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朋：廟街告別自己的歷史

近讀陳丹青的《草草集》，內有一篇「生活與品質」，對上海這個自貿區並不恭維。在他的眼中，昔日上海的文藝、時尚、作風、生活品質、生活形態，曾經是全中國舉足輕重的城市。然而，今天的上海，在全面整容後，出現有史以來最密集的高樓大廈和現代設施之後，上海也告別了自己的歷史。

生於上海，現居北京的陳丹青有此感嘆，其實不難理解；一如我感慨香港這個曾是歲月靜好的樸素城市，回歸前與回歸後已變得面目全非。今日香港的躁鬱與騷動，你很難想像往日平和踏實的生活，日子雖然也是捱，可是仍可感受到天地間有種閒適。有道是：人欲活潑其心，先宜活潑其眼；可當今的香港，示威當食生菜，叫囂成家常便飯，怎一個煩字了得！一個城市的死亡，不就是如大師所說：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需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那個年代，我們只知道靠自己一雙手，「鬼叫你窮啊頂硬上啦！」沒有人會埋怨「沒有向上流動」的機會，自然也不會覺得政府無能，日子相對過得安穩平靜。想來想去，這個昔日的東方之珠，還有甚麼可以活潑吾人雙眼？

看着臥牀已久，即將九十六歲的婆婆（前妻的養母），我想起曾居住過的廟街歲月。我新婚後短暫租住過太古城金山閣，其後女兒出世，為了節省開支，便搬到廟街後一幢舊式大廈，住四樓，沒有𨋢。這是婆婆的自家物業，除了擺貨，亦是前妻在那車衣的大本營，主要是花花綠綠的夏威夷恤衫；婆婆當年（七、八十年代）負責把衣服送到廟街檔口，見她用一桿扁擔，前後掛滿了花恤衫，也有一套套的西裝，瀟灑利落的一挑一頂便上肩膊，然後步落樓下再轉去街角自己的檔口，婆婆沒有生育，只有一個養子幫手做買賣。

八十年代的廟街，華燈初上，日間繁忙的馬路，此刻變成一個個檔口，戶戶為搭建攤檔，叮叮噹噹的鐵枝木架，左穿右插，個個忙得不亦樂乎！全長約六百米的廟街夜市，燈光亮璨，以油麻地天后廟為界，乾濕貨應有盡有，賣衣服的也十分多，手袋、裝飾物琳瑯滿目，情趣內褲性感內衣鬼馬奶罩高高掛，街頭巷尾，看得人好不過癮；此外，還有平價海鮮檔，炒蜆癩尿蝦東風螺一大鑊的噴着煙，騰熱而喧嘩，酒香中飄散着刺鼻的辣，濃烈誘人，叫人不自覺的嚥了口水！當然少不了睇相佬照田雞，醫卜星相，麻雀娛樂，歌座舞廳，冰室甜品店，無不令人目不暇給；正應了「廟街歌王」尹光所唱：我愛廟街，嘩，乜都抵讚……

我愛廟街的市井，愛他食盡人間煙火！當年廟街的粥檔，不論生滾雞雜粥、田雞粥、泥鯭粥、魚雲粥，或者生劏蛇羮，看着蛇王一手捏着蛇頭，一手把蛇皮由頭至尾挑剖出來，然後把一張張蛇皮披撻掛在欄杆上，齒頰留香的餘味，畢竟難忘當時場面之悲壯。那時，沒有甚麼黑心食物，在人聲鼎沸、簡陋的食店，有的，盡是美味傳奇！如今，偶爾去尋找，就是沒有那時草根、最地道的生命力！

許多熟食店消失，有些被迫入舖，有些搬去市政局的熟食檔，要言之，經過收牌照及整頓後的廟街，確實整潔亦井然得多，往日大廈的燈牌、霓虹燈也少見了，可是，正如陳丹青寫上海，全面整容後，廟街也就告別歷史，不再是尹光所唱的「風光好，老友呀，全世界得呢一處咋。」

今日抽空去廣華探臥牀已久的婆婆，回想當年她挑着扁擔，一開檔一收檔，如此來回不下幾十次，大半輩子就這樣滑過！生活確實不易，尤其夏天盛暑，偶爾雷電交加，收檔就更狼狽，可是她何曾怨一句？哼一聲？總之，白天就與街坊打麻雀，幾乎日日湊夠雀友，每日沒有十六圈不歡，搓得精神健旺，晚上就開檔幹活，逝水無聲，好歹活過九十多歲！

婆婆當年賣的花恤衫，為她帶來豐衣足食，兩層近廟街的舊樓，昔日用來擺貨，亦曾是我居住過的單位，早幾年賣了，百多萬用來支付日常的生活，今所剩無幾了！看着她日漸衰弱的身體，對照八十年代她矯健的身手，無疑教人感慨歲月的無情！想起梁實秋在一篇談年齡的小品說，人到了遲暮，如石火風燈，命在須臾，但是仍不喜歡別人預言他的大限。梁實秋舉了個例：胡適之先生素來善於言詞，有時也不免說溜了嘴，他六十八歲時來台灣，在一次歡宴中遇到長他十幾歲的齊如山先生，沒話找話的說話：「齊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歲決無問題。」齊先生愣了一下說：我倒有個故事，有一位矍鑠老叟，人家恭維他可以活到一百歲，老叟忿然作色曰：「我又不吃你的飯，你為甚麼限制我的歲數？」胡適知道自己失言，急忙道歉：我說錯了話。齊如山是戲劇理論家，必深明人生如舞台，生而為人，演好自己的角色也就無憾，相信他也不會斤斤計較胡適的一時失言。

有好幾次，醫院的醫生也急來電說婆婆急性肺炎，情況麻麻。然而婆婆還是一次又一次的挺過去！人間正道是滄桑，她還留戀甚麼春色？也許是想多看三個外孫幾眼？也許忘不了廟街的生活氣息？街坊的人情世故？

廟街，老早告別其往日燈光璀璨的日子，婆婆也告別她往日身手不凡的謀生日子！她又不吃別人的飯，恐怕沒有人會限制她的歲數！靠一枝扁擔及兩肩，她笑看廟街的風風雨雨，古惑仔的港產片，廟街必然有它的江湖地位與恩恩怨怨；而此刻，我依稀從她身上感受到獅子山下一股不屈的奮進精神！我傳道的兒子為她祈禱，我也雙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