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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詠聰:愛斯基摩船頭拯救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香港短小說專輯

作者名:曾詠聰

我是在初級二星班認識阿壯。獨木舟會名單裡,所有人都微小得餘下暱稱,所以我不清楚阿壯是真名、洋名譯音,抑或姓氏異讀。我只知道這稱呼絕不是借代,阿壯瘦小得很,每每「雙人倒水」,他都比前一晚經歷柔術打鬥、吞去半支威士忌的我吃力,某次他托艇時突然乏力,艇身擲回水面,功虧一簣。我假裝想練習「單人倒水」,着他先去休息。

甫開口我就後悔,他說聲好,落寞地踱回岸邊。或許他沒有不快,但他踏出水面,艱難地一步接一步,我更加內疚。我安慰自己:我是不擅合作才玩獨木舟,況且這是我第一次跟年過七十的前輩當同學,說話拿捏不準會被原諒吧?

阿壯確實沒有情緒,像上帝的日常,他為我領好飯盒,餐具擺上面,還有紙巾夾在飯盒下。我的道謝因而虛偽,扯下面罩便吃,狼吞虎嚥。茹素的阿壯問我會否繼續參加,接着的級別好像比較需要夥伴。是嗎?想到剛才不小心掃去別人尊嚴,我就一同報讀餘下期數。反正疫情下時間即是浪,歸還予海又給捲回來,人們如水針魚卑微,在裡面過場、迴盪、隨波。

我很怕被人知道職業,同學會定義我認真古板,導師也小心言辭,生怕被「人之患」詬病,不苟言笑。我沒有正面回答阿壯,反倒是他頃自說走遍了山,就嘗試戲水。我學會斂藏,不作評論,讚許他筋骨柔軟,「踢艇」動作自如,不慌不忙就將艇身掌控,左右左右,往後所有反水動作一定如魚得水。其實終究是扮演意外,把自己栽進水裡,冷靜地收拾情緒和行囊,拍艇、揮手、出水、找槳,就這麼簡單。放空,不讓自己構想深海的鯊魚、海蛇、水妖、屍體,便不至年輕學員般恐懼,大呼小叫,海灣也震懾住。

學會了自救,責任膨脹到拯救他人。教練不建議輕易跳進水,他盯着艇排一列的我們,於海中心載浮載沉地描繪《鐵達尼號》的情節:巨船翻側,某男子惶恐中按着女主角,兩人都以為溺水,被生存之力壓制的一方求救,抓住不明浮物的人求救,很無助吧?雙方最後也無辜地消亡,而兇手,是搖晃着我們的海,以及主動或被動的恐懼。我立時坐直腰板,抵住艇身,奈何怎都不覺完全平衡。獨木舟大多是徒手拯救,以艇或槳作支點,最後才掏出繩索,拉走損壞的艇。教練要求兩人一組,救人亦要等待拯救,反覆練習。好幾次輪到我飾演水中人,亦借故用腳幫忙撐艇,阿壯就不用咬緊牙關,拉動注滿海水的艇艙。我是不稱職的肇事者,拯救者也無從稱職。

教練以為我們進度良好,於是指派一人留艇,其餘學員悉數下水,計時四分鐘,不論任何方法,六名學員回到艇上方算完成。一揚聲,拯救者決定先救我上水,我重施故技,減省女生倒水體力,很快便爬入艇內,分工救人。不遠處阿壯猛然揮手,他笑着假裝傷者,救命救命。我決定先救更遠的女生,再回頭救他。艇越過去我不敢看阿壯,專注為女生倒水,按着船艙讓她坐好。

最後一分鐘,阿壯的槳還在揮舞,笑着求救。

我急得很,緊急以船尾舵轉向,赫然收掣不及,啪的一聲,槳和人瞬間埋沒。我慌了,靈魂拋下槳攀出艇下水巡視,鯊魚、海蛇、水妖、屍體全都聚攏過來,無數的爪伸出,塑膠艇身給刮出血。救命。我體內海牀叫喊,不住地喊。突然一雙手攬緊我的船頭,翻側的艇滾回正方,阿壯「踢艇」躍出水面,沒事人般隨手撈回船槳,笑盈盈跟我答謝。愛斯基摩船頭拯救法,我看着夥伴獨力支起自己,游走。

任務結束,我們到附近無人島歇息。說是無人島,不過一塊小土地,很多艇手和比堅尼聚集,播輕快音樂,儼如災難電影前奏。劫後的我們安頓好艇,坐沙堆上望海。我問阿壯有否受傷,老骨頭,沒事。他環視島上,說參加訓練是希望攜太太,來這樣的無人島靜靜地午餐,一次就夠。她快記不住了,我想盡力帶她看一下海。盡力。他重讀一遍。我是失戀才玩下去,我當然沒有揭穿。冬天過後我們再見吧?阿壯說,那時水暖一點,我們回來佯裝拯救和被救。


曾詠聰 一九九〇年十月生於香港。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詩組冠軍。著有詩集《戒和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