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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球:樹影間的大角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陳國球

因樹之名

這裡都是樹的名字。

小時候,我家住大角咀洋松街。轉角就是英京戲院所在的松樹街,往回走是燈下大食堂的菩提街,合桃街。我拖着爸爸厚實溫暖的手,踱步向西北走,會穿過陽光燦爛的柳樹街球場;走遠一點是有名的「楓樹街一號」,這裡是林黛與影迷打個最後照面的地方,爸爸說。我後來回想,這裡同樣的聳動,或者要數到李小龍往生的時候了。爸爸和我,也常走到南方的欅樹街看望同鄉伯伯,到橡樹街的小巷看連環圖,輪候理髮。我的小時好友,就住在斜對面。看到我,他就下樓和我講東說西,聊個天南地北。我和他的喜樂憂愁,穿梭於槐樹街、棕樹街、杉樹街、榆樹街……

樹,只是爸爸鄉間的回憶。大角咀是旺角向西增殖而得的一片填土地。地上不乏的是沙塵滾滾的三合土建築物;有的是八九層高卻沒有電梯的唐樓,有的是日用百貨攤販與小型工廠製成品流通共用的橫街窄巷;有的是蹦跳小孩與滴汗工人同吃的一串串牛雜、飲幾碗的涼茶;有的是眾生進出的冰室、戲院、學校、燒臘店、銀樓、當押舖……

 

城角鄉音

爸媽的記憶,流轉到我已然零落凋殘。

他們的記憶,大概是以鄉音盛放裝載的;它們可以展陳於長板櫈上,共鄰舍促膝,與嬸母叔伯圍爐。父母的鄉音,是我從學校養成的標準廣府話的生活圈所努力逃避的。我只能聽,卻一直沒想到要把它講好。

那時代的大角咀,卻不難聽到樂韻抑揚的台山話飄落四方。好像有個說法:從台山去國,同鄉會先聚居在大角咀的眾多樹蔭間,然後一一流徙到遠而又遠的金山。我還記得,小時候我的一個同屋住阿愛──實際上是包租公的女兒──的眼淚。有某幾個晚上,她和我姊談了許多我不明不白的話,只見她眼淚汩汩如泉流。不久,阿愛嫁到美國了,包租公每月收到掛號信寄來的美金,笑了。又不久,阿愛的弟弟也到金山去闖天下了。這些情節,其實聽到、見到,總不在少數。

我家為甚麼沒按同樣的路線圖流離播遷呢?我爸總沒跟我講。後見之明吧,我猜因為他是鄉間不多的讀書人。夜來,除了撫弄淮山藥鹿茸片花旗蔘以外,手中就會握着一管毛筆在紙上疾書。爸很會寫,很愛寫;那些古雅文辭,我看不懂,也不太想過要懂。

記得媽常收到鄉間的音問,爸會耐心代她回信。箋上鈎畫撇捺,有時轉到布巾之上,用來包裹好糧油或甚麼的;手法那麼純熟,那麼理所當然,不遜他日間在店裡刀切藥片之乾淨利落。這些包裹總是寄到鄉間某某公社,會轉到我只能想像的親長輩吧?為甚麼月來日去,我們省吃儉用,還是要花錢寄那麼多的包裹?

其實我帶着許多的不懂,拖着爸厚實的暖手,碎步從洋松街走到松樹街,穿過塘尾道,走到弼街郵局,看郵包交付。我常停在郵局門前看那位代書叔叔的英文打字機。敲敲打打,一個一個英文字母,就顯示在許多莊嚴的表格上。爸說,過些時候,我們要申請家用電話,也會請叔叔幫我填英文表格。我開始猜想,爸的一管蘸滿鄉情的筆,或許比不上一台會打印英文的小機器。

 

聲光化電

城市的特色,不在樹木婆娑,而在聲光化電。在這一眾以樹為名的街道間,有一個閃爍着光影的聚焦點:專放映首輪粵語電影,有一千多座位的英京戲院,就在我家腳下。

小時候,我很喜歡站在街角看大型的手繪電影廣告板,由幾根繩索吊動裝卸;「女飛俠黃鶯」、「如來神掌」的龍劍飛、「仙鶴神針」的馬君武,其華麗色相就在整合到拆散的循環中乍現乍滅。以前電影的放映時間很有規律:正場是兩點半、七點半、九點半;早場十點半放映舊粵語片,公餘場五點半是舊西片。每逢夜場前後,就是洋松街和松樹街最熱鬧的時候。炭燒魷魚、水煮粟米、糖砂炒栗子、焗番薯……熱騰騰的香氣混融叫賣聲,飄溢不絕。若時令適至,還會見到形相嚇人,但卻可口爽脆的生炒和味龍。

爸看書寫字的時候多,常帶我進電影院的是媽。從胡楓、南紅、謝賢、曾江,到雪妮、蕭芳芳、陳寶珠,銀幕上簡簡單單的一顰一笑,牽動了台下前中後座躍動的心靈,消減了生活的勞累。英京戲院為家有小孩的父母作了貼心的設計:每排座位的單邊,附有架設稍高而無靠背的小方櫈,免費讓小朋友隨家長入座。這是培養下一代電影觀眾的最好方法吧?或者因此,我也有一段作為「影癡」的歲月;半天趕場跑三家電影院,在黑暗中吃完午餐晚餐,還申請加入第一映室作學生會員,看法國、德國,以至波蘭、捷克的藝術電影……

 

情依墨瀋

從小爸就常拖着我到書前駐足。每當午後黃昏,洋松街的另一邊有幾個書攤輕鬆自如地擺檔;夜來就打起大光燈,把圖書墨瀋照得通透亮麗。從《兒童樂園》的小圓圓和小胖出發吧,我啟動了開卷的生涯。中英對照的迪士尼漫畫,典雅的《西遊》、《三國》連環圖,漸漸過渡到《金銀島》、《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讀者文摘》;又由陳湘記的《陳夢吉》、《荒唐鏡》,轉向廣智書局的《白話聊齋》與《紅樓夢》。後來,應是源出台灣的《朱自清全集》、《徐志摩全集》、《郁達夫全集》陸續進入眼簾。記得狹窄的居室內,有不少插架書是我爸從書攤帶回來的。

他從沒有催逼我讀甚麼書,他會買會讀他喜歡的,也讓我看到我想讀的。眼見心感,我開始模仿我爸提筆書寫,我開始儲起足夠的零用錢自己買書。我開始從洋松街轉入彌敦道,走向亞皆老街、奶路臣街;從中文書到英文書,我看到天地之大。我好像走向一條不歸路,通向文字構築的廣漠世界。

有一天,我離開了大角咀,住靠書局街。

 

詩歌舞樹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昔時遊遊蕩蕩的詩歌舞街,就在柳樹街旁。

某一個黎明,夜雨方歇,少年的我往柳樹街球場走去。路邊積水映照出天上曙光;我抬頭望向破曉的天空,心中閃了一念:我將來會否記得這一個早晨?這時,我看到了詩歌舞街的路牌:詩――――舞!這樣的一個早晨,如此的詩意盎然!

多年後的重遊,我看到詩歌舞街的英文是Sycamore Street,也是因樹為名!Sycamore是一種類近楓樹的小無花果樹。詩歌舞只是它的音譯。

大角咀還是眾樹合唱的地帶。然而,因樹之名而同構美景想像的大角咀,其實沒有幾棵樹。樹在大角咀,是一種想望的憑藉,是追憶的起興,是鄉情的寄託;難道這不就是可歌可舞的詩嗎?

於我,有一首詩題作「樹影間的大角咀」。


陳國球,香港教育學院人文學院院長暨中國文學講座教授。著有《情迷家國》、《感傷的旅程:在香港讀文學》、《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