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偉華：在這火車站，我看到人性的美善（法國、日本）

叫人安寧的琴聲

去年暑假旅遊巴黎，玩樂了多天弄得一身疲憊，某天準備往另一城市圖爾（Tours）拜訪朋友，正拖着倦怠無力的身軀進入蒙柏拿火車站（Gare de Monpartnasse）之際，耳邊傳來一陣陣美妙的叮叮噹噹鋼琴聲，那首曲目應該是孟德爾遜（Mendelssohn）的《春之歌》（Frühlingslied），身心靈突然有種被一桶摻雜着冰塊的音符，滿滿地從頭頂沖下來一樣的感覺，渾身急而舒暢清醒。看看原來不遠處有一架外型光潔的鋼琴，一位狀似旅客坐在旁邊，以一身極為輕鬆的手勢在彈奏。看他閉上眼陶醉萬分的樣子，而旁邊也不乏知音人，還以為自己身在演奏廳。

由於時間充裕，我也駐足而觀，在往後半小時的候車期間，確實見到有幾位背包旅客走上前，依次輕輕鬆鬆的彈奏了幾首樂曲，然後又揹起背包上路，欣然步向火車卡。他們彈奏的時候，有些巧遇知音人，贏得一兩下掌聲；有些只是孤芳自賞，然而自得其樂。我當下就想如果同樣的一架鋼琴放在香港的九龍塘、紅磡又或是落馬洲的港鐵站，會是甚麼後果？三個車站都應該會有擺放一架鋼琴的空置地方，但難以想像的是生活在這樣紛擾繁忙氣氛下的香港人，會否有這份閒情，停下如上了電動摩打的雙腳，放鬆不能自已的急步。

除了缺乏一份閒情外，旅客會不會在鋼琴上刻上「某某到此一彈」？又或是撬起一或兩個琴鍵，作為在香港一遊的紀念品？又或是不經意的彈完一首又一首樂章，毫無讓位的準備？小朋友又如何呢，會否視它如重型敲擊樂器，連番拍打方休？對於一架放在火車站無人看管的鋼琴，一份自律的心，在此時此刻，其實還是相當重要。它可以成為任何年齡層人士的發洩品，在完全沒有政府人員的監管情況下，仿如一個優雅的女士，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任人肆意品評，甚或亂彈亂摸，你將看見的會是一個紳士還是地痞，還看那個國民的自律。

為何法國的火車站當局，會有這樣大的信心，相信不會出現自找麻煩的問題。他們是出於一份對人的信心，還是一份對國民的信心。他們的國民，其膚色人種也是相當混雜，有來自北非，有來自東歐，也有不少猶太人，而且他們的失業率多年來一直高企。在法國旅行期間，筆者還經常使用地下鐵，他們的地鐵月台或車廂內少有吵耳的廣播，不需用三種語言去提醒乘客「車門快要關上」，不需去提醒「先讓乘客落車」、不需去提醒「門與站台罅隙很闊」、不需去提醒「使用扶手電梯時不要看手機」、不需去提醒「用手扶電梯」，不需守閘人員開着廣播器，看管乘客上落車廂等，我用了這麼多次的「不需」，就想告知這種嘮嘮叨叨，重複無意義的提醒，是否有必要。

在這蒙柏拿火車站，雖然有琴聲，我反而找到安寧，因為背後藏着一份人性的美善。

不斷向人招手的薰衣草

夏日北海道的薰衣草田，漫山都是如紫色的麥浪，不斷地為厭倦工作的人招手再招手，告訴大家離開那重甸甸的累人文件，應該是歇暑的時候；加上那沾滿陽光氣息的花香，乘着夏日涼風，吹散到海外的每一個慕名者，催促他們要早點登機。飛來吧，飛來吧，要看要嗅嘛，就飛一次來北海道的富良野，不要再等了。

到了富良野，大夥兒坐上那充滿古典味道的火車，當中的青年男女尤其雀躍，因為火車內的佈置和設計，完全符合愛侶追求浪漫的要求，有掛滿四周的薰衣草乾花、上了鏽的火水燈和煤爐、深褐色的遠年木椅……加上兩旁可以放下來的闊大車窗，女孩子的秀髮大可迎着爽爽的夏日微風，搖曳在藍天白雲下的一片朗笑聲。

鳴笛聲響起，火車緩緩地開行，我靠着那早已放下來的玻璃窗，除可盡覽一望無際的田野，還將上身伸出窗外，準備吹吹風，好感受那從鄉間而來的陣陣體貼呼喚，看那薰衣草伸出來的友善招手。突然看到站在月台上，有一位穿着筆挺制服的站長，我不知為何，過往對日本那種「國仇家恨」的感覺在一剎那間突然消失，心中反之湧起一陣釋懷，自然地向他揮了一下手，一個在香港生活時罕有的肢體動作，那位站長連隨向我揮手示好；火車愈走愈遠了，那小如一枝鉛筆的站長仍然站着向我揮手，並且彎腰鞠躬；又待了一會兒，那小如一枝火柴的站長仍然揮手，我的手在沒有理由放下的情況下，只好繼續向他揮手；此刻的他已小如一粒米，遠遠的看彷彿仍然見到它在晃動，直到火車轉了彎，再看不到月台為止。

那位站長，年紀也不小了，頭髮斑白，他在這崗位上，工作已是多少年月呢？他站在這個火車月台上，在夏日微風下，又或冬天北海道的嚴寒白雪下，迎送過多少的遊客？我相信他的躬身，是我直到見不到他為止（而不是他不見到我為止）。他為何可以這樣尊重自己的工作？他的行為相信已經不能單是因為「工作熱誠」四字可以解釋。他的躬身不是做出來給人看，相反表示自己是有文化、有修養的民族，這當是一份對國民文化的執著，對人性真善美的堅持，他不只相信這些都存在着世間中，而且躬行實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