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培基：盡孝

擦拭得光亮新淨的雲石壁面，黑白的紋路天然生成，然後被切割成一方一方紋理不一，各有美態的磚塊。有些人喜歡黑多白少，有些相反。甚至再科學一點，計算百分之五十的黑白比例，或是四六之比的黑少白多。須知道雲石樣式多變，本身已是一件藝術品，像水墨畫，畫行雲、流水，摹名山、大川，狀青虬、雲豹或雪虎，都是典雅的氣派。

老陳最近住進來，都跟鄰居互相造訪，還起勁地討論和研究彼此的雲石門板起來。其中有一鄰居比較特別，孤獨的脾性生人勿近，不但不修邊幅，見人的雲石門板日久失修，封了兩吋厚塵，邋遢而荒涼。

「雲石有生命的，要經常擦拭打理，便愈見亮麗光鮮，即使在無光的日子，也像鏡子一樣明亮。」記得半年前，老陳初來報到，主動跟這個邋遢鄰居打招呼，便談到他的「雲石論」來。

豈料對方（張伯）不但不理睬，還關門不應。有時老陳的兒女帶着孫兒到訪，熱熱鬧鬧了一個下晝，兒子也聊到這個「邋遢老張」的門口久沒修繕，蓬頭垢面。「怪人一個，我住進這來有近一年了，也沒見過他的家人。獨居老人怪可憐的。」老陳爽快地飲一啖兒子斟的酒。

的而且確，老陳兒孫滿堂，每月都來探望，鄰居大讚他的子女孝順。老陳則謙虛應對：「你睇我好，我睇你好啦！」

一晚，老陳步出庭園，遇上罕見的「邋遢張」。兩人互望一眼，老陳主動微笑招呼，張伯冷眼點頭，坐在長椅上看月，看一片薄雲慢移，蝕進滿圓的月光，像吃餅般一口一口的，吃剩一彎月牙。忽然，張伯開腔，跟老陳道：「喂！在這住，慣了沒有？」

老陳坐在安樂椅上，自在地搖，回答：「算習慣了。一對仔女都算孝順。你呢？很少見你的家人呢！」

張伯平靜得像當下無風的夜，木訥的表情是習慣孤獨後所練成的。他道：「看來，你未習慣！」

「此話何解？」老陳好奇起來。

「你有見過其他鄰居的子女來探望嗎？」張伯冷道。

「有呀！每個月都有。前天，二樓的李嬸才高興地跟我說，大孫考上大學，就是那常來探望他的年輕人哩！」

「假的！廢佬最易受騙。」張伯不屑一笑，拋下這句後，逕自離開。

老陳懶得跟他爭辯。心忖：怪人就是怪人。

一星期後的清明節，微冷的細雨隨風散成粉末，在空氣裡，在輕風裡，應驗何謂「清明時節雨紛紛」。

這就是老陳的住處，一年裡頭最熱鬧的日子。許多鄰居都走出來迎接到訪的兒孫後人，西邊的墓碑群人頭湧湧，燒香四起，一個墓幾枝香，一桶桶正在燃燒的冥鏹，一條條翻飛於風雨中的白紙錢，嘈雜紛亂。

老陳喜歡雅潔、寧靜，選擇了東邊這座骨灰庵堂。子女每月到訪帶來的只是鮮花、清酒，和逗趣的四個孫兒女。

都說鄰居欣羨他，也說張伯取笑他未習慣。

今天，老陳終於明白，所謂的「未習慣」是怎麼一回事。

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站在老陳的靈位前，放下一束小菊，擺了幾杯清酒。然後，仔細審視老陳的雲石面板，在上面噴灑清潔泡沫細心拭擦，最後用冰涼的清水抹乾淨，直抹至如一塊反光鏡般才算滿意。接着，他舉起手機拍照、傳送，還錄下語音訊息：「陳生，我已替你們祭祀和清潔陳老先生的靈位。照片已傳給你，看看滿意否？」

一切一切，老陳就站在他身邊，看着他替自己清潔，然後誦一小段佛經，切切實實的完成拜祭。年輕人還拿出一封信，朗讀着：「爸，忘了跟你說，我和細妹打算移民喇。相信你若在生，也會同意！爸，我們安頓好後，會定時網上拜祭的。放心。」

老陳既失望又憤怒，滿腦疑問。

這時，張伯從後拍拍老陳瘦小的肩頭，指住年輕人背包上一張露出半截的宣傳單張：「代客祭祖，孝敬服務至周到；每月收費，代表孝心。」

他道：「第一個幫襯的，就是二樓李嬸。這一層，由他承包來做。慢慢習慣喇！」

「網上拜祭，是否用ZOOM進行？」那邊廂，遙遠的地球另一邊，兒子正在網上查詢。而「邋遢張」索性懶理，細雨下微涼，早已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