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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璇筠:在水一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香港短小說專輯

作者名:梁璇筠

連表妹都在學琴了,嘉嘉覺得必須學一種樂器。何況在這所女校,幾乎人人也懂得彈琴,小學六年級,竟已經是第九級演奏級,那即是鬥快「跳級」了。但是又正因為如此,會彈琴也沒有甚麼特別了。不如學古箏吧。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彈奏古箏的人,穿着美麗的企領旗袍,一頭雲鬢端莊的盤在頭頂,另一些散髮長長的垂在一旁。兩隻輕柔的手是鳥,隨着琴聲舞動起來。她在中史書上曾經見過敦煌仙女圖,彈古箏的人真是仙女,那音符是飄揚的瓔珞。好的,一於便學古箏吧。

可是,社區琴室即使有一、兩樣中樂班的,一般也是小學娃娃去。她好歹已經快升中一了,也就不好意思去社區琴室。那時母親有一朋友會古箏,也是護士呢,住在叫做華富邨的地方。媽媽說:「她從內地來,本來是有經驗的,但是來港以後只能在工聯會當註冊護士幫忙執藥。」

那個期待已久的星期六早上,媽媽和她很早便過海,要轉巴士,還要穿過隧道,才能到達華富邨這個遙遠的地方。這裡驟眼看來每一所房子也是一樣的,一樣的高度,整排整排的建在山坡上,房子外的走廊非常寬闊,有些人家甚至也打開門,鐵閘外的布簾飄飄。「這兒風涼水冷,掛衣服不消一刻便能乾!」

整排屋都在看海,裡面的人,準是一派高雅吧,嘉嘉想。「住在這裡的人,是否都很有錢?」媽媽說:「有名你叫華富邨,是香港最富有的屋邨呢!」當時住在土瓜灣昏暗的唐樓的她,從電梯裡出來,走過長長的走廊,還看到天井有小孩在打羽毛球。

媽媽說,「等妳真能學滿一年才給妳買古箏吧」。她有點怕生,然而老師說:「你叫嘉嘉嗎,長得真是秀氣,喚我黎姑娘好了。」黎姑娘講起話來陰聲細氣的。不像學校的老師那樣板起臉孔,或者用鼻孔瞪人。她真的有一頭長髮,在家裡隨隨便便的盤在頭上,穿着雪紡寬身上衣,一派優雅自在,符合她對「彈古箏的美女」的想像。

黎姑娘的丈夫陳伯伯尤其好人。每次古箏課完結,就到了甜品時間了。陳伯伯總是笑瞇瞇的,端出削好皮的蘋果和李子,放在小茶几上,大家優雅地用叉子吃着。然後還有羅拔臣啫喱,紫色的、綠色的,陳伯伯為嘉嘉小心地倒花奶,不多也不少。啫喱加上花奶之後,又香又滑又甜。

黎姑娘說:你的手太小了。的確,即使拚命把手掌撐大,她仍然不能一下子攬下五道琴弦。宮、商、角、徵、羽,多麼好聽的名字。但是她笨拙的手,好不容易在這些線上,輕巧地遊走。黎姑娘示範給她看,手指在飛舞。她陶醉在琴音中:《鳳陽花鼓》喜慶又活潑,《十面埋伏》更是萬馬奔騰。

黎姑娘要她去買幾隻牛骨指甲,鑲在手指上。教她去灣仔集成旁邊的中樂樂器店子,裡面有很多後來才知道名字的樂器,笙、長笛、中阮、琵琶。都是非常美麗的樂器。她鄭重地選了玳瑁色的牛骨指甲。有了這專屬的配件,她終於成了一個學習樂器的人了。

如果說:聲音就是風的震動,那麼彈奏就是風的舞蹈。「你有交男朋友嗎?」那天黎姑娘彈完《茉莉花》之後,竟然問起這個讓人緊張的問題。嘉嘉害羞地說沒有。「那麼有人喜歡你嗎?在學校……」她急得紅着臉說:「沒有沒有呢!」其實應該是有的。那個在上學的巴士上總會遇到的肥仔,原來是隔離校的。有一次他下車時遞了一封信給她,上面寫着「妳是我的星星月亮太陽」,然後就被她身邊的人笑作一團。但是她當然沒有說,萬一被她的母親知道便死定了。然後黎老師說: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喜歡她的人。

「他在蘆葦草的河道上撐起小船,讓風吹起髮,舒服極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黎姑娘忽然唸起詩來,她一點也聽不明白,但是此時黎姑娘的眼睛,望着遙遠的地方,彷彿比窗外的海還要遙遠。

「他知道哪些樹上的果子可以吃,摘下來咬一口,如果是甜的,才讓我吃。那時我們坐在樹下,他還懂得吹葉笛呢。」

「甚麼是葉笛?」黎姑娘回過神來望着她。

「啊,葉笛就是用樹葉來唱歌。」那時,黎姑娘明明非常溫柔地笑着,看起來卻有點悲傷。

她實在沒有天分,後來很多時,都是看黎姑娘撫琴。「古代的朝代更替太頻密了,幾千年來留下來的曲譜,竟得這麼少,這一曲,早已失傳。」這一次,黎姑娘彈一支聽來特別哀傷的曲子,一個音之後,要待那弦線呢喃到底,然後手指揚起,再慢慢的勾起另一個音符,留下餘韻,彷彿把人流放到流水去,高山去,廣漠去。曲終了,黎姑娘的臉頰淺淺的劃上淚弧。這時,站在房門探頭,一直笑瞇瞇的陳伯伯,神情變得非常嚴肅,讓她有點害怕。

那古箏,嘉嘉只學了一個夏天。

夏天之後,她將是正式的中學生了。


梁璇筠 好為人師,熱愛創作。著有詩集《水中木馬》《自由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