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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正:過站不停——我的南港火車站(台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7月號總第367期

子欄目:世界各地火車站專輯

作者名:宇文正

考上大學的那年夏天,媽媽陪我下台中去東海報到。她選擇她最熟悉、最便宜的方式,搭平快火車。

我們從南港站上車。想起我上一次來到南港火車站已經是國一寒假的時候,有點遙遠了。那年生物老師選了幾個生物成績最好的學生,帶去淡水看紅樹林。我是一行中唯一的女生,我們班是女生實驗班,忽然置身在一群男孩子裡,很不自在,我一路緊跟在老師身邊,採集標本、做筆記。生物老師姓黃,我仍記得他嘴唇很厚,說話台灣國語,很憨厚的感覺。有一堂課講到遺傳基因的顯性、隱性,老師舉了許多例子,耳垂、眼皮、捲舌、拇指的彎曲程度,還有美人尖,美人尖是顯性遺傳。「我們來看看誰是美人啊?」我着急地撥開頭髮,努力把額頭露出來。「啊,這裡有一個小美人!」老師說。從此我就喜歡生物老師了。所有功課裡,我最強的就是生物,如果不是國二以後該死的物理把我拉下來,說不定有機會成為一個生物或是植物學家呢?我不確定。能確定的是,愛美,一定是顯性的吧。

唉,我至今猶對自己後來沒唸生物、植物科系覺得惋惜。那一路指認、筆記的植物,霍香薊、咸豐草、金銀花、茄冬、水筆仔……我都清晰記得。那日行程的起點、終點都是南港火車站。這車站好小,從大馬路,得穿過一條狹窄市場小巷才走到它的正門,實在太沒派頭、太不起眼了,難怪只停平快車,對號快車到這裡是過站不停的。來的路上,遇見別班的男孩子,我一本正經,很嚴肅地向前走,直到見到老師才有了安全感。回程,從南港站出來,我回頭望一眼,真的是好小,好破的火車站喔。那時我並不知道,它建於1899年,是台灣幾個最古老的火車站之一。

往後幾年,沒有機會搭火車,到哪都是搭公車,也就是說,中學六年,我幾乎沒有走出過「台北」。聯考時,我默默祈禱能上東海,一心飛出家的牢籠。結果如願了。入學前,爸媽幫忙收拾行李,看我簡直把所有衣服都帶上了,書倒沒帶幾本,「這是去唸書的嗎?」

南港到台中,這一路盪了三個半鐘頭。路上媽媽堅持拿那件大行李,我沒有朱自清的感動,我只想着:天啊,搭平快,這要晃到何年何月?簡直一輩子也到不了啊。三個半鐘頭,跟媽媽對坐,沒多久就悶了,母女並沒有那麼多話要說,叮嚀過的事,沒必要再說一遍,媽媽那時候也不過四十來歲,並沒有那麼老。火車慢走,只覺得要走到天荒地老。

之後,從東海往返台北,我若非選擇莒光號火車,便是跑去搭中興號巴士,兩個多鐘頭就到了。莒光號火車,南港站永遠是過站不停的,我搭火車,都從松山車站出入。

倒是大一那年寒假,我又來到南港火車站。那時大學流行「寢室聯誼」,我們寢室跟一群成大水利系的男孩通信一陣子,他們邀請我們下台南,帶我們遊美麗的虎頭埤,雖然沒有「配對」出任何一對情侶,但大夥相處融洽,相約寒假再一塊兒出遊。第二回聚會,我們搭火車去十分寮瀑布,從台北火車站集合,搭到瑞芳站再轉車。那是一個從寬闊河面陡降的逆斜層瀑布,很有氣勢,類似小型「尼加拉瓜瀑布」。瀑布下的深潭,水氣終年不散。那日天氣晴好,潭面上的氤氳水氣把陽光折射成一道清麗彩虹,我們這群喧鬧的十八九歲少年,忽然陷入短暫的沉靜,各自看着彩虹,若有所思。那時我情竇初開,剛交男友,他登山去了,我則跟一群男孩出遊,世界矇昧。

回程仍搭火車,獨我從南港站先下車。跟一群少年少女搭火車,可就不像跟媽媽那樣相對無言了。我們去程聊個不停,回程則有人拿出了撲克牌。我這人賭性堅強,是玩甚麼都認真好強,非贏不可的個性。怎麼南港一下就到了啊?這一關勝負還沒分出來呢。我下了火車,隔着車窗,在窗台上跟他們繼續把那盤撿紅點玩完,火車要開動還捨不得退開,他們在車廂裡大笑:「這女的真是賭鬼!」噢,這一回,沒有過站不停,我從南港站離開了他們。後來我轉了系,如今與當年要好的幾位室友失去了聯繫,而那群成大水利系的男孩子們,我甚至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了。但是站在月台上目送他們,嘻嘻哈哈,「真是賭鬼!」的笑語,卻似黏在身上撕不掉的標籤,往後一拿起紙牌便會想起。其時,我已長成活潑爽朗、自信的女生,早已不是十三歲時,一見到男孩子就別開臉去的少女了。

婚後,老公到哪,都習慣自己開車,我已多年不搭火車、不再經過南港車站。直到這兩年,演講、評審邀約日多,獨自前往中南部縣市,我習慣從台北車站搭高鐵,快速又整潔,相當舒適。但也有高鐵不到的縣市,比如去中壢的元智大學、中央大學,搭火車還更方便些。一個鐘頭左右的車程,車上複習一下演講資料或是評審的作品,不時抬頭看看窗外風景,會有偷得浮生半日的喜悅。然而走進南港火車站,我怎麼也搜尋不到當年的樣貌了。

南港變成了一個大站,未來它將成為台灣三鐵共構(高鐵、台鐵、捷運)的北部起點。南港捷運站,是我心中最美麗的捷運站。走下捷運車廂,迎面是騎着掃把的巫婆,整個捷運站是幾米的魔法世界,不時會看到國外旅人拿着相機流連不去。過去報社還未搬到汐止時,我下班天天經過這裡,帶着纍積一整天的疲憊,從2號口出來,踏上電扶梯,一旁有幾米的毛毛兔陪伴,電扶梯一路上升,毛毛兔有不可思議的魔力,洗去我渾身的塵埃。

南港小小的舊火車站已拆除,新建的火車站,位址遷移了,周邊有大型購物廣場,車站延續「幾米」概念,大廳藍色的天空上懸掛着幾米繪本中的星球、海豚、小鳥、行李箱,女孩和狗狗們坐在樹上冥想,小女孩在屋頂煙囪上吹泡泡……旅人相機閃個不停,孩子們歡樂跑跳,被大人吆喝拍照留影。南港火車站,成為全台灣最夢幻,最童真的車站。當年那個敏感害羞的小女孩,在這裡已找不到記憶的入口,連照片都未曾留下。青春,已經過站不停。她有點傷感,但她也想,未來,會有許多孩子,在這裡找到夢的入口吧。


宇文正,本名鄭瑜雯,福建林森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南加大東亞所碩士,現任聯合報副刊組主任。著有短篇小說集《貓的年代》、《台北下雪了》、《幽室裡的愛情》、《台北卡農》;散文集《這是誰家的孩子》、《顛倒夢想》、《我將如何記憶你》、《丁香一樣的顏色》、《那些人住在我心中》;長篇小說《在月光下飛翔》;傳記《永遠的童話──琦君傳》及童書等多種。曾獲中國文藝獎章、作品入選《台灣文學30年菁英選:散文30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