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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軌道盡頭(世界各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羅貴祥

兩個兒子都喜歡火車。相差了六年多,哥哥的「湯馬士與友人」小火車玩具,不嫌棄地給弟弟全部接收。小火車種類繁多、樣子各異(查實分別也不大,反正個個圓臉大眼且沒頭髮);路軌大小長短形狀顏色不一,還有不少站頭裝飾零件配套,轉眼便擠滿了我們長長的客廳。曾經住了超過十年的家。曾經,我們的客廳倒是頗長的,可以任由藍色塑膠路軌不斷地延伸,甚至穿越飯廳,急彎左轉走上長廊,直達我們向西的睡房。不過,哥哥的火車建築藍圖,不盡是向外擴張的。遇上祖母的阻止,以及我們的好言勸誡,火車帝國是不容易亦不可能膨脹的。兒子將他的天分,投放在迴環及多層的路軌建設之上。

火車不是帝國。它不過是帝國膨脹的一種手段。中國第一條鐵路,出現在上海至長江口岸的吳淞鎮。只有十多公里長,由英國人未經清政府的批准下建造及營運。為了國家主權,也為了當地社會的民生問題,主催洋務的晚清大臣,結果動用國庫二十多萬白銀買回來,然後拆掉。

第一條鐵路的摧毀,卻成就了日後巨大的鐵路網絡夢的啟端。

曾經,以至現在,火車都是現代、富強的象徵。當下的中國,不是夢想大量地輸出國產高鐵,讓路軌覆蓋亞歐兩大洲,鋪成新世紀的絲綢之路嗎?

儘管路軌是硬梆梆鋼鐵一條(應該是兩條?),憑此的想像卻彷彿不受鐵條規管,是流動彈性的,飄移又無限制。

火車在路軌上可以無疆界、無地域阻隔的一直往前衝嗎?

首次到日本旅行,自己只有十九歲,初識他們的火車站都喚作「驛」。因為這些日本漢字,激起了可能過分一廂情願的懷古意境,於是想像自己踏上了「盛唐的旅程」,只因為在路軌旁的一連串似曾相識的文字,在絡「驛」不絕地從車窗上演繹。

驛,不過是中途歇腳,不會安頓下來的灑脫暫留,而馬蹄,還是要不斷地踏踏跑動下去。這正好影照了明治時代日本這個新興國家的火車帝國幻夢?他們果然把鐵路跨海地延伸到朝鮮半島去、建築到滿洲國去,甚至企圖是整個大東亞洲,都有他們不僅僅用作停歇而是長佔的專設驛站。

有人說,帝國代表膨脹,但也象徵着寬容,因為它不像現代的民族國家般,只推崇獨尊一個民族、一種語言、一個統一文化,排拒另類他者異端。不過,當帝國變成了帝國主義,我們不怎樣看到寬容,只見到現代火車頭滾動着無窮慾望,輾過了並非無盡的大地的暴力。

曾幾何時,我卻在歐洲遇上了路軌有盡頭的車站。好像暗示了想望、前進、發展,並非是沒有盡頭的。那是歐洲的衰竭?這個帝國主義起源的地方。

那是德國法蘭克福的近郊。那年我們參加法蘭克福書展。那時我們到達了這個再沒有去路的小車站。

那年,也是書展的「中國年」。這個被譽為「世界出版人奧運會」的巨型書展,就在北京奧運的後一年,邀請了中國成為書展的主賓國。而我們「代表」香港,參與了書展的講座活動。

國家不是已經代表了我們嗎?但據說是法蘭克福書展的堅持,要在「中國年」加入香港的聲音。當然香港的聲音,是怎樣的聲音,由誰去發聲,似乎也不是沒有爭議的。

感謝能幹的朋友們,我們在有限的經費下,住不起法蘭克福市內的酒店,便選了近郊的民營旅館落腳,卻讓我遇上了這個在鐵路末端的火車小站。小車站往法蘭克福書展的場地,大概只有十多分鐘的車程,但班次不算很頻密,夜歸時要乘其他交通工具返回旅館。然而,小車站靜靜的,沒有閘門,也沒有遮光擋雨的地方,有點赤裸裸的,是沒有修飾句號的終點。

車開來了,停下,上客,又倒後着朝開過來的方向退去。這當然是另一種前進,但也辯證地是一種退卻。

或許另一端的車站繁華擾攘,在這站頭卻不可能有怒氣沖沖的列車駛過。若那一邊是宏大帝國爭雄逐鹿之地,這一方就是息鼓揠旗的退隱之所吧。

這種對比其實無甚意義。我們在韓國人夫婦經營的歐洲小屋裡住下來,每天吃他們的泡菜稀飯代替歐陸早餐,然後從小站乘搭火車往書展會場。

在偌大的中國展館內,高空吊着數十幀中國現代經典作家的巨幅頭像。在他們耽耽俯視下,我們開始談香港的文化與文學。會上有個英國記者說,她的一個中國朋友一聽是談香港的,便說沒興趣,溜了。

走了也好。大國的逼人氣勢,我想我是不容易招架得住的。從這個站台開的火車,走得都比較慢,亦沒有尖削的汽笛聲,趨人迴避。

我們坐過更慢的火車,在加州北部的山上。是復古的蒸汽火車。觀光列車,只有一個站的循環線。實情也沒有站。不過是由一點開始,轉個圈,又回到該點之上。

因為要爬山,火車走得特慢,甚至不能只管向前走。因為山勢地形,火車一時要往前,一時又要倒後,「之」字形地緩緩爬坡。導遊說我們漸漸進入森林了。

在森林深處,有數百年十人都未能環抱的古樹。

我們聽着,聽着,在小車廂內其實看不見,即使身旁都是十數米高的修長杉樹。古樹森林是不許火車冒闖的。火車再激越動盪,在恆古的樹林地前,也要收斂靜謐。

空間的再張狂,也抵不上時間的磨蝕。我重溫那次旅程的照片,看見在大兒子的臉上,居然爬滿了小兒子輪廓的軌迹。


羅貴祥,生於香港,史丹福大學比較文學博士。著有短篇小說集《慾望肚臍眼》及同名劇本,文化評論集《大眾文化與香港》,評介西方理論思潮的《德勒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