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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衛東:解讀郁達夫的三個關鍵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一帶一路」與郁達夫專輯之旅

作者名:張衛東

郁達夫作為一位個性鮮明、風格獨特的現代作家,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已經得到公認。關於他的小說的主題、特徵、價值,學術界漸漸有了較為穩定的看法,不再有甚麼爭議,一般只是闡釋的角度略有不同。但是,該領域始終保持着一定的熱度,可謂「說不盡的郁達夫」。大體說來,評論所關注的主要是感傷、頹廢、憂鬱、苦悶、零餘者以及個性解放、心理疾病等問題,而以「感傷」、「頹廢」、「憂鬱」這三個關鍵詞的出現頻率最高。

這三個概念,不僅在郁達夫的小說中頻繁出現,在許多評論文章(包括郁達夫本人的論說文)當中也是關鍵詞,幾乎已成為郁氏小說的標籤。但這三個概念通常被當做同義詞使用,缺少清晰的邊界。我認為,它們分別對應着人物的情感、行為和精神三個層面,而精神層面的意味尤為重要。將它們連綴起來,不是要闡發小說中隱含的微言大義,而是希望理出一條新線索,在一個長時段的文學史視野中重新審視郁達夫小說的價值,理解其啟示意義。

郁達夫小說的情節性不強,幾乎是在靜態地呈現人物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狀態,因此,人物幾乎就是小說的全部內涵所在,基本上可以完整地折射出作品的主題和內涵。

關於郁達夫,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有專節討論,約九頁紙的篇幅(含註釋)。錢理群等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將其列入「自敍傳」抒情小說,視為該創作潮流之始,只有三頁紙的篇幅加以概述和評價。一個創作量不太大,僅有五十多篇小說存世的中短篇小說作家,能夠佔據這樣的地位,算是相當不錯了。中國大陸後來的研究成果,雖然不能算單薄,但就學術創新點而言,大體是在類似的框架中,做些小修小補的工作,少有振聾發聵之論。

在漢語思想當中,感傷、頹廢、憂鬱經常用作貶義詞,而且其內涵較為模糊,用法較為靈活。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即使是欣賞郁達夫的作品,為他辯護的人,也是小心翼翼地談論其作品中的感傷、苦悶、頹廢、憂鬱等情感或者語調。確實,在心理層面,這些情感或情緒都是消極的,只有當它們成為一種表徵,或者說,當它們指向某種深層次的情感或思想、生存狀態時,才有嚴肅的意義。

所謂感傷,即多愁善感,指一個人的情感反應比常人靈敏、豐富、細膩,而且通常指消極、低沉的情感,比如憂傷、失望、自憐等。這個詞既可用來描述作品中的人物,也可用來描述作品的風格。有時候,感傷近乎矯情或煽情。在郁達夫的每篇小說中,都有一種濃郁的感傷氣息,而且,感傷是郁達夫有意識的追求。比如《銀灰色的死》首段寫景之後說「這也是逐離人,無窮傷感的時候」,末尾是一則頗多細節描寫的告示;《沉淪》一開頭就是「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結尾則是「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自憐和感傷的氣息一以貫之;《蔦蘿行》通篇悲苦、溫柔的獨白,《青煙》以大量篇幅討論「我」的憂鬱……充滿自戀色彩的內心獨白,所佔比例很大,遠遠超出了同類題材的小說,甚至有「無病呻吟」(伊藤虎丸語)之嫌。

對於這種感傷情緒或情調,不僅當初的讀者會有強烈的反應,今天我們讀來也會很有感覺,儘管有的時候會感到不適。這是因為,郁達夫的抒情筆調,不僅迥異於古典小說的敍事方式,而且違背了中國文學的詩教傳統,即「哀而不傷」和「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審美原則。在古典詩歌乃至小說、散文當中,連第一人稱代詞「我」都較少出現。這是一個暗示:個體應該隱藏在敍述者的背後,不動聲色,抑制住個人化的情感和思想的表達。而郁達夫大多數小說中的「他」其實就是「我」,小說的作者、敍述者和主人公,遊離於群體身份的、形象鮮明的個體的人。郁達夫的特異之處正在這裡,如此「過分」的近乎宣洩的感傷,無疑給讀者和文學史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所謂頹廢,通行的解釋是指一個人意志消沉、精神萎靡。除了在情緒上有各種消極的表現之外,更重要的是:個體拒絕按照社會所設定的晉升之階去追求上進。這是對於現實生活所持的態度,而不僅是一種情緒或情感。換句話說,感傷不一定導致或伴隨着頹廢,感傷不一定是不思進取,不一定要否定、抵制現實社會中的生存法則。關於郁達夫小說中的頹廢,早期的爭議頗多。郭沫若、周作人、丁易、許子東等人持肯定態度,認為頹廢是人性本然,或者是在表象之下隱藏着揭露和反抗,蘇雪林則斥之為「賣淫文學」。當代學者李冶孜結合郁達夫的成長歷程、西方的「零餘者」形象、自殺和疾病的示弱,將郁達夫的頹廢歸因於他對生活的憎恨,可謂深中肯綮。(〈對生活的憎恨:郁達夫小說「頹廢情調」新論〉,《衡陽師範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

最後說到憂鬱,這個詞的用法最靈活,歧義也最大,很容易與其他詞語混淆。最常見的混淆,是將憂鬱與苦悶乃至變態心理相提並論,而忽略了憂鬱與精神世界的關聯。將憂鬱症和苦悶、哀怨等情緒誤認為憂鬱,將心理疾病與精神困境混同,是中國文學研究界的常見毛病。在我看來,心理活動多遵循「刺激――反應」模式,無論它多麼複雜多變,基本上都是外在刺激的結果,受制於環境、他人和遭遇。而精神活動則正好相反,它以某些理念和原則為核心框架,努力抵禦來自環境的壓力,有能力克服人性的弱點,反抗現實,臻於自我超越的境界。簡而言之,心理屬於形而下,精神屬於形而上。郁達夫小說中的主人公,確實都有那麼一絲超凡脫俗的憂鬱氣質,具有自發的自由、平等、博愛的傾向,但相對於俄羅斯文學中的「多餘人」,純度和強度似乎都相距甚遠。楊劍龍認為《南遷》、《胃病》、《馬纓花開的時候》有着或濃或淡的宗教色彩,其悲劇基調來源於基督教的懺悔和拯救意識。(〈論郁達夫小說的宗教意味〉,《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10期)但總體而言,郁達夫在小說中多次提到的憂鬱和憂鬱症,都是心理學或精神病學的意義上的。他筆下的主人公,儘管稼接了來自西方和日本的「現代性」因素,但就精神實質來講,仍然未脫離中國古代落魄文人的框架,他們大體上都只是懷才不遇,而非在得意之時看到人生的空虛和庸俗,進入難以言說的憂鬱狀態。可見他自己也缺乏自覺,他精神或者靈魂意義上的憂鬱意味,主要是來自國外文學的經驗,思想還是較為含混,尚未達到自覺狀態,缺少深度和力度。

關於郁達夫小說的整體性解讀,張法的文章特別值得注意,它高屋建瓴,頗有啟發性。張法認為郁達夫的小說體現了「五四」的複雜性,一方面,它把「五四」的個性解放推向了一個新高度,高超的藝術功力顯示了新文學的實績;另一方面,它不是向前衝鋒去戰鬥,建設新文化新道德,而是偏離主流,衝向了沉淪。這正好體現了「五四」個性解放的悖論,其時代價值就在於「以呈現出個人沉淪的方式而對沉淪中的個人進行了大膽的肯定」。他還對《沉淪》中的文人、病體、自然、色癡四大因素做了分析,認為中國現代化催生了郁達夫小說,但不可能讓它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長。(〈解讀郁達夫小說〉,《江漢論壇》1999年第9期)

郁達夫一脈,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恐怕是無法留存的,更無法發揚光大,因為它所呈現或曰「建構」的世界顯得過於陌生,超出了中國作家的想像力。

郁達夫與魯迅不同,他從反面提出了人的問題,從消極的意義上,甚至是無意識地打開了一扇個體誕生的大門。郁達夫的小說,塑造了一種新的屬於現代主體的人物類型,但它還沒有完結,還難以令人滿意,還有待於中國當代文學和華文文學續寫。郁達夫之所以「說不盡」,是因為他所揭開的個人問題,仍然是中國文學、中國社會、中國思想所難以處理的一個課題。無論是指責郁達夫的暴露癖,或者陶醉於郁達夫所暴露的多少有些不堪的人性,似乎都不太合適,可惜,這卻是最易被後人所襲用的視角。

不管是人的問題,還是文學審美的問題,都不是郁達夫所能解答的,或許也是漢語新文學所難以解答的。無論如何,用漢語寫作的人,有理由做出更多的嘗試,在所謂「形而上」和「終極關懷」之類的問題上稍事逗留,讓文學染上那麼一點理想主義的氣質。這,大概就是郁達夫給予當代漢語文學的最寶貴的遺產。


張衛東,男,文學博士,《華文文學》雜誌主編,汕頭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著有《論漢語的詩性》(商務印書館,2013),《詞語與言說》(汕頭大學出版社,2005),譯著《文化理論關鍵字》(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讓文化見鬼去吧》(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