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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瑞琳:章平:成年人的童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1月號總第371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陳瑞琳

章平,一個孤絕的小說家,這幾年卻只寫詩。我在想,這概是因為他心裡淤積了太多不想說的話,詩,恰好成為一個隱秘的出口。

在歐華的文壇上,尤其是新移民作家中,1979年就遠赴他鄉的章平,其創作的軌迹一直如深山峽谷中的險灘激流。他早期的移民故事被譽為廚房裡的「思想者」(小說《冬之雪》曾被認為是章平「餐館文學」的代表作。(1))他之後創作的「紅塵往事三部曲」,雖說是「文革」歲月的青春記憶,其實是他對中國社會獨具個人特色的文化解讀。在現實主義的爆發之後,章平又開始了他魔幻浪漫主義的創作激情。長篇小說《阿骨打與樓蘭》(2),則表達了他期望從幻想的世界來探索人類深層歷史的願望。他說:「選擇一次有創造意義而可能失敗的寫作,比那種四平八穩的寫作,對我具有更大的誘惑」。這次的「浪漫」選擇,令他在寫作峽谷中的孤獨穿行更加顯得飄遠,但也更接近了他的生命本質:對成年人童話世界的癡迷嚮往。

第一次看到章平,就發現他的眼睛依舊如孩子般的清澈和明亮,靈動地閃爍着一股來自大腦的激情。他的頭髮總是立立的,儼然是將身體裡的能量向外擴展和散射。他的臉上帶着明顯的火傷烙印,嘴角處更增加幾分倔強和頑皮。那時我還沒有讀到他的小說,卻感覺到他的身體一半在現實、一半在現實之外。後來進入他的創作世界,才確切證實了,這就是一個將燦爛的幻想與深刻的理性結合在一起的「奇人」。

旅居在比利時的章平,是海外華文文壇典型的「這一個」。他的人生充滿了各種坎坷,除了歷史所賦予的時代滄桑,他個人還經歷過火災、車禍、搶劫等等,但是他對人生總是充滿熱愛,他最喜歡海明威的那句話:「人生沒有甚麼被打敗,只有你自己把自己打敗」!

面對動盪的命運,他選擇了思考和文學。他的思維方式奇特獨行,寫作上絕不重複自己。也因此,他的文學之路走得孤獨又艱苦。早年的「海外傷痕文學」,他要表現的不僅僅是華人打工族的艱難生存狀態,而是要表現新移民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所造成的心理扭曲。

在八十多萬字的「文革」系列小說——「 紅塵往事三部曲」《紅皮影》、《天陰石》和《桃源》中,章平的「回首」,其實是對文化的尋根和反思,鮮活的青春記憶,所體察和反射的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生存方式。在這「三部曲」中,已經開始湧現大量的奇幻事象,構成了中國民間的神秘色彩。望氣、超視、異象、災變等,章平正是通過他對江南巫道文化的漫憶探索中,為他後來的真正魔幻小說做出了成功的鋪墊。

《阿骨打與樓蘭》可謂一部孤獨的奇書,其美妙的文風讓讀者就像是在讀塞林格的《麥田裡的守望者》。章平自己曾說:「一本好的書總得有溢出最初設想的東西出現,或者說在寫作過程中會出現驚喜的東西」。《阿骨打與樓蘭》正是這樣一部不斷給人驚喜的奇異小說。

懷想塞林格的經典名作《麥田裡的守望者》,小說的主角是個名叫霍爾頓—考爾菲德的十六歲中學生,作者用這位少年的眼光與他自言自語的方式來象徵性地批判了周圍成人世界的虛偽。其書名就來自於霍爾頓—考爾菲德的白日夢。而塞林格的夢並不只是說給兒童,也是說給成人的,因此被譽為是說出了一個「成人的童話」。   

章平的《阿骨打與樓蘭》,說的是流落巴黎的窮華僑阿骨打,因為尋寶誤入到古樓蘭,從而把現代人生活的經驗帶入了古樓蘭,而他最終成為一代被樓蘭人不斷打斷手腳的「先知」。小說中的精彩人物還有皎皎——華僑窮畫家的女兒,阿骨打巴黎時的戀人,也是阿骨打樓蘭尋寶的精神力量。雅哥布——阿不丹漁村人,一心想報仇雪恨。雪兒達娃——樓蘭魯安達王與阿不丹漁村美女兜勒雪兒的私生女,是樓蘭聖女,愛上那傳說裡的怪物狼王魂。曇無讖——喀什米爾人,多次被帝王們陷害,終成仇恨大師。

每次讀到章平筆下的主人公阿骨打,就會想起塞林格筆下的霍爾頓。看下面這段:


「遠在遠古的時候,羅布泊湖比現如今要大得多哩。某一年夏天的星光燦爛夜,突然來了一群沙漠狼,據說,此沙漠狼也非普通之物,牠們都通靈性,牠們通過了多種暗示,最後弄出了一段既成『歷史』——湖泊原先是沙漠,沙漠原先是狼的,是湖泊妨礙了沙漠狼家族的活動。

狼的家族通過多種的調查研究,通過多種的歷史典故拼湊,牠們發現了一個偉大事實,在遠古的時候,狼家族在此地盤一直繁榮昌盛,只因西天王母娘娘對狼家族有偏見,故發大水淹沒了沙漠,迫使沙漠狼在湖底接受水的改造,最終成了羅布泊湖水裡的魚,最終不斷地被人類所食用。」


這真是一部神奇的作品,處處都是美妙的故事,每個情節幾乎都充滿了神秘的象徵意義:


「雅哥布同意,他每月裡讓兩條蜥蜴吸一次血,兩條蜥蜴點頭,從今而後,牠們願意憑他驅使,為他作代步行走的工具。

雅哥布稱這兩條蜥蜴是善惡蜥蜴。每到月圓之夜,牠們會發出飢餓的呼叫,身體也會出現水晶般透明的綠色瑩光。惡的一條聲帶怒吼,善的一條如嬰兒哭泣。

據說,惡的蜥蜴是一個復仇靈魂的寄託物;善的蜥蜴是一個拿肉身餵了餓虎後的靈魂,牠到了一個活佛處,要求活佛審批牠修行的正果,可惜沒有獲得活佛同意,反而被批駁了回來,說牠需要做更多的善事,才能修成正果。

在平時,兩條蜥蜴呆在背囊布袋裡,如同那個象棋裡的楚河漢界,牠們老喋喋不休地爭論——善與惡這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雅哥布有時聽了也笑。」


《阿骨打與樓蘭》展示了作者所渴望的現實與夢幻:「阿骨打在巴黎流浪」表達的是中國與世界;「古樓蘭的一起文字獄冤案」展現的是古代與今天;「魯安達王子」的愛情則是愛與恨、善與惡的較量等等。小說的魅力不僅是來自這些詭秘的情節,還來自故事中人物「深刻而奇怪」的智慧。例如小先知阿骨打的形象,他的半智慧的經典話語在書中比比皆是:


「阿骨打,你也是鮮花嗎?」

「我不是鮮花,在別人眼裡,我連鮮草也不是。但阿骨打還是一個人哩。」


「月光銀行不做銀票生意了,所以月光滿地裡丟銀票子,銀票子沒有用了,所以沒有人來撿它了。」


「我知道我只要謙虛我就進步,我進步了我就有燒雞吃。」


「走後門的事不能曝光。牠需要偷偷摸摸進行,除了四隻眼睛,第五隻眼睛也不能看見……」


「我不想做先知了,你們別打我了,我只想做一頭愚蠢的豬……我想把鼻子拿下來摔個觔斗,我自己再放回去好了。」


「一個人生下來是來玩的,而人死後,也就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玩,玩的時間太久了,又想到回來這邊玩,於是又出生和長大了。人喜歡兩邊裡走,兩邊裡都是人的故鄉。」


在西方的話語世界,普遍認為中國背景的華語作家多遵循現實主義的傳統,特別缺少那種超越現實的想像力。而想像力的高低,正是西方文壇評價一個作家藝術高低的基本尺度。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把想像力當作是文學創作的根本所在,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也正是因此在美國文壇佔據着重要的地位。但是,當我們看見章平攜着他的《阿骨打與樓蘭》信步走來的時候,眼前真的有些恍惚:這不就是我們的華語世界所期盼的「塞林格」嗎?!

讀章平的《先知阿骨打》系列小說,完全是在享受一種「成人的童話世界」。在章平看來,我們的世界似乎從來就沉浸在「被」幻想所誘惑的渴望裡,因為我們的成長總以不斷丟失生命中的童真為代價。所以,當我們對現實厭倦時,又重新期望在想像的世界裡奔馳。

關於章平以及他的作品,理解起來並不容易。他曾如此自白:「我總以為,寫作需要挖掘真實的自我,而非現實主義中那個表面化的自我。」章平依然在深山峽谷中的險灘激流中孤獨前行,或扮演「成人」,或吟唱「童話」,他要抵達的將是任何人都無法預知的地點。


【註】:

(1)見黃萬華:〈章平評說:從天涯行吟到追憶往事〉

(2)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第一版


陳瑞琳,1962年生於中國西安,1977年考入西北大學中文系,獲文學碩士學位,畢業後任教於陝西師範大學中文系。自1983年起,已有百萬字研究成果在海內外報刊發表。1992年赴美,任報刊社長兼總編,現擔任國際新移民筆會會長。著有散文集《走天涯──我在美國的日子》、《「蜜月」巴黎──走在地球經緯線上》等。2000年散文《他鄉望月》曾榮獲《世界日報》暨洛杉磯作協聯合徵文首獎。散文《巴黎尋夢》榮獲2005年香港舉辦的「全球華人旅遊文學徵文大賽」優異獎。早期遊記作品曾被收入《二十世紀名家旅遊經典》一書。創作同時,並密切關注近年來海外新移民文學創作,2005年榮獲中國《文藝報》十大「理論創新獎」,編著有「一代飛鴻──北美中國大陸新移民作家小說精選與點評」,2006年出版《橫看成嶺側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學散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