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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 爾:永恆的列車(捷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菲爾

全世界的火車站都一樣,離離合合的情節每天在上演。但是,當心知此次離別將是永遠,今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那種心痛的感覺,加劇。在忙碌的布拉格中央火車站第一月台,有一個雕塑正是描述着讓人有這感覺的「溫頓兒童」事件――一個男子抱着一個小男孩,手上牽着一個女生,地上有行李箱。這個雕塑從2009年開始被立在這裡,形色匆匆的趕路人,也許在時間與時間的縫隙之間奔走、或在人來人往之間擦肩而過,很容易就忽略了這座在2009年,為了紀念「溫頓火車」啟動七十週年而立的雕塑。

讓我們把時光倒流到不算很久以前。

19389)年,二十九(三十)歲的尼古拉斯‧溫頓,一位倫敦證券交易所的股票經紀人,受朋友之邀,新年前夕臨時取消去瑞士度假的計劃,改道往布拉格。這是他第一次踏上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卻就此結下不解之緣。他當時並不知道,這一改,也改變了六百六十九個猶太孩子的人生。

捷克是一個飽經炮火的國家。其首都布拉格,卻是個夢一般的城市。

布拉格在奧匈帝國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也曾是歐洲最發達的城市之一。如今這一切都隨時光流失而煙消雲散。雖背負着沉重的歷史包袱,但在現代遊客的眼中,它卻因為豐富的歷史因素而得以以不同時代的建築物聞名於世,東正教的教堂、清真寺 、羅馬式、奧匈帝國時期、奧斯曼帝國時期、新巴羅克和文藝復興等等各種建築風格都可以在這裡看到,布拉格也因此被譽為建築物博物館。布拉格的美,更來自它豐富的滄桑感、歷史感,這一切時至今日,讓它顯得更有內涵,它所發出的璀璨光芒能讓世界睜不開眼睛。

不過,那是現在的布拉格。溫頓踏上布拉格的時候,這個城市卻正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下。德軍剛佔領了捷北部的蘇台德地區,估計有大約二十五萬名剛逃出來的猶太難民擠在難民營裡過着艱難的生活。溫頓和友人在捷克難民營見到了這些臉上寫着絕望和悲傷的人們,他決定為他們做些事。

猶太父母們自知厄運難逃,但在那亂世裡,他們仍不放棄,想方設法要把孩子送到相對安全的地方。溫頓決定幫助他們。他在布拉格一家飯店內設了臨時辦公室,從早到晚接待前來登記的猶太家長們,又馬不停蹄地游說各國接收這些兒童難民。最後只有英國同意接收這些小難民,政府頒發簽證的條件是溫頓必須為每個猶太兒童在英國找到願意收養他們的家庭。溫頓回英國後,製作了一批印有孩子們信息的小卡,落實一個個收養家庭之外,他也為每個孩子個別募集到五十英鎊的外加旅費。

溫頓曾回憶說:「我只是看到當時的情景,盡了自己的一點微薄之力。當時的工作的確很辛苦,但並不難。」

這一切行動始於一個充滿人道主義、熱忱的年輕人;他以他的愛心,感動了六百多個願意收養這些小難民的英國家庭。我站在布拉格中央火車站的溫頓雕塑前,緬懷這起事件,在人潮不算喧鬧的火車站裡,彷彿聽到了戰場的喧囂;在旅人們行色匆匆之中,似乎感受到難民父母和孩子們分離的痛苦;另一方面,卻也為人類的大愛能夠發揮至此,見識了人間最深的溫暖。

1939314日,在溫頓的安排下,兩名志願者在捷克提供協助、溫頓在英國接應,載着猶太兒童的第一列「溫頓列車」悄悄從布拉格出發,小孩們的脖子上繫着標明身份號碼的牌子安全抵達英國。次日,德軍便操着整齊的步伐邁進了布拉格。該年3月到8月,八列火車共載着六百六十九名猶太兒童成功逃出布拉格的集中營。

只可惜,193991日清晨四時四十分,德軍閃電入侵波蘭,原定於當天出發的第九列列車在邊境被截下,改道去了集中營的毒氣室。溫頓曾懊悔地說:「那一天,二百五十個家庭等候在利物浦大道上,結果等到的只有失望。如果火車能提前一天出發,結局將完全不同。」近七十年過去,當時年紀幼小的「溫頓兒童」們至今已垂垂老矣,他們和其子孫,目前約有六千人。根據統計,共有一萬五千名捷克斯洛伐克兒童在二戰中喪生。「溫頓兒童」們來到英國之後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

捷克人普遍上五官突出,滿街俊男美女,但大多在初次見到的時候讓人感覺神情冷酷。也許因為語言不通、氣候太冷、生活壓力;可是若粗略涉獵捷克的歷史,就多少可以瞭解他們源於歷史的傷害而產生的那種冷漠外表。如果你知道,那著名的布拉格之春。軍事入侵當天,電台除了國歌,沒有對外作任何廣播。捷克人在這淒苦的情況下,唯有用消極抵抗的態度來反抗這個殘酷又無法改變的事實。冷冷的面孔底下,我們永遠猜不透他們的想法。就在一個陰寒的冬日早上,我來到了捷克中央火車站。在這裡,我卻意外地感受到了在他們冷峻面孔底下熾熱的心,只不過那段歷史太苦澀,讓他們都在臉上慣性結霜。

站在火車站站牌面對着那一大堆對我毫無意義的捷克文字面前,我很清楚的知道,我迷路了!兩位途經我身旁的老人家見到我懵查查的臉,馬上停下腳步,好意地、無比熱情地用捷克語不斷地跟我解釋,給我指路。他們明明知道我聽不懂的,但仍努力地比手劃腳。還好來了兩位年輕人,發現我只會說英語,其中一位推一推身邊的友人,兩人很靦腆地努力用他們僅有的英語辭彙給我解釋。這一刻,也讓我想起溫頓對陌生人的溫情。

根據一些「溫頓兒童」後來回憶,他們至今仍記得爸媽是如何不捨地把他們放在火車座位上,他們當時年齡尚幼,不知從此不會再相見;有的小孩到了英國之後,還苦等原定91日要乘搭第九列車來英國相聚的弟妹卻今生不能如願。

這個世界就是那麼奇妙。有很多人做了小事便以為自己很偉大,可有很多做了偉大事情的人卻一直縮小自己。溫頓在最艱難的時刻幫助幾百個兒童難民們逃離納粹的種族屠殺,之後卻把這段壯舉隱藏在心中。五十年後,他的妻子在閣樓上偶然發現一本剪貼簿、一些老照片和記錄簿,這段歷史才重新被披露。此事把溫頓帶進了英國廣播公司(BBC)的「那是生活!」演播室。當主持人將溫頓的事情給觀眾們解說之後,他介紹了坐在溫頓身邊的一人,她是其中一位「溫頓兒童」!繼而,他再別有用心地問,現場還有其他「溫頓兒童」嗎?請站起來。溫頓身邊一大群觀眾默默地站起身,有的眼眶已濕。原來通過製作組的安排,當晚坐在溫頓周圍的人們,全是「溫頓兒童」――雖然他們當時已是中老年人了。事隔五十多年之後,溫頓終於在這一天和部分溫頓兒童第一次真正地見面了――一直以來,這些兒童並不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誰。

坐在溫頓列車上的孩子們,當時只懵懂地知道自己將會離開家、離開父母,到另一個地方生活。他們從布拉格中央火車站,向未知的未來前去。這一列蒸汽火車,是他們的痛苦回憶,卻也是人生中一個幸運的轉捩點。相隔幾十年,兒童們已成公公婆婆,在溫頓一百歲時,這些公公婆婆不辭勞苦地沿着當年的路線,再次坐上蒸汽火車。不同的是,這次他們的目的則很鮮明:探訪溫頓。這一天,溫頓早早就在火車站等待,就如七十年前一樣。

被溫頓救出的孩子包括著名電影導演卡雷爾‧賴茲、工黨政治家阿爾弗‧杜布斯勳爵、加拿大著名記者喬‧史萊辛格等人,還有拍攝了紀錄片《尼古拉斯‧溫頓――上帝的力量》的維拉‧吉辛。2001年,布拉格首映禮上,溫頓見到了二百多個溫頓兒童。英國首映禮上,英國首相布雷爾親筆題寫祝詞送給溫頓。

「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正常人都會做的事,換作誰都會如此。只不過當時歐洲瘋了而已」、「如果一件事並非不可能,那麼一定有辦法去做」。戰後,溫頓致力幫助殘障人士,協助修建很多家老人院。英女王在1983年授予他帝國榮譽勳章(MBE)以表揚他。當溫頓兒童的事蹟被人得知之後,英國女王再封他為爵士;倫敦、布拉格、利物浦等車站矗立着他的雕像;太空中遊蕩着一顆捷克發現、以他名字命名的小行星。在捷克總統授予溫頓國家最高榮譽「白獅勳章」時,他的獲獎感言便顯露了他的為人:「感謝那些願意收留這些小孩們、接受他們的英國家庭,還有那時竭盡全力與德國人戰鬥的捷克人們……我只是提供了一點幫助而已……」他把榮耀歸於每一位參與的人士,但他的故事感動了所有人。

在熱心的布拉格年輕人的幫助下,我順利找到月台,也登上了我應上的火車,離開捷克中央車站,向着下一個目的地出發。我很明確地知道下一站叫甚麼,這要託幾位熱心捷克人的福。坐在火車上,打開日記簿,我寫下:我現在坐的不再是蒸汽火車,二戰已經過了,溫頓兒童們也已白髮蒼蒼。不忘歷史,展望未來,大愛永留人間。

這是溫頓事件給我的體會。

溫頓今年一百零五歲,還健在。


菲爾,原名陳煥儀, 馬來亞大學法學士,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倫敦聖三一音樂學院彈奏文憑ATCL,LTCL。現為執業律師,與友人合創律師樓。 曾為檳城拉曼學院兼職講師。 中學時期開始受邀為《媽媽寶寶》月刊撰寫專欄,曾為《星洲日報》、《南洋商報》、《光明日報》、《光華日報》、《普門》月刊、《小作家》雜誌、台灣《人間福報》專欄作者。作品發表於大馬、中國、台灣、香港、泰國、印尼等地華文報紙雜誌。 2005年獲雪隆興安會館出版獎並出版散文集《藍色島嶼》(雪隆興安會館和大將出版社聯合出版), 2010年由嘉陽悅讀天地有限公司出版兒童文學作品《小小環保家》、《PP部落》、《卡通奇趣屋》,並被列為蟋蟀叢書系列。2013年由雪隆興安會館出版文集《閒讀擷秀》,並被列為《興安‧金炎文叢》(第二輯)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