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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上貞子:火車站戀情(日本)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池上貞子

在我六十多年的人生中當然會有許多印象深刻的火車站,有的現在已經沒有了,香港的舊九龍火車站也是其中一個。七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到香港,在那裡等待老同學從尼泊爾回來一起參觀並訪友。那時香港還沒回歸中國,中國大陸正在鬧文化大革命,一般日本人訪問中國也受限制,當然更沒有直飛的航線。只得滿懷好奇心眺望中國大陸,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我在香港時,正巧趕上重陽節,早聽說這天香港人被允許到中港邊界的羅湖掃墓。我打算趁着這個機會去羅湖看看邊界。不巧,我的老同學那天已有其他約會不能陪我,她苦口相勸我放棄這個念頭,但是我還是最後決定一個人也要實行這個計劃。

那天去舊九龍火車站,那裡人山人海,我隨着人潮上車,找到座位,平安無事地到達了羅湖火車站。下了車,卻不知道去哪裡為好,不知不覺地跟着一群擁有老婦人的小組走,走到有很多墳墓的地方。前面能看到一條河,河那邊的田地裡走着幾個解放軍戰士。「那邊就是大陸啊!」已經成為朋友的年輕人對我說,然後自己望着那邊很久很久。

他們在那兒請我一起吃東西,爾後慢慢回到羅湖火車站那裡。然後的記憶有些模糊了,要麼是在羅湖,要麼在坐一段火車回來的地方,我訪問了他們之中兩個年輕人一起住的木房。那是一間再簡樸不過的自造木房,但是他們倆都說現在外面勞動回到這裡睡覺,過得不錯。

後來我一個人回到九龍火車站,一下車就看到了站在月台最前端的同學。她一個一個地打量着下車的乘客,最後發現我才轉憂為喜,顯得無話可說的樣子。我自己呢?也許是再不用緊張了的緣故,才聽到火車站熙熙攘攘的聲音,聞到各種各樣的氣味了。

中國人一般對火車站抱有怎樣的情結呢?作為日本人,我常常把火車站與「別離」或者「相會」這些詞連起來,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雖然主題不是直接寫火車站,但是一提到火車站,我馬上聯想起這篇作品,因為我自己也有類似的心境。

我的故鄉在東京的鄰縣埼玉縣北部,現在回老家時,在一個JR(以前是國有鐵路)火車站下車,因為親人開車來接我覺得方便,但是以前我習慣下車的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私營鐵路車站,站員不超過五名。上初中時走路上學,高中在離老家約十公里的小城市裡,開始上學放學都利用這座小站。高中的三年間,當然有很多有關火車站的故事,但是對我來說,最難忘的是上大學時住在東京以後的光景。我在從東京的一所大學畢業後,工作、結婚、生子,其間回了無數次老家。

每次離開老家時,父親常把我(我們)的行李捆在自行車後架上送我們到小站。父親生性靦腆,沉默寡言,不等來車,把行李放在候車室裡的長櫈上就走,只說聲「保重身體啊!」他回家時要穿過車站旁邊的一排房子後,在二百米遠的小道口過鐵路。我從月台上能看到父親騎車逐漸遠去的背影。後來讀到朱自清的〈背影〉,作品世界和我自己的心境重疊在一起,心中湧起無限的感慨。後來當我心中父親的背影漸漸彎曲,直至模糊消失時,我已經不常利用這座小站下車了。

在日本,火車站常常作為小說或電影的故事背景,比如高倉健主演的《鐵路員》,幾年前收視率頗高的NHK早間電視連續劇《Amachan(小漁女)》等作品,都是以北海道或者日本東北地區偏僻的小火車站作為主要背景,還有松本清張的《零的焦點》、森村誠一的《終點站》系統等著名推理小說也是以新宿站或東京站等大型火車站為舞台,描寫事件發生的時間差。電視上曾經有過很受歡迎的巧克力廣告,主題是「遠距離戀愛」, 開車前戀人在月台上戀戀不捨,最後列車開動,留在月台上的人拚命地追着列車跑,一直跑到月台盡頭……

想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今年3月去中國江南旅遊時的疑問來了。我們先到上海然後訪問寧波,來回都乘坐高速列車。我很早就知道而這次還沒有變化的是:在火車站不能隨便到月台上蹓躂或歇息,總要等到快要開車時才打開檢票口。很多日本人對戀人或親人在月台上的分別懷有一種浪漫的情結,那麼,中國人是否會有相似的感懷呢?

火車站是分別與相逢的舞台,給我這種觀念提供了新角度的就是香港詩人作家也斯寫的〈尋路在京都〉(登載於《天涯》20025月號)。故事引用了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二爐香》的出場人物,作者曾直接對我說,自己跟張愛玲的作品「對話了」。小說裡,在香港居住二十年的美國中年男子羅傑曾經在七十年代獨自去京都旅行,現在他帶着香港姑娘阿素再度到京都旅行。羅傑在年輕時就嚮往京都,在東方尋找教英語的工作,後被派到香港赴任,然後一晃過了二十年。如今在某所大學任教,近年來,因政府的大學改革而使得離務工作急增,每天過着疲於奔命的生活。阿素的年齢比他小很多,是一個普通的香港姑娘,在酒店擔任公關工作,兩人在羅傑常去的酒吧相識。從阿素到北京出差那次開始,現在二人是一種同居狀態。為緩解最近越來越多的爭吵,便想去京都旅行換換心情。剛到京都的時候,阿素對所見的一切都充滿好奇,而對羅傑來說,原來在心目中憧憬的京都,從火車站到街道的景觀都已今非昔比,在友人代為預訂的期待能夠體驗真正日本風情的旅館中,無論是人們的待客態度還是飯食,都與自己心目中所想像的相距甚遠。在敘述手法上,通過意識流的方式將眼前京都的雨景與兩人以往的經歷交織描寫。整體氣氛顯得較為沉悶。回國之前的一天,兩人到車站的儲物櫃寄存行李時,在車站附近互相走失而不知所措,最後終於在車站大樓的樓頂上一起俯瞰京都的城區,得到了心靈的撫慰。

 

他們互相扶持,站在那兒眺望京都的風光。真想不到,這人來人往的火車站,這暫時過渡的空間,到頭來也變成他們久久留連的所在。他心中那個舊火車站,已經一絲不留了!她說:還可以把這叫做一個火車站嗎?這是一個新的空間,他們眼前面對的是新的景象「這兒有各式各樣的人(……)人們上上落落,流動不居,這樣的混雜不純、開放而帶點滑稽,卻正好讓他們置身其間也可以感到舒服。他們慢慢踱步,走回人群之間,漸漸又離開了人群,在平台的另一邊遠眺這個城市。連羅傑也不再翻他的地圖和傳真去找他那還未找到的寺院了。他們互相依偎,看着從這個角度看來沒有甚麼特別的一個芸芸衆生生活在其中的現代城市,享受着陣陣微風,在中午趕上火車回去工作以前,暫時度過這一個只屬於他們兩人的早晨。

 

提起京都和中文文學,就會聯想起台灣作家朱天心的《古都》,《古都》中與台北相比,京都被描寫成一個不變的城市,而與此相對,也斯是從正面接受了京都也無非是時過境遷的宿命,進而在其中找到了令自己心存安寧的地點。也斯借羅傑之口所要表達的心存安寧的地點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的火車站。在這裡的人們有聚有散,熙來攘往。而且在這裡,能在日常生活之中,稍微遠離工作,獲得片刻的停留,享受微風的撫慰,旁觀他人的日常生活。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火車站也能作為一個安慰人心的所在,這對我來說,可謂一個全新的角度。

 

(李振溪翻譯)


池上貞子(Ikegami〔姓〕,Sadako 〔名〕),1947年生於日本埼玉縣。國立東京外國語大學畢業。為東京都立大學文學碩士。1981∼1983年作為專家受聘於天津南開大學。現任見學園女子大學教授。已出版三本詩集;還有譯書《傾城之戀》等。主要研究張愛玲和中國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