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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旅人,在火車站(世界各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朵拉

那首歌叫《車站》,唱起來才知曉說的是火車站。

「火車已經到車站,阮的心頭漸漸重,看人歡喜來接親人,阮是傷心來相送。」明明其中有一句「歡喜來接親人」,可是,也許哀怨的旋律太傷感,火車站從此永遠氤氳着幽怨和蒼涼的黯然氣氛。

很久都無法改變這深深鐫刻在心裡的印象。

在這裡生活的我們,火車並非日常交通工具,說到車站,馬上湧進腦海的是巴士車總站。那也是悲哀和喜悅交集之地,只不過巴士飛速向前時,留下一屁股不夠優美的黑煙畫面,很有一切兩斷且一走了之的快速切割手法。

離別因那餘音嫋嫋的一聲「嘟――」,咔嚓咔嚓聽起來彷彿徐徐緩緩但在送別的人心目中卻轉換為瞬間遠逝的火車和鐵路摩擦的聲音,加深了惆悵和淒傷。

火車轟隆隆帶來離別的心酸,轟隆隆的火車同時帶來相聚的喜悅,懷着美好的期待聽火車在軌道上輾過,那時住的地方時時有火車經過,熙攘的白天不甚明顯,夜半或凌晨時分,距離不算近可聲音特別分明,咔嚓咔嚓的速度毫無改變,卻讓充滿希望的心,燃燒起相聚的喜悅火花。

佇在火車站,很久很久,火車終於進站了,期盼的人走出站來,彼此用力地擁抱,時光中的想念在緊貼的身體裡逐漸消融,流下的眼淚叫快樂。

重逢是比初見更加美妙的感覺。

英國回來的E說着重逢的故事。

一位頭髮花白的女士,每天到火車站坐着看列車抵達,然後就走了,從不上車。詫異的站長被女士的優雅氣質征服了,每日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思考着,不是乘客的女士,到底為甚麼每天都在火車月台邊等待的長椅子靜靜地坐着,待列車進站便走開?

一天,列車進站以後,女士突然神色慌張急步去找站長。

倫敦火車進站,列車門打開,即有一句叫搭客要小心腳下的提醒「mind the gap」。我在倫敦的第二天,搭火車去劍橋時就聽到,作為遊客,無論看到甚麼都像樹上剛開的花或新結的果,新鮮好奇。可每趟列車都有這一句提醒,日久,乘客便理所當然,誰也不曾認真去注意這把聲音屬於誰人?有沒有這句提醒似乎並不重要。過於貼身的許多日常人事物,往往沒有人放在心上,可是,女士突然起身找到站長時,緊張地詢問:「為甚麼今天mind the gap聲音不一樣?」

201211月,火車全面更新數位系統,原本的錄音被取消。站長才知道,名叫瑪格麗特的女士每天到火車站來,僅僅是為了聽「Mind the gap 。這是她已故丈夫奧斯華的聲音。四十年前就在這火車站,她正要上車,身邊的男子,後來成了她的丈夫奧斯華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正是提醒她「mind the gap 」。

「每當我聽見你的聲音,即是重逢之時,當我再度聽見你的聲音,即是重逢之時。」從此再也沒有重逢之時!瑪格麗特要求站長為她取回丈夫的聲音檔,站長一時之間無法給予她任何幫助和承諾。

過後,瑪格麗特不再出現。

時間讓所有的事物悄悄流逝,一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漸漸消失。但是,科技卻有辦法讓一些遙不可及的記憶留下。2013年,KU盤的年度廣告,改編了倫敦火車站的真實故事,並拍攝為微電影《記憶月台》。

一個月後,傷心的女士提着行李來到火車站,正好列車停下,「MIND THE GAP」,竟是奧斯華的聲音!站長走過來「我們找回你丈夫的聲音了!雖然不是整個城市,但這個站卻保留了原來的錄音。」同時,拿出一個KU盤,交給瑪格麗特。「他的聲音是我們共同的回憶。」

瑪格麗特和奧斯華的重逢從此定格在他們初次相遇的火車站。

七分鐘三十二秒的短片裡,KU盤只出現不到兩秒,不搶鏡頭,完全低調,但它的品牌價值讓人永遠記得。短片告訴人們:「記憶是趟旅程,同時間,我們一起上了列車,卻在不同時間下車,然而,記憶不曾下車,記憶,永遠都在。」明明是愛情讓沉澱的記憶永遠都在,KU盤溫暖的廣告短片讓品牌和瑪格麗特和MIND THE GAP一起在聽眾、觀眾和讀者的心裡徜徉盤桓。

沒有刻意追蹤,亦不曉得這部微電影是否為當年最動人的廣告短片?但倫敦火車站,從此以後,除了瑪格麗特和奧斯華的重逢,還有KU盤。

火車站是個動人的所在,相逢和分別都在這裡上演,搭火車經驗不算多的人要描述哪個火車站為好?一回從內蒙搭夜車到北京,難忘的竟然不是火車站,而是列車裡的情景。需要大牀軟枕的人整夜無法入眠,開始的時候,在列車裡「穿街走巷」,一團都是畫家,到內蒙藝術學院交流,在蒙古包過了兩個晚上,見識了低低的天空,觸手可及的星星,像火一樣的太陽,熱的白天凍的夜晚,騎馬在大草原盡情奔馳,充滿刺激和恐懼,想來這將是「一生一會」了,下馬來,上火車繼續到北京畫院參訪,列車裡的畫家們可能興奮,也許激動,在黯暗的燈光下,搖搖擺擺的火車廂房裡,坐在狹窄的牀上,面對着面,相互為彼此留下對方的肖像。繪到凌晨,終於都累了,各自回廂房。躺在瘦瘦的牀上,聽火車在鐵軌上奔跑,聽路過的周邊聲響,聽同房人的打鼾聲,一路風景忽明忽暗,只有風,不離不棄堅持在窗外呼呼響。火車一直一直奔跑,遙遠的北京的距離是四十多年,那是我首次從馬來西亞到內蒙到山西到北京。

北京的火車站則是多年後到天津一日來回觀光,北京作家鄧老領我們過去。不必排隊,從旁邊的側門優先上車,往外一望,乘客的人流之多前所未見。馬來西亞一個受英文教育的朋友,平時看不起華文教育的我們,一次到北京旅遊,回來口風變了,竟然是我們中國。我們中國有很大的長城,很大的天安門廣場,很大的紫禁城,很大的故宮,很大的明十三陵,我們中國甚麼都大!如果讓他們看見北京火車站的人潮,一定大大地驚嘆人頭如此洶湧!

連人頭也看不見的火車站卻是在廣州,那一回,其實是路過的中轉站,走進去才發現自己陷入人潮之中,身體貼着身體,第一次感覺自己長得矮,不停地爬梯階,還雙手提大行李,最後是怎麼擠進火車的,完全不知道,坐在位子氣喘吁吁才知道疲憊,在寒意森森的冬日全身汗濕。

中國各地的火車站,印象相似,人人人,擠擠擠,到處疊滿了行李和行李。排隊老是被插隊的人搞得怒氣騰騰,又不懂如何應對,多年訓練的所謂從容優雅,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溫柔氣質,到了火車站,頃刻間傾塌。唯能感嘆人實在太擁擠。靜靜的車站,靜靜地排隊,那年從西班牙去法國的火車站,唯一的聲音是列車長長的「嘟——」,沒有一個人說話就上車,吃驚的是遇福州人說福州話。曾經在一個號稱小福州的地方住了二十年,一句福州話都聽不懂,更不用說講。那段時間在英國和歐洲旅遊,英國講英語可溝通,到了法國和西班牙,其他姑且不論,肚子餓時,看着餐牌,比手劃腳不知要叫甚麼,只有從圖片中尋找。進去超市看着食物上邊的標籤和說明文,不知是熟或生,可吃或不可吃,陌生感覺帶來慌張,跟着一起去旅遊的中國胃,讓人沒想克服,而盼退縮,只要回家,一有米飯,一切就美好起來。當天晚上在巴塞羅納,一家福州人開的餐廳吃西班牙的紅花海鮮飯,身邊經過的人全是陌生語言的陌生人,不得不欽佩福州人的打拚精神。

一邊寫一邊不斷思考,到底我記憶中最難忘的火車站是在哪兒?一日在飛機航班和《里斯本夜車》相遇。五十七歲的心靈封閉已久的中學拉丁文老師雷蒙德,大雨中在每日經過的橋上遇到一個企圖自殺的神秘紅衣女子,無意中拿到一本葡萄牙醫生同時也是作家阿曼多的作品《文字煉金師》,翻開書,雷蒙德被充滿哲思的文字吸引,毅然帶着書和書中掉下來的一張火車票,到里斯本去尋找紅衣女子的下落,順便查訪阿曼多的生平。他沒法找到已經死去的阿曼多,但隨着書中的日記,漸漸瞭解阿曼多,且揭開了葡萄牙獨裁政權時期一段隱秘的黑暗歷史。

影片開始,離婚多年的雷蒙德獨自坐在滿是書櫥的家中和自己下棋,每天準時睡覺,起牀,教書,他厭倦了沉悶無趣乏善可陳的生活,意欲投河的神秘紅衣女子的出現,阿曼多隨筆《文字煉金師》裡關於生命,信仰,自由,死亡,友誼,愛情,忠誠和背叛的字句觸動了他的內心,他決定放下過去,帶着現在,搭上未知未來的里斯本夜車,試圖去探訪別人的生平,卻在不斷揭露別人的生命之路時,一邊探討自己的內心。

雷蒙德的生命意義在踏上里斯本夜車而開始有所不同。

尋找阿曼多的時候,其實也是在尋找自己。尋覓中途眼鏡破了,遇到眼鏡師瑪麗安娜,談話以後瑪麗安娜決定介紹他認識她叔叔喬爾。喬爾竟是阿曼多生平的關鍵人物,故事人物像俄羅斯娃娃一個套一個,秘密警察頭子孟德茲,阿曼多好友喬什,地下組織的美女埃斯特法尼亞,三角戀愛讓故事更加曲折,最後阿曼多和埃斯特法尼亞一起成功開車逃離國境。在車上聽着阿曼多的夢想,埃斯特法尼亞始醒悟,那不是她要的生活。

故事似乎已告一個段落,雷蒙德打算回去教書了,這時,意欲尋死的神秘女子來向他致謝。原來她是秘密警察頭子孟德茲的孫女,在祖父的葬禮上,她發現唯她一人流淚,沒人因祖父的逝世而哀傷。她開始尋覓祖父的過去,從《文字煉金師》發現祖父殺害了無數抵抗者的事,難以接受如此疼愛她的祖父竟然是眾人眼中的屠夫,她因而想以死來逃避現實。

雷蒙德找到埃斯特法尼亞,遞上阿曼多的隨筆,最後一段寫着:「當我們從一個地方離開,總會留下一些自己的東西,就算我們人走了,精神還在。我們內心深處有些東西,只有回到那裡才找得到。我們最終還是要獨自離去。即使生命短暫,但年華燦爛,走這麼一遭也值了。」痛苦的阿曼多尊重女友,他們的愛情經過無數的挫折和挑戰,最終以為霧散天晴時,兩人卻理智地黯然分開。不久,阿曼多因為動脈瘤腦血管爆裂逝世。

火車站台上,雷蒙德說「雖然他們最終分開了,但至少經歷過,但是我的生活——當然這幾天除外。」瑪麗安娜問「你現在還要回去過那種生活?你為甚麼不留下來?」火車嘟嘟嘟的聲音響起來了。

《車站》下半部歌詞:「無情的喇叭聲音聲聲彈,月台邊依依難捨心所愛的人,火車已經過車站,阮的眼眶已經紅,車窗內心愛的人,只有期待夜夜夢」有沒有發生在里斯本火車站呢?

明知旅行的意義,並非抵達美好的景點,而是一路上的深刻體驗。世界上根本沒有快樂的車站,然而,一路搭火車,我們都試圖在尋覓一個名叫幸福的車站。記憶月台的火車站是瑪格麗特的幸福車站,里斯本火車站是雷蒙德的幸福車站,你的呢?

――我的呢?


朵拉,原名林月絲。現居馬來西亞檳城。為美國柏林頓國際大學文學碩士班研究生。曾獲亞細安扶輪社青年文學獎、中國路遙青年文學獎、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獎、南大微型小說獎、台灣僑聯文教基金華文著述獎等。八十年代迄今也投入水墨畫創作,曾參與聯展超過三十次。著有散文集《貝殼裡有海浪的聲音》、《亮了一雙眼》、《笨拙的眼睛》、《偶遇的相知》、《不要忘記擁抱》,小說集《誤會寶藍色》、《尋一把夢的梯子》、《魅力香水》、《脫色愛情》、《戲正上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