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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 昂:她離開的過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1月號總第371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巫昂

阿三婆帶我長大,從一歲多到八歲,我跟她睡了很長時間,她稱之為「你睡我腳尾很多年」。她愛做衣服愛做飯,退休前是裁縫社的員工,我總覺得她很有文化,因為她上過解放前的教會女子中學,上學那天是坐轎子去的漳州城,她很愛吹牛,常常跟我講自己會把英文字母從一背到一百,等我學會英語才知道,其實並不難。她還吹牛說,自己解放前在藥舖賣藥,會看日本產的西藥上的日文說明書,等我讀書後裝模作樣地輔修日語才知道,是個中國人都會看懂一半兒日語。

她活了九十六歲,說實話,我多少年來很多次都覺得她快要不行了,被漳浦縣綏安鎮飛來飛去的摩托車撞過至少兩次,跟四舅媽吵架自己氣得吐了半臉盆血。此外,她還自述生平若干次出險:少女的時候洗衣服掉河裡,是她父親在岸邊抓住她的辮子硬拽上來的;三十來歲出過一次很大的車禍,因此有了過地獄與狹長隧道的臨終體驗;做過胃切除手術,胃病是吃鹹菜吃的。

目睹一個親人離世的過程,是非常殘酷的,很長時間,我的內心無法平息,一合眼都會看到當時的情景。死亡是甚麼?死亡是這一次生命的結束,對當事人而言,如此而已。死亡意味着不知何時再相逢,對於當事人的親人是這樣,死意味着永不再見,互相看不到,摸不着,聽不到對方說話,大聲喊也沒有用。死不是家常便飯,你不會起牀後先死一陣兒,下午出去遛彎兒順道死一趟。

在她最後的時間,雖然沒有多少痛苦,但我腦海中不止一次盤旋這樣的念頭:不要活那麼老,不要在九十歲上過世,那時一切太尷尬。每次扶她起牀小便,幫她褪下褲子,她總是急忙擋住,不讓我直接看到,我小時並沒有印象,看到過,此刻,她那麼瘦,瘦到只剩一把骨頭,即便甚麼都看不到,光是看到一點點大腿,也令人難過。

在攙扶當中,我常常想:是這個女人給了我母親生命,繼而給了我生命?她如此乾枯,如此不堪,如此,不堪,但我毫不嫌惡,只是每次扶不動她僵硬的身體,每每覺得無能為力,唯恐不小心掰斷了她的一根骨。

直到過世前的半個月,她才開始使用小便器,此前,一直自己起來上廁所,多年來照顧她的四舅舅,給她臨時做了一個竹椅便所,在竹椅上放她的木頭便桶,她一手可以扶住竹椅把,一手拽着牀頭桌,那麼兩手,小猴子一樣用力攀扶,才能支持她順利小便一次。而她的小便那麼頻繁,母親講說,是因為年紀大了後,平滑肌沒有力氣,沒有辦法堅持很長時間小便一次。常常我們坐在一邊不到十五分鐘,她又喊說:要放尿。

那段時間,縣裡老城拆遷,把她從故宅連根拔起,好似老竹根,在地下交纏了那麼久,那個Location,對別人並無意義,對她很要緊。她搬到三舅舅家,住在三樓一間客房,寓居在親生子處,窗高樓大,那段時間,我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居然回去漳浦住了半年多,以寫小說為藉口,實則逃避世事。我是潛意識在等她離去嗎?送那最後一程,我又暗自打定主意,即便那一刻來了,不要讓我看到她的最後一口氣,不要。

我們有過一次獨處,那天她精神好像很清楚,在一兩年間,家人常常說她認不清楚人。但有一些天,腦子又變得清楚。她問我:「你生了幾個?三個?」我搖頭:「一個也沒有。」她回答說:「要生三個。」我再搖頭:「一個還沒生出來呢。」她堅持說:「要生三個。」我笑道:「現在不允許生三個了。」她驟然收聲。

她自己生了七個,其實是八個,有一個夭折了。老大老二,逝於英年。那一年,我們家在一個月之內,有三次葬禮,送別二舅,大舅和大舅媽。二舅去世前,我見過一面,他瘦得跟老鼠乾一樣,躺在病牀上,外面有人喊我,我跟他說:我出去看看。原來他們喊我上車,再也沒能回去多看一眼,如此去了。大舅媽在大舅過世十八天後,得了重症肝炎去世,他們三個最後的時間,我媽林秀莉都陪伴在側,因為她是家裡唯一的醫生,一應找醫生,會診,轉院,去世後,進太平間,去火葬場,她都得出面,事事親力親為。

若干年後,林秀莉偶爾會提一句:「大嫂走的時候……」

所有的葬禮都在漳州火葬場辦,沒有一個在我們縣裡舉行,縣裡已經有了個火葬場,那時。在縣裡,送葬的人路過無論是西大街還是東大街,哀樂阿三婆都聽得到,人老了對於哀樂格外敏感,她一定會打聽:「這是誰死了?」

如果有多事的人回答說:「是林惠恩。」

她聽到名字耳熟,再細想,更熟,是自己的二兒子,那該怎麼辦?

過幾天,哀樂再遠遠響起,她也一定會再打聽:「這是誰死了?」

如果有多事的人回答說:「是林惠民,得的肝癌。」

她聽到名字耳熟,再聽,是自己的大兒子,那又該怎麼辦?

那是1998年,我的父母還沒有離婚,家還存在,那年的雨季特別兇,落雨如吃冬菜那麼尋常,外邊永遠是濕漉漉的。那天,我的父親回來告訴我說:「你二舅走了,我要去送葬。」不解何故,我沒份去送,也許是車坐不下,我躲到房間哭,我那天蠍座的父親跑到房間來說我:「有甚麼好哭的?」

他換了件白襯衫去送葬,回來一腳泥,沒有人提及葬禮上的細節,這麼多年我一無所知,沒有人艾特我。家人為了如何告訴阿三婆這三個殘忍的消息,開了若干次小會,想了無數方案,最後決定讓她最信任的老牧師出面,那段時間,牧師隔三岔五來見她,坐在她牀邊,說東說西。

老牧師總是這樣開始說話:「阿三啊……」

如此大概過了兩三個月,阿三婆突然問他:「是不是民阿不在了?」

她喊大舅民阿,二舅恩阿,老牧師默不作聲,她又問:「是不是恩阿也不在了?」

「素環也歸天路了。」老牧師說,素環是大舅媽之名。

從那天起,我們再也沒聽她提起,問起,這三個人,彷彿他們幾十年來不曾存在。家人在一次春節掃除時,取下他們在家庭鏡框中的照片,裡面有大舅跟大舅媽的結婚照,以及二舅跟二舅媽的合影。

阿三婆大名黃秀珠,嫁給了林榮坤,我的外公,先國民黨縣城衙門裡的文書,文革因此治罪,他青霉素過敏,挨批鬥的時候,他得了急病,紅衛兵送他去醫院,二話不說,打了青霉素,如此,他的餘生都跟一隻蝦米一般,蜷縮着,十個手指頭伸不直,腰彎着,經常坐在籐椅上發呆。

阿三婆跟她丈夫的關係很奇怪,她常說:「我幾乎半輩子都是寡婦。」無人知道他們關係變壞,從甚麼時候,因何而起。

他們同縣分居,很多年,從我記事就是分着住的,阿三婆住在故宅縣府巷,外公住在西門,那是阿三婆的母親,我的曾外祖母的故宅。她派人送吃的給他,每每用罵的方式提到他。我不知道她到底愛不愛這個人,直到有一天在她睡的舊式牀蚊帳後面置物的假窗台上,發現了倒扣着的外公的一張照片,年輕時候,頎長俊美,十足美男子。那容貌遺傳給了我媽媽和四舅舅,特別是四舅舅,他們笑起來一概有外公迷人的法令紋,這個紋以非常隱晦跟不完整的狀態,傳到了我和我弟弟陳博士臉上,我們家族的小孩,常常被人誇獎長得喜慶,成天笑瞇瞇,這根紋路功不可沒。

外公去世於1987年,我才十三歲,從父母工作的南靖縣趕回去奔喪。外公的小身體硬硬地躺在一樓的小牀上,當時,他已經搬來跟阿三婆同樓分居若干年,他住一樓客廳,阿三婆住在二樓,她還是每每派小孩下去送吃的,依舊經常罵他。

據說,臨去世前那晚,他們聊了一夜,不知道聊了甚麼,不知道回顧了甚麼,是彼此的和解嗎?是悔過嗎?是約好了將來要在哪裡碰頭嗎?一定沒有遺產問題,從漳州遷來漳浦的林榮坤一無所有,他被安葬在田裡,託務農的契子之福,葬在他家的田地裡,清明,我們需要穿過長長的田埂,去收拾他墳上的草。

我自十七歲離家上學,先去了大連和上海,後又來了北京,在北京工作、辭職,顛沛很多年,爹媽離婚後,連物理意義上的家也沒有了,林秀莉去了廈門,我們很少回漳浦呆很長時間。每次回去,在阿三婆牀邊坐一個下午,逗她笑,陪她玩釣白魚,一種極其弱智的撲克牌遊戲,因為素來跟她熟,我習慣了幫她洗頭,洗腳,剪手腳指甲,掏耳朵,伺候洗澡也沒有問題,常常玩着釣白魚,她突然說:「無你幫我洗頭?」

有時還幫她剪頭髮,她的頭型很固定,就是在耳後平齊,然後拿兩個髮夾夾起來。六十八歲那年,她在自家院子裡摔斷了腿,接骨小失敗,三十年一直瘸着腿,但我從未感覺她殘疾,小時候,我們小孩們常常要幫她推腳,用紅花油、黑鬼油、藥酒,各種東西試過,緩解了嗎?我不知道。我有小縣城長大的小孩特有的性地,在某個方面,是非常馴服和乖的,拜她所賜,我以聽她的話為習慣,為榮,她使喚我是天經地義之事,她說:「無你幫我推腳?」我就過去,挽起她的褲管。

我熟悉她身體的每一部分,感知這些皮膚、器官、骨架和五臟六腑衰老的過程,老來,她特別瘦,大概只有六七十斤,我看着她空蕩蕩的奶袋並不覺得難堪,那對乳房養活過七個人!她是萬般虔誠的基督徒,即便在禮拜不被允許,禱告可能被告發的那些年,我們全家吃每頓飯都要禱告,臨睡前必須禱告,我換牙的時候,上一排的牙齒掉下來,要扔到牀下,下一排的要扔到蚊帳上。我估計,那裡積滿了歷代小孩的牙齒,扔牙齒的時候,要正對着蚊帳後面若隱若現的耶穌像。

阿三婆每天早上四五點起來,拉亮牀頭那個不帶燈罩的檯燈,某日,我在圍脖上看到另存為雜貨店在出手一款舊檯燈,不知道被哪根神經擊中,買了下來。今天想起,原來它跟阿三婆從前的那盞檯燈一個款式,也沒有燈罩,不需要燈罩,她只用二十瓦的燈泡。《聖經》是豎排版、繁體字,看起來很吃力,但她甘之如飴,她還讀《荒漠甘泉》,讀了十幾年都沒讀完,這兩本讀物對她來說,就全然滿足了。

巨蟹座的阿三婆,脾氣暴躁到一個不行,她常常叉腰禮人一兩個小時不覺辛苦,禮在閩南話裡很不禮貌,是罵人的意思。她禮的對象多是家人,大姨媽十八歲結婚,生兩子,前姨丈總是打她,不堪而逃回娘家,從此住在娘家,她是一個禮的點,阿三婆禮她禮得很難聽,最常用的詞是:「土婊」。後來她再嫁,找了大她很多的現姨丈,老頭子溫文爾雅脾氣好極了,他們結婚那陣子,大姨媽在蚊帳後面貼了個「禧」字,透着慈祥。

她也常常禮四舅媽,四舅一家住在她樓上,她一定會禮到對方不停地織毛衣以求靜心,後來四舅媽成了織毛衣的高手,並且離婚了,離婚的緣故還是因為四舅好賭。你看,她生了七個,白髮人送黑髮人了兩個,三個離了婚,只有三舅跟小姨婚姻安好。

末了,那天,新請來了個保姆,從教堂的教友裡面找到的,她送過兩位高壽老人,一位是她親媽,另一個是她朋友的母親。我們給保姆在阿三婆的房間一角搭了張小牀,牀還沒搭好,這時候,房間裡只有我,我媽林秀莉和那位保姆。

林秀莉突然說:「我要去趟醫院,找個醫生問些問題。」

她走後,我餵阿三婆吃了半碗麵線湯,我離她的臉很近,我熟悉那張臉的每一個細節,比任何一個情人更甚。飯後,歇了片刻,她又要喝水,還沒餵進去水,一口痰卡在她喉間,保姆喊我下樓買化痰的忘了甚麼膏,我下去了,回來她依舊如故。

「尾聲了,」保姆小聲跟我說,「喊你媽回來。」

「這就是尾聲了?」我又驚又懼,手忙腳亂找手機。

十分鐘後,林秀莉趕回來了,她給她嘴對嘴吸痰,一邊給醫院相熟的護士長打電話,讓她送吸痰器過來,我下樓到路上迎她。我在往樓下飛奔的過程中,一遍遍感謝我那在天上的父,我沒有看到她離開。外邊陽光燦爛,中午十二點,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我像個傻子一樣站在路邊,等吸痰器,遠遠地,護士長騎着摩托來了,手裡是根不長的管子。我似乎看到阿三婆的靈魂在往天上飄,那麼透明、輕盈,充滿了解脫感,萬般喜樂,是啊,如果你對這個世界看得見的東西不是百分之百地信任,是會看到的。

我仰望天空,在心裡小小聲、小小聲地為她歌唱,天堂是個檔夾,它會幫我們保存所有暫別的親人。


2013年5月22日,北京


巫昂,詩人,小說家。出版有《乾脆,我來說》、《星期一是禮拜幾》等書,主要寫作,且宿雜貨舖店主,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