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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漢輝:鳥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香港短小說專輯

作者名:周漢輝

雨後雲塊厚密,朝陽升起了但還未天亮。街燈仍按時自動關掉,那隻黑鳥便無法躺在自己的影子上,反而更像路人丟失的物件。地上確然有不少掉落物,積水以外,樹的花果、煙蒂、狗糞、防疫保命的口罩,在清潔工看來不會逐一去數算,都不過是大堆工作的部分。

他的掃帚差點觸及鳥身,才見濁黑水窪旁是一隻鳥,附近還有一枚一角硬幣,像無人撿拾的星。他沒有拾起或掃走,給屋邨管理處打電話。保安過來之前,他望向邨外的街角,有一個清潔工在手推車後打掃街道。

邨內屬房屋署管轄,交由價低者得招標繼承辦的外判管理公司聘請他;食環署負責保持邨外街道的清潔,用上的一樣是外判服務。

他猶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去告訴那清潔工,由對方處理,可能是問其上司的意思,或是早知指引便照着辦。但要是這樣,不如乾脆自己動手,往垃圾袋一掃。

「別管人家的事。」保安來了,打消了他說出來的想法。然後看鳥一眼,取出手機通知管理處,「對,死了,黑色的。」又拍照記錄,彷彿那是一個人的屍體。

「不過是死了一隻鳥。很小事。」

「不用幹嗎?還是要按指示幹吧。」保安的頭搖來晃去,盯了鳥腳再看鳥頭,像想看進去內裡是甚麼一回事。「管理處找食環署派人來撿,他們有全副裝備。」手機響起,聊了幾句又掛斷。「人家辦公室還未開工,沒人接聽。」

「這樣吧,」清潔工作揮掃帚狀。「沒人會看見。」

公共屋邨沒有圍牆,到處都是入口與出處。只是黑鳥所在靠近通往鐵路站和公車站的大道,居民離邨上班上學總會經過,而踏着雨後謹慎的腳步,他們都比晴天時更注意每一步下的路況。

「周圍都是人呀。」保安上半邊臉的表情像被遍地污水濺到臉上。

「但他們才不會看着的。」

「也不是啦。」

「你該不會是……」清潔工的眼睛在口罩上方笑了。「怕有菌吧?」

「禽流感嗎?過時了吧?怕也怕肺炎才對。」

「就是怕死。」

「死了就是活該。」保安想不到自己會給逼急了。「事情做到一半,管理處會問的,到時說吞下肚子裡嗎?我才不要自找麻煩。」再打出電話,天空逐漸放晴。「該死的,連管理處也不接聽電話。」

「不好嗎?甚麼也不用做,光看着就行。做人做成這樣也不錯。」

「你又不用幹活嗎?罷工嗎?」

「誰像你兒子般……」

兩人互相對看,說不下去。一方的眼神迴避另一方也正想避視的眼神,像一束光照後,地上又黑了一大片。人車聲浪稍一靜息,道旁樹頂上有鳥尖鳴。

「你說是甚麼鳥?」清潔工面向地上的黑鳥說。

當他抬頭,手推車已從邨外街角推至眼前。與他裝束相若的清潔工,掃帚一撥,黑鳥飛起,在垃圾鏟子前凌空停住。

一如站於無形的階級上。不動。動起來即跳回地上。掃帚清潔工手推車退到邨外。足裹石膏的青年無可避免一拐拐地重返手推車前,以避過一撞。他倒退往邨內,幾乎擦過黑鳥。復經多堵樓牆外,他記得今早要往警署報到。他卻不記得那個居住同邨,因事輟學的中學同學。

「我有能力逆轉時間。」

校內老師及教育心理學家,醫院的精神科醫生,都用同一副神情應對他的說法。

出院後重返老家,離異的父母沒有復合,他所討厭的學校和城市還堅實存在。他往樓下外購早餐時,遇見黑鳥、清潔工與保安。唯有他一人,曾經停步蹲下來,端詳一隻死在污水邊的鳥。時間在他面前倒捲而去。匆匆上演飛行、墜落,與地心引力角力的一生。他扔棄所有藥物。時間到了他的父親兒時身在此邨,見過工人於樓牆上裝嵌邨名,筆劃間有鳥停靠,像額外的一筆。

父親從此把那字多寫一筆,多年後更用以為他命名。而他沒有為自己取筆名,直把從時間所讀得的故事,在房間中寫遍過百卷衛生紙。


周漢輝 曾用筆名波希米亞,畢業於香港公開大學。信耶穌,寫詩與散文,2018年赴美國愛荷華參與國際寫作計劃,作品獲香港與台灣二地多項文學獎冠軍,及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藝術新秀獎(文學)。2010年夏出版詩集《長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