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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英:新嫁娘麥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解英

那天下課回來,發現隔壁門口堆滿了未開封紙箱,原來髒兮兮的門簾換成了潔淨的湖藍色亞蔴布,知道搬來了新住戶。我們這幢出租公寓,搬進搬出是家常便飯,平淡得如晚餐桌上添了道菜,隨着嘴巴咀嚼,人們不痛不癢地多點評幾句菜的味道而已,吃完了,碟盤中的殘汁剩葉,會被清水沖個乾淨。

我的晚餐依舊老套數,外賣便當。長方形塑膠盒內,左側小紙碗裡有幾塊炸雞,一片烤魚和紅紅綠綠小菜。右側鋪層白花花米飯,上面撒把黑芝蔴,中間點綴粒酸梅子。單身生活,吃飯純粹是安撫牙齒舌尖,順便給腸胃作個交代。

剛撂下碗筷,門鈴叮咚響起,一對男女站到了我眼前。男人矮胖,前額光禿,五十大幾樣子,神態很是溫憨。女子結實豐滿,躲在男人身後,兩腿緊緊併攏,低着頭,不停搓揉的雙手,洩露出心中的忐忑不安。我圓目大睜正懵懂,男的兩腳咔吧一併,九十度深鞠躬同時,雙手遞上一盒點心,漢語說得磕磕巴巴:「我是鈴木,剛搬來,請多多關照!」女子也隨着鞠躬,不停地鞠,像雞啄米。

日本人遷新居,習慣帶點小禮物拜訪左鄰右舍,以求今後相互照應。這類拜訪通常由女主人率領,唏唏嗦嗦鞠躬,溫聲細語寒暄,男主人站在後面配合着點頭應卯。今天卻?心正疑,男的又是一個深鞠躬:「我妻,新嫁來,也請多多關照。」順手把女子推到我面前。

我終於看清了她,算不上俊俏,但皮膚光潤五官周正,特別一雙小眼兒明亮有神,閃爍出年輕女孩憧憬幸福生活的聖光。她輕聲說:「俺姓麥,叫麥穗。您一準比俺大,以後就叫您姐啦。」語音裡飄盪着被城市化了的鄉土氣息,「找房子時聽說隔壁住的是中國人,俺纏着老公一定租這裡。」話落自先咯咯笑了,笑過死盯住我道:「妹子不會日語,也沒啥朋友,往後有不懂的事,姐一定多教俺,啊!」說罷拉起我的手使勁捏了捏,那股親切勁兒,彷彿前世我們已經十分熟絡。

就這樣,橫空中蹦出個山寨妹,我搖身成了山寨姐。

 

第二天清晨,我正懶在被窩兒裡圓美夢,門鈴叮咚叮咚呼嘯大作,被地震鬧怕了的我,胡亂抓件衣服,屁滾尿流拚命往外逃。拉開門,麥穗穩穩站在跟前,手裡舉個易開罐,急匆匆問:「老公起牀後從冰箱裡拿出這個,問俺『飲む?』姐,飲む啥意思?」我周身騰地竄起一團火,這麼個破事兒,搞得我血壓升高手腳冰涼,心臟幾乎跳停了板,更更可恨可惡的是,驚跑了英俊瀟灑的夢中情人。我揪着亂蓬蓬的頭髮,聲嘶力竭朝她喊:「飲む,中文意思『喝』,你老公問你,喝不喝咖啡?」麥穗咧開大嘴笑了:「哦,那俺喝,喝咖啡去嘍!」說完高舉着易開罐往家奔。

「回來!」我胸中熊熊烈火燒得正旺,厲聲吼道。

麥穗陡地停住,回過身,小眼睛瞪成了兩個問號:「咋的啦,姐翻譯錯了?」

我壓住惱怒,使勁清了清嗓子:「以後再遇到這類事兒,讓你老公寫。日語裡有兩千左右個當用漢字,這些漢字的發音雖然跟中文不同,但寫法意思相差無幾,日常生活中的吃喝拉撒,基本能寫通。」麥穗眨巴着小眼哦哦了兩聲,挑起大拇指說:「還是姐聰明。讚,超讚!」我被弄得哭笑不得,回屋拿了本字典甩給她,「再不懂,查字典。」

麥穗慌忙搖手,「不用不用,俺有電子字典。」她低垂下頭小聲說:「俺讀書不靈,嫌查字典麻煩,就把姐當活字典,跑來問了。對不起哦。」她不時抬頭偷偷瞟瞟我,小眼睛裡裝滿了無助與可憐。

我的氣消去一半,擺出了大姐派頭,「往後有啥事兒儘管來找好了,只要姐能幫上忙。」說完朝她揮揮手,「趕緊回吧,你老公早在家等瘋了。」

她又裂開嘴巴笑了,笑得酣暢甜美,邊笑邊走邊叨唸「飲む?喝嗎?」叨唸了幾遍,舉起易開罐狠敲打腦門,罵道:「麥穗,你個笨蛋,瞎馬,笨豬,大蠢驢!」

隨着一連串鋪天蓋地自罵,山寨版姐妹組合正式啟動了。早上出門,我是大佬,昂首挺胸牛氣沖天踱步在前,麥穗保鏢似地寸步不離緊貼在身邊。吃飯,我踏進門朝北的店吃米飯,麥穗不敢進門朝南的店吃麵條。購物,我說綠色瓶子的洗髮水好用,麥穗絕不會買紅色包裝……當夕陽西沉我倆大包小裹滿載而歸時,麥穗又成了拎包的門童,小跑着尾隨在後面。

 

麥穗老公是日本公司裡標準的「三多職員」,出差多,加班多,下班後跟同事在外面吃飯喝酒多。每逢這時,麥穗按響我的門鈴,跨進一隻腳後說:「姐一個人吃飯也悶吧,妹子跟你作伴好不?」她總是提個籃子,裡面菜餚花樣繁多,清蒸魚、油燜筍、紅燒肉、草菇菜心……我的小房間裡立時塞滿了濃油赤醬的辛辣香氣,令人垂涎八千尺,眼珠子閃爍出綠瑩瑩的光。

大快朵頤中,麥穗問開了:「姐為啥來日本?」「讀書唄。」「多少年了?」我放下碗筷,掰着指頭算,「語言學校二年,本科四年,碩士博士六年。」麥穗嘴巴大張,裡面填滿咀嚼了一半的韮菜餡餅,含混不清地叫:「十二年,姑奶奶呦,本命年都打個往返吶。姐有學問,人又漂亮,有好多男的追吧?」

這話如一根荊棘,辛辣辣地刺痛了我的心。女人走到三十,有幾個不為終身大事鬧心抓狂?可世間就是這麼陰錯陽差,蹊蹺詭異,王八綠豆對不上眼,你能咋辦?我心裡苦泉噴湧,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個人生活瀟灑自在,結了婚,大事小事都得考慮對方,生存價值觀啦、道德立場啦、情緒週期啦,等等等等,煩死人。」

「對咧。」麥穗啪地一拍桌子大叫道,「像俺跟鈴木,一個聾子,一個啞巴,整天打啞謎過日子,真不好玩。」

我想起了上次咖啡事件,哄然爆笑,麥穗臉蛋羞得緋紅,急忙夾塊紅燒肉塞我嘴中,說:「俺現在可用功學習哩,不懂的立馬查字典,生活中一些簡單事情,如晚上在不在家吃飯、吃啥喝啥、週末去哪裡玩,啥的啥的,能明白個大概齊啦。」

我咀嚼得正帶勁,唇齒間肉汁徘徊香氣盪漾,翹起大拇指,鼓着腮幫子囫圇道:「挺好挺好。」

麥穗美美一笑,笑紋中淌露出自豪。但我隱隱感到,自豪的後面好像缺少點甚麼。歪頭想了想,是自信。對,缺乏自信。好似麥田裡割下來的麥子,扔在田壟頭曬久了,麥子雖然還是麥子,就是蔫巴巴的沒精神氣兒。正想着,只聽她一聲輕嘆道:「生活習慣、思維方式不同,話很難說到一塊堆。」

紅燒肉滾過喉頭,跌入腸胃,我的五臟六腑被整治得酣暢服帖溫潤,我又夾了塊肉送入嘴裡,大嚼着貼近麥穗問:「又鬧啥趣聞了?」

「沒的啦!」麥穗輕描淡寫道,「就是口味不同,每趟做飯,跟俺在家鄉餵雞鴨豬羊似的,飼料五花八門,能堆出幾座小山。」

我來了精神頭,「曬曬你那些五花八門的山頭 。」

「就說昨天的晚飯,」麥穗側斜着頭,一口氣報出:「蔬菜沙拉、薑絲肉片、煮南瓜、天婦羅、烤帶魚、大醬湯、米飯、麵條、啤酒、咖啡、蛋糕、葡萄。」報畢,咯咯咯,揚起一串輕笑。

我在日本生活了十幾年,深知日餐的細膩精緻和品類繁多,但那是坐在餐廳裡翹起二郎腿大老爺般悠悠點菜,家裡隨便吃口飯也搞得國賓宴似的一本正經,瞎掰!便揶揄道:「老鈴木行呀,酒足飯飽後,雨露滋潤你茁壯成長。」

「扯淡吧!他是隻刁饞老貓,每樣菜只叼個一二口。烤帶魚,喏,」麥穗伸出食指,從中間斷分開,「就這麼一小段。不光魚,別的更難伺候。煮南瓜一塊,米飯半碗,麵條二十五根,炒肉三片,番茄半個,天婦羅二塊,大醬湯一小碗,葡萄兩粒,西瓜薄薄一片,煩死人呦。俺做飯不可能啥都可丁可卯吧,每回都剩下一大堆,扔掉了怪可惜的。得,唏哩呼嚕,俺全給打掃乾淨,」她拍拍圓鼓鼓的肚子,「虧得俺屬豬,吃起來堂堂正正。」

我笑得前仰後合,索性把碗筷推到一旁,飯也不吃了,說:「麥穗,你這婚姻挺神奇、挺前衛呢。」

滿桌佳餚已被我們消滅光,麥穗手腳麻利地收拾桌子洗碗,邊說:「俺家鄉不光貧窮,更落後閉塞。唸完中學俺就跑到城裡餐館打工了。到了城裡俺鐵定了心留下來。咋留?只有嫁給城裡人。也處過幾個男的,說到結婚,都嫌棄俺農村戶口,沒社保醫保沒錢,拜拜了。拜拜了幾回,俺二十六了。」

我大老爺們兒似地懶洋洋依靠在門框上,插科打諢道:「快跨入美名遠揚的老姑娘盛大軍團啦呀。」麥穗小眼瞪圓,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神情,你才是貨真價實的老姑娘呢!當然她嘴上沒說出。嘩啦嘩啦繼續洗碗,也繼續往下說:「爹娘急得猴瘋,見天打電話逼婚。俺也急哩,見一塊打工的小姐妹嫁了個日本老頭,老頭待她挺好,還生了個胖娃,日子過得舒展,就託她幫俺留心點。也巧了,小姐妹的老公認識鈴木,鈴木老婆幾年前病逝了,想找個人燒飯洗衣過日子,就介紹了俺。」

「你父母不反對?」

「哪會!爹抄起煙袋鍋子劈頭蓋臉一頓毒打,娘氣得昏死過去,醒來後指着大門外丟下句狠話:娘沒生過你,滾!」麥穗長嘆口氣,嘴角抖了抖,擠出一絲笑紋。笑紋像是從箱子底抽出來的絲綢,皺巴扭曲中,奮力向平緩伸展,「老鈴木心眼不壞,挺會疼人,也從不打俺罵俺。」

嘮嘮叨叨中麥穗洗完了碗,擦乾手,她從上衣兜裡掏出護手霜,仔仔細細塗抹了一遍,又從褲兜裡掏出個紅布袋袋,打開,裡面是枚戒指,掏出,小心翼翼戴到右手無名指上,嗖地伸了過來,一克拉鑽戒,賊亮亮地差點晃瞎我的眼。

擺弄着大鑽戒,麥穗說出來的話像糖葫蘆串,甜蜜順當,「老公老婆紥一塊,小日子和美又紅火,老婆負責生胖娃,老公外面掙生活。有錢了,買輛車,抱着娃,載魚蝦,風風光光回娘家,讓爹娘在鄉親面前昂起頭挺起胸,裂開嘴巴笑哈哈。」她戴着大鑽戒的手在空氣中比劃了一氣,光芒四射中,繪出一副喜氣洋洋衣錦還鄉的七彩圖。在七彩圖中沉醉了好久,麥穗才抽回魂兒,說:「俺沒好好兒唸過幾天書,比不得你們文化人,講究啥思想匹配、情投意合、心有靈犀啦唔的。俺覺得婚姻這事像炒菜,揭開鍋蓋一鏟子翻到底,把菜葉啦肉片啦黏合到一塊堆,菜才好吃,有滋有味呢。所以,姐,結婚目標太清晰了,不好使哩。」

我的喉頭頓時像被菜鏟子鏟了一下,半晌緩不過氣來。這口吻太像我老媽老爸,難道過來人都這樣想?

 

好日子過得匆忙,如脫弓離弦的箭,嗖地過去了半年。這期間麥穗來過幾次,小籃子裡裝滿熱騰騰的吃食。她張開嘴巴似乎想說甚麼,見我忙得七葷八素,放下小籃子,擠擠眼離去,走了幾步又折回身來,笑瞇瞇地興奮報告:「俺看着廣告找了份工打哩,工廠,流水線作業。姐教俺的日語,全派上用場了,特意來謝謝姐!」言罷兩腿併攏向我深鞠一躬,動作熟練標準,與剛來時的雞啄米判若兩人。我慌忙起身,也朝她鞠躬哈腰,嘴裡哼起曾經流行過的歌曲:「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過得比我好,」麥穗接上口跟着唱:「甚麼事都難不倒,所有快樂在你身邊圍繞。」我倆瘋唱了一陣,捧腹哈哈哈又瘋笑一頓,笑累了,麥穗眨巴着小眼認真說:「接下來俺要――生、個、娃!」

「生個娃」仨字金彈子似地從她嘴裡蹦出,咚咚咚,恍惚間三個金娃娃落了地,伸出小金手,呲着小金牙,金光燦燦地撲了過來。我心頭莫名其妙一顫。生娃於麥穗,難道是天底下第一重任?

「不多打擾了,鈴木今晚在家吃飯,俺得回去準備哩。」麥穗把裝飯菜的小籃子往我懷裡推了推,「裡面有姐喜歡的燒茄子和帶魚,趁熱吃呦。」說完朝我努努嘴。呦呵,麥穗不光小眼笑成了兩道細縫縫兒,大嘴巴更是咧成了一條飛舞飄揚的彩綢緞。「姐,俺走了哦。」說完飄然離去,灑下一把羨慕嫉妒恨。我揮舞拳頭沖她背影喊:老夫少妻,秀恩愛,曬滋潤,臭美吧你!

好日子本該順順當當平靜無奇,不想中間分出了岔兒。

 

新年前一天,麥穗嘭地推門闖了進來,兩隻眼睛紅紅腫腫,也不跟我打招呼,一頭紥進沙發嚶嚶嚶抽泣開了。我丟掉正寫着的畢業論文,關切問:「挨老公打了?」她搖頭。「被老公罵了?」又搖頭。「鈴木兒女欺負你了?」仍然搖頭。我急了:「沒事哭個鬼,我忙着呢,你趕緊家去。」麥穗騰地坐直身子,小眼兇狠狠地盯住房門,似乎門外盤踞着一頭雄獅,霸佔了她精心營造的溫馨小窩。

「姐,俺想今晚睡你這塊。」

我擠鼻子瞪眼做出一副兇狠相,「去去去,有架滾回家吵去。」

「要是能跟老鈴木天翻地覆大吵一頓,俺不會躲姐這兒來哭。憋屈的是,俺想喊想罵想吵,全不可能。他不會中文,俺不會日語,雞跟鴨講,貓對狗叫,瞎子點燈,白亮一場。」

我噗哧笑了,拍拍胸脯大包大攬道:「想學罵人的話?豎直了耳朵,姐教你。」

我拿來紙巾盒,從裡面抽了幾張遞過去,說:「你小日子過得滋潤甜蜜,抽哪門子神經,學習吵架罵人。」麥穗接過紙巾擦淨淚珠,說:「過完年俺二十八了,想抓緊生個娃。」

「好事哇,有了大胖外孫,你爹媽樂得合不攏嘴,會認下老女婿。」麥穗聽後,淚珠子又噼哩啪啦滾下來,跺着腳喊:「老齡木死活不同意。」她搶過我手中的紙巾盒,噗噗噗抽出一疊,鼻涕眼淚胡亂抹了個大概齊,可憐巴巴地向我求救,「姐,你見多識廣,腦筋靈活,幫俺盤算盤算咋辦。」

猝不及防我被推上了戰場。一個已婚少婦向一個無婚史老姑娘討教生孩子事,哇――,冰爽!刺激!我腦門子上鐫刻着軍師參謀長策劃人等大牌頭銜,眉頭緊皺,雙手抱肩,在屋裡來來回回轉磨盤。

「姐甭轉了,俺頭暈。」麥穗拽我坐下,理論道:「老鈴木兒女雙全,孫兒繞膝。病了不愁沒人端水端飯,百年後不怕沒人掃墓祭奠。俺呢,沒有一兒半女,日後有個三長兩短,找誰去?鈴木兒女們,屁!姐知道俺為啥住這裡?」見我搖頭,她往我身邊靠了靠說:「鈴木有房子的,獨門獨戶一個小院,他兒子結婚了在別處住,但倆女兒跟他住一塊,俺嫁來時,倆女兒橫豎左右一萬個反對,鈴木老頭心軟,說咱們找個清淨處暫時住住,女兒們早晚要嫁人搬走的,她們出嫁了,咱把房子徹底裝修一新,搬回去踏踏實實住。姐你看,現在都這德行,將來指望他們,鬼信,我都不信!」她腦袋像三伏天的大蒲扇,搖晃個不停。

「人生幾十年,風雲變換千千萬,今後的事想太多了也沒用。」我安慰道。

「道理俺全懂,只是生孩子的事,俺不能由着他。」麥穗正臉對向我,一雙小眼噙滿幽幽淚光:「俺奶奶的奶奶講,在俺家鄉,女人過了三十還不生娃,夜黑風高的夜晚,成群結隊的小鬼揮舞着木棍嗷嗷叫着湧進村,小鬼們把木棍在夜空裡一揮,鄉親們從睡夢中迷迷糊糊爬起來,每人手裡握塊白石頭跟着小鬼來到那女人家門口,齊刷刷地投出石頭。天剛擦亮,女人家門口堆出個一人多高的墳頭……」我聽得毛骨悚然,捂住麥穗的嘴,「打住,純粹胡說八道。」麥穗推開我的手,說:「反正你生不出娃,屋頂能被罵破,門檻能被吐沫淹沒,那種刻薄與殘忍,俺不敢想……」她又嚶嚶抽泣起來,像剛從冰窟窿裡打撈上來的貓仔,身體瑟瑟發抖。

我再看不下去,心一橫,抓條紅圍巾往肩上一披,像行將就義的劉胡蘭,大義凜然道:「我找鈴木談談去。」

當晚我坐在了鈴木對面。很久沒見,老頭子像踏上了青春滑板,凸肚腩癟了,肥下巴掉了,面色紅潤,神清氣爽,都能PK時尚雜誌封面上的酷大叔了。他溫憨笑着,倒茶削水果讓點心,然後掏出香煙尋問:「我可以吸嗎?」見我不反對,點燃,悠悠吸了兩口,放下,翹起大拇指誇讚:「麥穗,非常非常地好!我老來艷福不淺。」

我笑着迎合:「麥穗也常唸叨鈴木先生的好呢,說您如何寬容人體貼人。」

「我把工資卡銀行賬本統統給了麥穗,由她隨便花,我不在了,錢全都歸她。」我瞥眼正在廚房裡忙乎的麥穗,壓低聲音說:「鈴木先生,麥穗嫁你是圖過日子安穩,過安穩日子的女人,都想有個自己的孩子。」

鈴木聽後擰滅香煙,態度鮮明道:「我轉眼六十了,生孩子事早斷了念。我這也是為麥穗着想,這把歲數的人,哪天撒手走了很自然,麥穗不會語言,沒穩定收入,再拖個幼小孩子,回去不是,留下來不行,豈不害了她?」

「可在麥穗家鄉……」我把麥穗下午的話,掰開揉碎嚴肅認真地向鈴木重複了一遍,十分誠懇道:「孩子對麥穗非同小可,您若真對麥穗好,請仔細考慮考慮。」

不曾想鈴木面孔一繃,剛才紅紅潤潤的面膛,立刻拉扯成灰不溜湫的大驢臉,咧嘴嘿嘿一笑,吐出的話比驢叫還難聽:「您都沒結婚,來跟我討論生孩子事,不覺得滑稽?」他又掏出香煙,不再尋問我了,嗖地點燃,「我們的事,拜託您不必再費心關照!」話落驢臉高高揚起,灰沉着,自顧自地噴雲吐霧。

談話以我大敗告終。雖然事後我承認老鈴木的話不無道理,但當時硬是氣得眼珠子噴血,頭髮絲冒煙兒,攥緊的拳頭恨不得掄過去,把老驢臉砸成一堆爛驢糞。咬着牙根子我用中文狠狠罵道:「欠揍的老東西,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行,這麼好媳婦不珍惜,早晚有你罪受!」罵完,挺直腰板,矍然離去。

麥穗緊追了出來,頭髮蓬鬆淚眼欷歔,神情愁苦無奈哀怨,不停地向我鞠躬道歉,似乎對我非禮的不是老鈴木而是她。我的心寒冷疼痛,血液裡遊走着憤怒與憐憫。妹子,鈴木把家交你管,把錢給你花,看似嬌你寵你愛你,實則是用錢財換取你寶貴生命和鮮活青春,一到關鍵時刻,老東西魔幻成一具殭屍,生硬、強橫、冷酷、無情。我抬手理了理麥穗凌亂的頭髮,嘆口氣道:「天空不總是明媚燦爛,下雨下雪時,自己小心腳下的路。」麥穗小眼死死盯了我一會兒,點點頭,慢吞吞轉身回屋了。

這之後兩三個月我沒見到麥穗。

 

一天我正整理書櫃,麥穗左手拎着飯籃子右手握瓶酒靜悄悄來了,坐下,邊倒酒邊說:「姐,今兒咱倆敞開了喝,喝個一醉方休。」說完昂起頭,吱溜,一杯酒落了肚。她抄起酒瓶又把杯子斟滿,「俺爹常說,世間萬物,酒最貼己,醉後,煩惱統統滾蛋。來,乾!」我一把奪下酒杯,「為啥?說清楚。」麥穗搶回杯子,朝我的酒杯咣噹一撞,「俺想爹娘了,想回去住段時間,今兒這酒,算是姐給妹子送行。」吱溜,又灌了下去。

她瘦了許多,小眼紅得能滴血,原先粉嘟嘟水嫩嫩的臉蛋變得憔悴蠟黃。我心痛,更惱怒,大聲吼道:「麥穗,你是笨蛋,傻瓜,為不真心疼愛你的人折磨自己,值嗎?」麥穗哇地哭了,哭聲嘹亮豪放任性。只有在遼闊曠野裡摸爬滾打過的人,才會哭得如此無所顧忌、淋灕盡致、蒼涼悲壯。痛哭中,內心積蓄已久的委屈哀怨無奈憤恨,隨着磅礴淚水被徹底沖刷乾淨。望着麥穗,我心中充滿羨慕與景仰。這麼多年來,我孤獨地努力拚搏,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多少回多少回,想放開嗓門、無拘無束、痛痛快快、嚎啕大哭一場,可我只是忍忍忍,實在忍不住時,鎖死房門,厚毛巾捂臉,壓低聲音默默抽泣。積年纍月的隱忍,我甚至連放聲哭泣的本領也快退化殆盡了。

麥穗的痛哭喚醒了我內心深處埋葬已久對真情流露的渴望。身邊有個親人真好,即便他(她)是山寨版。當你被同行排擠遭受無辜陷害時,當你實在承受不住生活巨大壓力時,可以對他(她)敞開心扉訴說,肆無忌憚放聲大哭。頓時,我像被洪水淹沒,淚水洶湧磅礴奔湧,扯開嗓門加入了麥穗的合唱……

「姐,」不知何時麥穗停住了合唱,「俺哭過了,沒事了,吃飯吧。」說完端起碗唏哩嘩啦地開始吃飯。

老實講,我常被麥穗一百八十度急轉彎整暈。剛剛她那兒濃雲密佈稠風驟雨,只扭頭工夫,陰黧散盡陽光燦爛了。說她農村丫頭見識少膽子小吧,她愣是不畏人生險境隔洋跨海千里單騎嫁了過來,結拜山寨姐妹,料理家務,外出打工,把生活過得風生水起。說她心思縝密吧,就不會為屁丁點兒的事大清早砸門,更不會輕易跑到異國他鄉,嫁個言語不通、思維方式不同的人。我無力讀解其中的奧秘,只能解釋為矛盾。也是,塵世間,有誰沒矛盾,又有誰不在重重矛盾中努力掙扎着生存?

我也端起了碗,緊握着兩根細竹筷往嘴裡扒拉米粒,同時偷眼去看麥穗,這一看,發現她黯然無光的兩隻小眼也正直直地往我這裡瞧。不由自主我憶起了她剛搬來時,兩隻小眼也曾這般盯住過我,只是那時,小眼神采飛揚明亮有神,閃爍着對幸福生活的美好憧憬。時過境遷,還不到一年光景,麥穗脫胎換了骨,當年的她,已蕩然無存。

「跟姐坦白,你真的回老家?」我知道她爹娘在女兒出嫁後雖沒再叱駡她,但也沒和顏悅色接受這門婚姻。現在麥穗落荒逃回去,告訴爹娘老鈴木不跟她生孩子,即使不鬧出人命,也絕無好結果。

麥穗堅定地搖搖頭,像是告訴我又像是對自己發誓,「俺絕不回老家!」停了好一會兒,她補充說:「從前打工的城市有幾個小姐妹,暫時先在她們那裡擠擠,等事情有眉目了再考慮別的。」

「甭賣關子,你葫蘆裡到底裝的啥藥。」

「姐不是常誇俺做菜做飯手藝好嗎,俺盤算着開個小餐館。」

「你還真要開店?」以前吃香喝辣時我倆確實神侃過這事,可搬到桌面上正式談,讓我吃驚不小,瞪大眼問:「資金打哪來,還有方方面面的打點應酬,你一個弱女子如何對付得了?」

「巴掌大的店,沒啥複雜事。錢上,以前打工的積蓄,加上結婚時鈴木給的聘禮,還有這幾個月打工掙的錢,節儉點用,能行。」

「果真開了店,你和鈴木東邊西邊分着,不怕離婚?」

 「怕有啥用?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強留不住。俺的心思鈴木又不是不知道,可他,唉!走一步說一步吧。」她甩了甩手,似乎想把一切不如意不愉快從指尖甩掉。我看到,大鑽戒還戴在她手上,還是那麼光彩奪目璀璨耀眼。可又覺得多少有點兒不一樣,到底哪兒不同呢?一時也琢磨不出。腦子正走神,就聽麥穗說:「興許啥時遇上個好男人,願意跟俺生娃,要真有那命,老鈴木,拜拜了您。」

我呵呵笑了。麥穗呀麥穗,我該給你哪張面孔點讚?

「不扯俺的事了。姐,你打算堅守陣地,抗戰到底?」

「正要告訴你呢,我在國內找了份工作,收入雖不太理想,但工作環境不錯,離父母家也近,照顧起來方便。」

「哇,超棒!」麥穗揮舞小拳頭朝我胸口哐地捶了一拳,滿臉艷羨地叫:「讀書人真好,總有香餑餑吃。等俺有了娃,拚死拚活掙錢供娃唸書,讓娃成為有文化有本事的人。姐,到時娃娃認你做乾媽,行不?」

「行,一言為定!」我與麥穗擊掌為契,山寨版大姐榮升山寨版媽的事,片刻被敲定。

 

一個月後,我們在機場分手各奔東西。麥穗乘上午航班,當了一年大姐的我先為妹子送行。機場裡歡聲笑語飄飛,人人步履匆匆,只有我倆推着行李車沉悶挪步。辦理完登機手續,我再也憋忍不住,憤然道:「鈴木真夠瀟灑,老婆回國,他仍能安安穩穩盤腿坐家中不來送行,甚麼東西!」

「這不怪他。是俺決意不讓他送,所以趁他不在家悄悄離開。」

我愕然,像是第一次見到麥穗,眼珠子把她從頭頂到腳後跟上上下下掃了十八圈,卯足勁煽了她一個大嘴巴,「混蛋,你是逃老公還是逃你自己?走,跟我回去。」說罷我拚盡全身力氣拉扯麥穗。

麥穗結實的身體猶如機場大廳中央的擎天石柱紋絲不動,兩隻小眼射出堅毅的光,斬釘截鐵道:「無論姐咋打俺罵俺,俺都走定了!」說這話時麥穗的嘴角不停癲狂抽搐。她慌忙去捂嘴時,我發現一直被拿來炫耀的大鑽戒沒套在她手上。「俺跟鈴木本來感情基礎就不牢固,最近更是沒話可說了,」麥穗的聲音很低,細水般從裸露的指縫間緩緩流出,「當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夫妻像陌生人一般時,分開一段時間,冷卻一下情緒,姐你說,是不是最佳選擇?」

我無語。戰爭中,熄滅激烈交火的最好方式是雙方撤離武器和士兵。鈴木在這裡有工作有父母兒女,他無法撤也無處可撤。那麼撤離戰場的,只能是麥穗。「走吧。」我在嗓子眼裡嘀咕了一聲,推啟了行李車。

機場大理石地面明可鑒人,印記下我們年輕的身影和堅實腳印。我倆就這樣默默無語一路前行,直到進海關前,麥穗猛地抱住我,滾燙的臉蛋緊緊貼住我冰涼的臉,小眼裡射出明亮的光,聲音輕快而自信,「咱們還年輕,有精力有體力有時間,有這些本錢,加上不怕吃苦,能幹出自己想做的事情。」說完她低下頭,使勁捏住我的手,我的手被捏得紫紅生痛,卻任由着她,直到濕熱的淚珠潑落下來,直到廣播最後一次催促登機,麥穗裂開大嘴巴,抽出一把爽朗又苦澀的笑,叮囑:「姐,永遠保持聯繫!你有了男朋友,一定告訴俺哦。」說罷她狠命捏了一下我,頭也不回,噔噔噔跑沒影了。

我的心嗵地空了,淚水撲簌簌橫衝直撞跌滾下來。你個麥穗,本來我們八桿子打不着,如南北兩極,永遠不可能相撞。因為新嫁、因為不諳語言、因為異國他鄉無親人,我們才偶然相逢,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相處了一年多,成了雖無血緣親情卻遠勝於血緣親情的「山寨姐妹」。這會兒,你朝南飛去,帶走我的心,我往北方行,牽走你的魂。興許,這就是緣份。

我掏出手絹抹了抹眼,拖着無心的空殼身軀準備離開時,只見鈴木氣喘吁吁狂奔過來,咔吧一個深鞠躬,黃豆大汗珠子砸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又被反彈回,淺到我臉上,臭氣沖天。我別轉了臉,推着行李車目不斜視繞他而過。

「麥穗真的、真的已經登機了?」鈴木在我身後急切問。

我沒回身,點點頭。

「上次在我家,非常對不起您。」咔吧,不用看,鈴木又鞠了一躬。「如果可以,請給我一點點時間,解釋解釋好嗎?」他仍然呼哧帶喘,問。

我看眼手錶,離登機還有兩個小時,點了點頭。

咖啡吧落座後,鈴木彎腰從提包裡掏出張紙,紙在他手裡翻來覆去搓揉了許久,才哆哆嗦嗦遞過來。我只瞥了一眼,剛坐穩的屁股幾乎跌落下來。鈴木,肺癌,晚期。我狠命掐了掐耳朵,凌厲生疼,曉得自己仍然神志清明,張圓了眼睛盯住對面老男人,等待他下文。

鈴木一定從我眼神裡讀出了震驚慌恐憐憫哀傷甚至些許疑慮憤怨,扯裂開嘴角牽強苦澀地一笑,說:「上次您來談孩子事時,我才做完基礎健康檢查,醫生懷疑有問題,吩咐去仔細複查,複查結果今天剛剛拿到。」

「就是說,麥穗還不知道?」

鈴木點頭道:「也許她不知道更好。」他攤開雙手,那手青灰蒼白,蕩出無力感,「麥穗想要有自己的孩子,我懂,可是我實在給不了啦。」他說着又低頭從提包裡掏出張紙遞給我:「您和麥穗是好朋友,有機會的話,拜託交給她。」

那是張離婚書和財產分割說明,離婚的理由簡單直白:性情不合。財產分割上,房子留給兒女,存款百分之九十歸麥穗。

短短幾行字,如沙塵暴中又裹進了飛石,把我本來迷亂的心撞得疼痛不堪。一年前,矮胖溫憨的鈴木牽着健壯活潑的麥穗站在我面前時,誰能料到今天?一年光陰,多短呀,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就是一粒小水珠。有你,浪頭不會倒逆着翻捲;沒你,海水依舊滄茫浩瀚。可這粒小水珠對我們,麥穗、鈴木、和我,很大很大,大到必須用巨型放大鏡一頁一頁回翻才能看個囫圇。如果當初麥穗沒跟鈴木結婚,或者即使他們結婚了,沒搬來與我成鄰,哪裡會有剛才送別麥穗時的悽楚和現在對面鈴木的傷感?

我清楚明白鈴木來日不會太多,卻無法揣測麥穗知道原委後如何處置。捧着那張薄薄的醫生診斷書和離婚財產分割書,有如捧着忽然飛來的五公斤黃金,扔出去不捨留下來不敢。

見我遲遲不語,鈴木說話了:「麥穗如花似玉年齡跟了我老頭子,為的是有個好生活,唉!」他輕搖着頭,搖了很久很久,停下,語氣中瀰漫着懺悔與虔誠,「我對不住麥穗哪。她今後的日子還長,我無能力幫託了,只能留下錢,祝福她!」說完他把目光移向大廳,大廳裡依舊歡聲笑語不斷,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而鈴木的目光則悽惶沮喪,散亂無神。他消瘦了許多,面上的紅潤褪盡,換上了一片蒼白焦黃,所剩不多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地蓋在一棵潦倒的老樹樁上。

悲哀不由湧上,我感到眼角潮濕滾燙。是的,過去我們相處得並不友好,我不喜歡他甚至非常厭惡過他。但當這個曾被你討厭的人坐在你面前,告訴你他來日不多行將辭世時,誰的心能不震顫。我把離婚書放回他手裡,說:「麥穗回來後,你親口對她說明一切,效果肯定更好。」見鈴木仍然神色悽惶,我調笑道:「中國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做了一年的夫妻,恩情定比海洋深呢。」我握住鈴木的手,眼睛也移向了熱鬧喧囂的機場大廳,一字一頓道:「請您多保重身體,再見!」說完推了行李車迅速離去,生怕再多停留半秒鐘,淚水奔騰。

 

回國後我馬上微信給麥穗,告訴了她鈴木的病情。大約半個月後我收到了回信,信很長,分幾段發來:

俺回了趟老家,情況全對爹娘哥嫂弟弟弟媳講了,還叫回了已出嫁的妹妹和妹夫,一家九口人圍坐炕頭上,討論下一步俺該咋做好。

爹媽大哥大嫂咬死了要俺離,說家裡本來反對這樁婚事,你自個偷偷跑了,丟盡了爹娘的臉面。老天有眼,降老鈴木個大病,他鬧離,正好嘛,甭犯傻,堅決離。離了咱再嫁,抓緊生個娃,你這輩子還長,總不能把自個拖成無兒無女的孤單寡婦吧,到老了病了沒個端熱水餵口飯的人,百年歸天時沒個後輩兒孫守靈送殯下葬,真那樣了,閻王爺都不收留你。

弟弟弟媳妹妹妹夫說,當初俺們罵你腦袋裡灌了豬屎尿,鮮花朵插到牛糞上,吃飽了撐的找罪受。可眼下老頭子時日不多,咱順坡下驢撒手跑掉,沒有人戳你脊樑骨罵,只要你自個覺得心安理得,吃飯香睡覺酣,就乾脆麻利地離,否則趁早回去,免得事後悔斷腸子。

爹娘扯開嗓門朝弟妹喊,放哪門子狗屁,你姐剛從火坑裡爬出來,你們幾個小兔崽子又要把她推回去,難不成盼她被活活熬死?弟弟妹妹說,俺們圖個啥,還不是怕日後小鬼追來,纏繞住俺姐,那日子能過舒坦?

針尖對麥芒,一家人四比四,吵得天昏地暗。我反倒成了旁人,躲在牆角裡,抱着被炸裂的腦袋發呆。

這會兒俺在候機室等飛機。還沒徹底想清楚下步棋咋走好。唉,先過去吧,鈴木那個樣了,俺也鐵不下心撒手不管吶。退一萬步說,離婚,也得過去辦手續。

姐,如果你在身邊,會給俺出主意的,對不?何時我們才能相見?哦,廣播登機了,再見,非常非常想你的麥穗!

讀罷信我凝神眺望窗外,似乎要刺破濃雲密霧找到心神不定的麥穗。坦誠對她吐出壓藏心底已久的話。你這段婚姻,從邁出第一步起,腳步既清晰亦混沌。清晰的是你想走捷徑,通過嫁人瞬間改變自身的貧困生活;混沌在你沒再多花一點點兒心思考慮,這世上單憑嫁人徹底扭轉命運的有幾人?在清晰與混沌中,你義無反顧地啟程了,把生米煮成熟飯。飯端上來,不管喜歡不喜歡,大家使勁嚼碎後吞嚥了下去。是的,你的爹娘兄弟妹子們各持己見吐沫橫飛激戰爭吵,老鈴木一口拒絕生子斷然提出離婚,以及在偶然時刻偶然場合成為山寨版大姐的我,對你的事採用的方法態度言語雖大相徑庭,目的卻只一個――為你幸福。

人生路,千人有千人的走法和理由。曾經走過的,無論鋪滿了鮮花還是叢生着荊棘雜草,都在腳下踩成了過去,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讓它隨風飄舞而去。一年前你選擇了你認為最省力最捷徑的路,對錯與否,任何人甚至連你自己,現在都無法給出準確評判。那就輕輕揮揮手,道聲再見,然後開啟今天的征程。畢竟新啟程的路,實實在在踩在你腳下,這才是關鍵。

我在鍵盤上敲下了十二個字:慎重珍重保重!路在自己腳下!然後放下了手機。


解英,女,北京人,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電台記者、編輯、音樂節目主持人。現居日本,在某私立大學教書並經營自己的貿易公司。業餘時間從事小說、散文、隨筆寫作。曾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旅行家》《香港文學》《看世界》《中文導報》等國內及日本的報刊雜誌上發表小說、遊記、隨筆、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