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香港短小說專輯
作者名：周子恩
1
「梅納反應不是焦糖化……」
「平常白糖只有甜味，一經加熱就會融化。如果溫度不減，就會漸變棕色並產生酸味。若一直加溫，味道會越來越苦，最終碳化焦黑。焦糖化你是教過我的，我一定記得。」
「對，人生怎會是甜的？人從來都不過是碳基生物，這簡單道理我怎麼會想不通？」
望着失了神的他，她無法靠近，唯有黯然離開。
2
事實上，亦只有他自己，才會想起當日離開投行風險管理部時的神采。
離開八十九樓辦公室後，他毅然搬到鄰區工廈的三樓工場，尋找心目中的甜味人生。
自入學以來，他諸事順遂，名校、神科、筍工，一切得來不費吹灰之力。
表面上，他生命中一無所缺。唯一的問題，是他的味蕾較一般人敏感，對食味的要求較一般人高。
一般情況下，他的情緒絕不會受外界掀動，除非他嚐到美食，或遇見糟蹋美食的庸廚，而根據他的估算，後者出現的機率較前者多近四倍，並以百分之八點五左右的速度按年增長。
他知道，再這樣下去，他的世界終將崩塌。於是，他決定從自己最熟悉的甜味開始。
3
為了尋覓那夢幻的甜蜜滋味，他購入了來自世界不同地區的糖和甜味劑，也造訪了各地不同的名店和隱世高手。他努力不懈的嘗試尋找屬於自己又適合所有顧客口味的獨有甜味。
他親手購置原材料，他親自設計兼動手製作廚具，他還在公餘時間親自栽種食材。因為他深信，只有全情投入，堅持匠人精神，他的努力一定會成功。
4
好不容易，他的甜品店開張了。昔日好友，帶同名人食家，紛紛前來道賀。
神店在城內橫空出世，自然引起轟動。在網紅合奏下，他的店成了人氣打卡天堂。他的作品成為「最流行的藝術品」，一個專欄作家如是說。
可惜，事業的再一次成功，未有為他帶來發自內心的歡喜。因為他心裡明白，這不是甜美的極緻。
顧客天天湧來，他的作品總是供不應求，他既高興又失落。但每次看到顧客離店時滿足的表情，他唯有堅持每天準時開店。
5
「不知怎的，這味就是有一點不自然。我不是說人工化那種不天然，而是，這甜味，太不真實了。」
「多謝你的意見。如果你不介意，不如到我的工作室參觀一下製作流程，順道給我一些意見。」
他與她的相識，由上述對話開始。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批評自己的作品。
嚴格而言，這不算批評，頂多只是個人感覺的反映，但對於一心追求完美口味的他，這是一個警號。
他明白顧客遇上暴殄天物的廚子時的憤怒，更深明為了保持形象而被迫吞下憤怒的痛苦。
「好呀！下星期四可以嗎？」孰料，她爽快地答應了。
如同所有通俗小說或劇本，不久，她成了他的諍友，或所謂靈感女神。每次他有新構思，他都會馬上找她，而她多會馬上應約，儘管她不懂任何廚藝。
但有別於其他通俗小說或劇本，他和她沒有發展出情侶關係。
他跟她之間，除了味道，還是味道。
得力於靈感女神，他的生意更上層樓。他終嚐到一生中最甜的滋味。
「我就知道，人不可以失去甜蜜的滋養。」
6
「受感染人數，再創歷史新高。」
「國際衛生局緊急呼籲，若進食時出現甘味或甜味，代表免疫系統出現病變，懷疑患者必須馬上求醫。一旦病毒入侵大腦，嗅覺和味覺將永久喪失。」
短短三週，疫症高速擴散，他的生意冰封。之後十二個月，他陸續發現同行都離場了。十八個月後，政府通過臨時法例，禁止所有人製作甜食。他的甜品帝國，在無聲無息之中，忽然瓦解。
他曾經考慮轉型，朋友們都不停提出建議，問題是，他一直無法理解，一個沒有甜味的美食世界，到底可以怎樣運作。
7
「單憑高溫和糖不會產生梅納反應，要產生比焦糖化更複雜的味道和香氣，必須要有蛋白質或胺基酸。」
為了籌備終極創作，他將倉庫中所有糖都拿出來，並準備築成一道高牆。
只待她離開工作室，一切便可圓滿結束。
8
世人或會對他的終極作品一致劣評，她大概亦不會認同這次創作，但對於已經分不出代糖和蜂蜜的他而言，這還算甚麼苦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