆匆的下車。

工程其間,所有店都關門,沙塵滾滾的過了好多年。到塵埃落定,原來的店都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那些非常熟悉的連鎖店,還多了很多警察,間中甚至有持槍的軍警,以前倒是沒有的。治安不好,原來跟交通也有關係。火車把城鄉之間的隔閡取消了,四通八達的鐵路網成了問題人物的渠道,他們偷、扒、搶之後,隨便跳上一列火車,又隨便在任何站下車,是很難把他們抓住的。遠郊的小站沒有閘口,月台就在路旁,乘客自己打票,自己上車。有一次,火車停站的時候,趁開門那幾分鐘,蒙臉匪徒從月台衝進車廂,把乘客的手提包、手機和筆記本搶走,然後閃身跳回路面逃去無蹤。也曾經有查票員遭到暴力。之後,開始有警察巡車。通常他們三個一組,從某站上來,由車頭走到車尾,然後下車,再上另一列火車巡邏。

最近遇到一件事,鉛塊那樣卡在我心裡,總不融解。那天,雖然是冬天,陽光還是挺溫和的。中午時分,我到了聖拉薩車站,琴聲叮咚,商店櫥窗貼滿大減價的廣告,人來人往的。我如常的上車,看書。車到半途,忽然停下來,廣播裡通知乘客前面發生意外,火車不能前行,也不知何時才恢復正常,為了安全起見請大家留在座位上。這情況偶然也會發生,不過這一次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天色一點點的轉暗,人們開始坐不住,不停的打手提電話,有些跑去找乘務員查詢,或出去抽煙。終於,車長說鐵路局派來幾部大巴,接乘客到前面的小站轉車。

擾攘一翻,終於到了小站。我又餓又累,擔心錯過最後一班車,忍不住頂着刀一樣的冷風闖到月台上張望。這時天已齊黑,寒雲冷霧聚在深冬的盡頭,朦朧中只見路軌上有白色的塑膠袋,遠看像一堆雪。幾個消防員在忙着,有一個離我不遠,看真了,他正撿拾一些頭髮和大衣的碎片。

我呆住了,被消房員趕回候車室。人們似乎不知道外面發生甚麼事,忙着排隊買咖啡,打電話或咒駡鐵路局,聲音和熱氣鬧哄哄的混成一片。我站在人群中,手腳冰涼,久久沒回過神來。

沒幾個人上落的站台,有甚麼意外?踏上出發點還是陷落終點,同樣是一步。看來那人是存心跳下去的。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