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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三藩市BART風情錄(三藩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劉荒田

三藩市灣區捷運系統(San Francisco Bay Area Rapid Transit District,簡稱BART),軌道總長為一百零四英里,設有四十三座車站。連接灣區內各個城市,如三藩市、奧克蘭、柏克萊、達利市和三藩市國際機場等。1964年動工,造價十六億美元。目前上班日平均運客量三十一萬人次。

 

1 月台上

星期六上午,進入核桃溪的地鐵站,登上二樓。這是月台。列車的車廂一般有八個以上,月台的長度足以容納。不多的雨蓬,零星的長椅,所對的深槽鋪着對開的鐵軌,另一側立着一家醫院的廣告牌。紅磚地面,寬廣,簡潔。該有的都有了,算得「美國精神」的象徵。這裡,諸色人等有劃一的標籤:乘客。二十分鐘後,乘客陸續地到達,一個個從容,篤定,都是本地居民,知道列車何時經過。我怕是不多的「陌生人」中的一名。

等未必沒有趣味,風溫柔,陽光恰到好處。我換了幾個立足點,為了看更多的人。瞇眼向着嵐氣氤氳的遠處,再環顧四周。平日穿西裝皮鞋到三藩市金融區上班的白領,穿休閒裝,辦公室麗人捨高跟而就慢跑鞋。為了和月台「實用」的基調保持統一,乘客們舉手投足均以不引入注目為宗旨。埋頭看手機的和背着手看周遭景物的,比例為三比一。體態豐腴的和身材適中的,比例也為三比一。老夫妻登上樓梯,邊喘氣邊說話,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我的目光跟蹤老先生腳下雪白的運動鞋,盤算着也買一雙。人間總是這般平鋪直敍,總是可以預測,總是在急需戲劇性來沖淡「等待」的無聊的時光,甚麼事也沒發生,除非有人自行或被推,摔進深槽內。抬頭,電子告示牌顯示,列車將於十五分鐘後抵達。還來得及去一次洗手間。回到樓下,推了推洗手間的門,裡面有人吆喝,等等,快了。我旋即縮手,發現它在裡面關上了。不一會,一位未必比我老但肯定比我重一百磅的男人囁嚅着走出,他說的似乎是,害你久等,這把年紀小便有點麻煩呢!他怕患上前列腺肥大。回到月台上,忽然想到,月台必然是一個隱喻,它的暗示太多了。

乏味終結在這樣的鏡頭:月台上,一對中年情侶在表演纏綿。金髮女子,四十上下,碧眼,高鼻,笑渦,血似的唇,網裝上衣,牛仔褲。男子瘦高,溫文爾雅。都是高加索種白人。緊緊地摟在一起,站的位置靠近黃色警戒區,踉蹌幾步,怕要跌下鐵軌。如漆如膠,情話絮絮,成了紥眼的異類。我替他們設計從前的人生:都有過婚姻,那是和「高中甜心」的草率結合,早已完蛋。這一回憑久曠所積壓的激情,務必愛得轟轟烈烈。然而,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新移民年代,在號稱「下城最大」的「馬車」酒吧當洗杯子和碼貨的小工,白人調酒師叫麥克,四十來歲,模樣像當過波蘭總統的華里沙,從不曾結婚,一結就來個大規模——天知道此前結過幾次婚的妻子帶來六個孩子。才三年,他就不安分了。一天晚上下班後,他拉着我吐衷腸:愛上另外的女人,她太可愛了,我不能放棄!那陣子英語會話我只能對付一半,結結巴巴地問:那麼,老婆往哪擺?他翹着手呵呵傻笑,不回答。我疑心,眼前這一對也是麥克一般的天真分子。不過,幹嗎閒吃蘿蔔白操心?他們給「月台」這個象徵物注入活力,不就夠了?

對了,月台是人生節點的象徵。如果一般準時偶爾誤點的列車是宿命,那麼月台是「人生」和「宿命」的連接處。而抵禦或者消解庸常日子的刻板的,似乎只有浪漫的愛情。放到數十年前的中國,月台還有一種功能:送行。送行者只消買廉價的月台票,便可以陪親友進車廂,直到開動的汽笛嗚嗚響起。它類似古典的長亭短亭。擁抱,親吻,久久不願分開,勝過新婚的小別乃至生離死別都以它為舞台。相比之下,只有乘客的月台,少了分別的纏綿,倒也折射出這個社會的核心精神:人都是獨立的,人生的列車自己坐。

巧不巧,這對不知疲倦地相愛的戀人,和我同在一個車廂。他們在四十五分鐘的車程內,只幹一件事:站着擁抱,同時對着玻璃窗欣賞彼此忘我的纏綿。陽光真好!

 

2 坐一趟通勤地鐵

今天,星期二,標準的上班日,上午八時,領略了通勤時段的列車風情。核桃溪站位於中段,從終點站弗雷蒙開來的電力列車,拖上十二節車廂,每一節滿登登的。擠進去一看,都是上班族。座位想也別想,靠車廂壁而站,該是次要選擇,可避免前後晃動,能夠看書或者流覽手機、IPAD上的幽默段子,可惜都已被佔,只好站在中間,高舉一隻手,抓住橫槓。可否倚老賣老?連佔了老人和殘障人士座位的妙齡女子都不會動,不是他們約好了,這時段不當洋雷鋒,而是沒有人抬頭看別人。這麼一來,反教我老懷大開——我的老並非一目可見,沒有引起馬上的憐憫,也許。

列車呼嘯,轟轟隆隆,那是輪子和鐵軌在辯論;嘎嘎啾啾,那是制動器和輪子在過招。無法看書,只好流覽面孔和身段。無疑,這是美國一個切面。白種人居多,符合全社會的種族比例;但在亞裔人口佔七分之一的三藩市市內稍不同,可見中產階級及以上的白人絕大多數住在郊外。基本上是白領,除了一位戴安全帽,穿帶加州運輸部門標誌工裝的鬍子大叔。看手機的屬於多數派,其他類,閉目養神派,聊天派,面對窗外作非非之想或凝視某處作不非非之想派,各為三分之一。在拉菲站,進來兩個高個子男青年,臉差不多貼着臉,興高采烈而低語喃喃,無疑是情侶。我踏進車廂時光看一眼,便以為裡面水洩不通,其實,空隙不少,把與陌生人發生軀體接觸視為大忌的洋鬼子,彼此間距離至少五英寸。

掃視着高鼻,深目,頭髮或褐或黃或棕的一群,想起「主流社會」這字眼。在美國依然佔人口多數的白人以及其他族裔所組合的中產階級,是社會的中堅力量。他們的特徵是:運用英語、有宗教信仰(基督教為多數),受過大學及以上的教育,具有相似的價值觀。我是非主流,即邊緣人。和第一代移民比,英語水平和所受教育的差異還在其次,主要是歸屬感。 

車停在西屋崙站,靠壁的女士下車去,我佔了門旁的站位,舒服多了。旁邊的一對男同性戀情人,說到昨天的派對,尖刻地譏諷一位喝高的朋友,哈哈大笑。美國西海岸的陽光,溫厚地灑在原野上。我依然糾纏在主流與邊緣的話題。如果趕時髦,加入主流並非不可以,進教堂,養狗,加入特點團體,參與大選的辯論,參加示威便是。說英語帶口音不會受排斥。但是,欲成「正宗」,就如法國人造就貴族,沒有四代的熏陶不為功。好在,邊緣人自有優勢,主要兩點:容易回到另外一個「主流」去,便於為中西兩個「主流」作融合。

一位二十來歲的白人女子從遠處的座位站起,移到我跟前。我的視線只好頻頻落在她的臉上。怪異的濃妝,脂粉之厚重,假睫毛之觸目,類似在伸展台走貓步的時裝模特。滿車廂的女性,沒一個如此「重磅出擊」。衣服倒隨便,牛仔褲加粉紅碎花上衣。她一路低頭,看夠了短信便發短信,我猜她正在輸入的一條,是「已到第十二街站」,滴一聲,回覆來了。她輸入「我現在出站」後,翩然離開。我和自己較勁:她從事甚麼職業?今天去幹甚麼?從裝束看,不是白領;從妝容看,也不是藍領。個頭偏矮,也太豐滿,當不了任何一類模特。即便是服務行業,也只有脫衣舞、特種酒吧(如無上裝),夜總會,才需要這樣的打扮。最後,竟無聊地往妓女,帶性服務遊伴上猜。無聊且無稽。

這班車進入三藩市下城的蒙哥馬利站,幾乎清空,可見他們上班的地點,是金融區蜂窩般的大廈群。只有我這邊緣人留下,繼續看地下的拱壁,聽轟隆的車聲。


劉荒田,1948年出生於「中國第一僑鄉」廣東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十年來鍾情散文隨筆,一發不可收,集海外二十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