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傲霜：黃花梨圈椅

2015年，明十七世紀黃花梨圈椅一套四張成交價為七千四百五十七萬港元。早在唐代周昉的《揮扇仕女圖》中，已有這一圈如中國仙女肩臂上飛逸彩帶形態的圈背連扶手椅出現。黃花梨作為中國四大名木之一，以生長速度緩慢聞名，這種畏冷怕寒的植物，只能生長在平均氣溫攝氏廿三至廿五度、海拔一百米左右陽光充足雨量豐沛且是褐色磚紅壤和赤紅土壤的地方。

1991年，木匠達人大麻成的一個舊屬，不知哪裡找來了一批海南黃花梨，要求他將之製成六張一套的黃花梨圈椅。大麻成是個巧手木匠，舊屬離去後，他看着據報在明末清初已近絕迹、每斤價值可高達當時中國普通工人月薪十倍的木材，便腦筋急轉彎，想到了一個既滿足現在變成了客戶的舊屬之要求，自己也能從中獲利的方法——同一批木材原要求只造六張圈椅，但經他精密計算高超切割及鬼斧神工，便變出了八張來。

大麻成年少氣盛，自認在香港紅木圈內無人不識，一批老師傅最初看他不起，但一起工作不久後，各方都向他求教其獨創的家具製作手法。1980年代，他把工廠北遷，在四處都是破舊平房之地建了佔地萬呎的紅木家具廠，家具成品賣往美國、日本。1990年代，他派遣自己的妻子前往南京經營家具店開拓內銷，才幾歲的幼子便交由讀高中的長子和讀大學的長女照顧。

大麻成是一個技藝超凡的工匠，也是一個相信「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商人。他不知道自己將在許多年以後，懊悔信過李白。大麻成的妻子玫瑰是一個車衣女工，她離開子女跟隨丈夫北上原本只為挽救這一直以來都危在旦夕的婚姻。她不甘心，明明是他選上自己讓她盲婚啞嫁給他的，為何這改變了她命運的人，卻閒置着香港的家庭和妻子，自己跑到老遠去花天酒地，只是她未想過，北上尾隨，仍被丈夫發配邊疆。

玫瑰想，或許只要她能為公司多賺點錢，丈夫就會明白她的重要性。當她在南京收到這兩張海南黃花梨圈椅的時候，知道最少要賣個幾萬人民幣才能回本，她不知道關於「成本」的真相，因為關係破裂致無法溝通可以令真相在人與人之間消失。在車衣女工無法提升家具店銷售額的慘澹經營中，倒閉是必然到來的事。玫瑰忍痛在這對海南黃花梨圈椅貼上大特價一萬二千元人民幣的標籤，很快便有一位達官貴人認購。可惜其中一張圈椅那如彩帶幼長飄逸的扶手，在運送途中被莽撞的搬運工人弄斷了，達官貴人收貨後立即再砍二千元人民幣才肯付費，玫瑰氣不過來決定退回訂金，回收這對她有所不知的「本來無一物」。

南京店舖倒閉後，黃花梨圈椅回到大麻成手上，經他稍作修葺後完整如新，可在找到新買家之前，大麻成因貪玩被人下了迷藥坐上賭桌，待他清醒後已輸掉五十萬人民幣，既然自己是個空心老倌，伴隨其賭仔性格便繼續賭至簽下三百萬人民幣欠單為止。騙徒這次只能慨嘆遇人不淑，押解大麻成回港途中被他在海關人潮中走丟了，及至被公安逮捕前也無法在中港兩地找到他的蹤影。

玫瑰接手了家具工廠，在騙徒被捕前整天擔驚受怕精神緊張，那兩張海南黃花梨圈椅，靜靜地待在牆角惹塵埃。2002年，長女阿雪在香港新居入伙，玫瑰將之送為賀禮。2008年開始，上好的、較完整的黃花梨逐步漲至一噸二千五百萬人民幣。十年間，海南黃花梨漲價超過四百倍。

2021年，這對海南黃花梨圈椅估值約五十萬港元。阿雪最近一直睡不穩，別人都說她更年期至，但她卻不以為然。每夜兩三時醒來，只感到呼吸困難，可是已經檢驗了幾次，她的新冠狀病毒結果仍呈陰性。一夜，阿雪想到或者她離開這座城市，才能重新入睡，可她沒錢，唯一的機會，是賣掉那對海南黃花梨椅。第二天早上，她發了一個信息給十年前因一次工作機會認識的家具收藏家，想不到下午就收到回覆說：「黃花梨圈椅我已有幾套，現在市道不好，有價沒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