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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濃郁英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璧人

武林名宿移花宮主雖然性情冷傲,然而臉蛋漂亮、舉止優雅,只見她一手執花,一手輕拈花瓣,片片送入口中,慢慢咀嚼――這一幕出現在一台十六寸黑白電視機的熒幕上,被彼時少年的我看在眼裡,不由心下嘀咕:像這樣吃法,能吃飽嗎,整天就吃這個,不會餓死嗎?吾輩雖非武林中人,說到吃花,可比她豪放多了。

我說的是洋槐花。洋槐樹在淮北平原上是常見的樹種,每村房前屋後都會看到它們的身影,洋槐樹的枝幹不像其他樹只顧往上長,它是會橫斜扭曲的,葉片又繁密柔薄,是提供夏日涼蔭的最佳樹種。但是對於孩子們來說,它最受歡迎的時候是春末,一嘟嚕一嘟嚕乳白色的洋槐花綴滿枝椏,沉甸甸地垂向地面。濃郁的花香瀰漫了整個村子,風吹過,落英紛飛,滿地香雪,看着就讓人喜歡。此時的洋槐樹,每一棵都是一個兒童樂園,孩子們可以把開放得如此熱鬧的花串兒擲來擲去玩耍,可以揀一處落花比較多的地方,一溜小跑過去,然後回頭看看被自己製造的那陣小旋風捲起的花瓣騰飛起來,樂上半天,還可以把攢了幾串花的一小段枝椏折下,覆在頭頂,像個孫大聖頭頂上的花帽子。但是最享受的莫過於一下子捋了滿把花朵,塞滿嘴巴,大口嚼咽。洋槐花的花瓣是肥厚的,汁液是飽滿而香甜的,伴隨着一絲兒花蒂的清澀,那種甜爽充溢的口感帶給孩子們的快樂是難以形容的。八十年代初那個物資還很匱乏的年代,孩子們難得吃到零食,洋槐花可說是春天贈送給他們最為慷慨、友好、美妙的禮物。

不過聽老人說,從前饑荒時期,洋槐花可是很珍貴的食品,會被用來做菜、做湯,還會和在麵粉裡做饃吃。我剛記事的時候,農村已經開始包產到戶,可以溫飽無虞了,但是也聽說村子裡有幾戶比較困難的人家還會用洋槐花包包子,不過一直也無緣一嘗。倒是許多年後有一次去河南新鄉出差,在一家飯店吃到槐花蒸菜,是把經過醃製的洋槐花拌入半乾半濕的麵糊,上鍋蒸熟,再調油鹽上桌。雖然還能認出裝在盤子裡的顆粒其實就是洋槐花,卻總不免讓人想到它們在枝頭上時如鄉村女孩一般質樸、俏麗、生動的形容。鹽鹹油香之外,洋槐花的味道也還分辨得出,但那種味道既不甜也不香還不澀,那些都被撇除了,剩下的似乎只是一個枯燥的身份識別碼一般的味覺信息。

能夠當成正經菜品端上桌的花在吾鄉是有一種,它被晾乾後經常會和肉燴在一起,黃褐色、細長條、粗纖維,浸滿了肉汁,還很有嚼頭,混合着它本身的一點薰香,滋味遠勝於肉。它還會被切碎後和雞蛋一起炒,蛋是鬆軟而香的,它是勁道而香的,蛋的黃是亮的,它的黃是暗的,卻都有着陽光的特質,暖暖的。很長時間裡面,我只把它當成普通蔬菜,後來才知道原來那也是花。這種花經常種植在菜地邊緣或屋簷下,也經常都是一壟兩壟,並不多。它的莖高挑窈窕,葉子細長秀氣,暗紅或金黃的花瓣流線一樣瀟灑地向四周拋開,像崑劇名角的蘭花指,像芭蕾舞演員的雙臂,而纖細的翹挺在空氣中的花蕊會讓人想起劃過夜空的煙花曳出的那條閃亮的飛行軌迹。當我知道這迷人的花竟就是我吃慣了的口中物的時候,簡直震驚而莫名。想想鄉親們竟在它華麗地綻放在枝頭的時候生生掐下、曝成乾萎枯黃、丟進粗糙的罐子裡筐子裡、投入滾鍋中油煎之鹽漬之腥膻侵之、吞入貪婪的巨口被利齒無情咬之,我悲嘆:怎麼忍心啊!?

它在吾鄉被叫做金針菜,本名萱草,又叫忘憂草,竟還是中國詩歌史上的名物,許多詩人都曾為它寫下過華美的詩行呢。最古老的是《詩經》中的兩句:


焉得萱草?言樹之背;

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最深情的要算唐朝孟郊的一首:


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

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孤獨地守在家中的女子希望種在屋後頭的萱草能夠為她消除一些思念遠征丈夫的幽愁,漂泊在外的遊子希望種在家門口的萱草能夠為想兒子的母親排解憂傷。那麼,為甚麼萱草會被認為有忘憂的功能呢?《博物誌》中說:「萱草,食之令人好歡樂,忘憂思,故曰忘憂草。」原來還是一個「吃」字引發了詩人們的聯想!想想也是,普通人家的話,有幾家會有閒心在房前屋後種花純為好看寄相思呢?看來我的悲嘆未免多情了,不過這也減輕了我為吃過它而產生的歉疚感。

十七歲那年,我離開家鄉獨自到上海謀食,吾鄉的金針菜偶爾也會在市場裡看到,被叫做黃花菜,經常會在燒烤麩的時候,和黑木耳一起放在裡面燉煮,滋味倒也不錯。後來又成了火鍋店的常見涮菜,但是那個味道就不行,也沒有了嚼頭,大概又是被甚麼化學品過分處理過的。嘗試過兩三次後,再也不吃了。那種陽光一般溫暖馨香的記憶,我不忍被這樣的黃花菜所糟蹋。

初到上海的時候,第一次吃到酒釀,就它那模樣想當然呼之為「酒泡米」,惹人嘲笑,弄得我一段時間裡面,對它頗有些不悅。不過後來也就慢慢接受了,小圓子投到沸水中煮開,打入一個雞蛋,等蛋凝固後,再拌入酒釀,味道也是不錯的,只是於我而言,吃口太甜了點。不過每次逛超市,如果看到一種上面撒了一層茶褐色粉末的酒釀的話,我都會買上一兩個。那層粉末其實是晾乾了的桂花。其他的酒釀都僅只是白色的一團或是汁米分開像粥一樣,撒了桂花的,很少。那點桂花的香味雖然若有若無,卻令人聯想到金秋桂花的濃烈芬芳,在心間發酵出莫大的愉悅,令那個龐大的城市也顯得不是那麼冷硬了。

我對桂花的概念最初來自於小時候看過的一部台灣電視劇《八月桂花香》,主題歌中那句「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飄過」是那時被我經常掛在嘴邊哼哼的,那時起,「桂花」與「香」在我的想像中就聯繫在了一起。很久以後,我才第一次真正見到桂花,它的花朵細碎如粗砂,「花感」甚微,令我頗有些遺憾,然而它的氣味之香洌卻真真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別的花,是為着它們的色和形活着,而桂花,是為了它的香。犧牲幻象,流香播遠,沁人心脾,才是它的真諦。

松花是我在上海領略到好處的第二種花,這還要拜我曾經半個後腦勺的白髮所賜。在上海的前七八年裡,我嚐盡了人間冷暖、百種苦頭,貧困的物質生活和黯淡的人生前途令我時時處於焦慮之中,終於,年紀輕輕的我擁有了一個寒霜般的後腦勺。每次剪頭髮,理髮師都說:「頭髮染一下吧,這麼多白的。」但是染一次頭髮二三十塊錢後來是三四十塊錢,我怎捨得?等我終於可以寬適一點生活的時候,除了捨得大概每兩個月染一次外,也想着怎麼找個根治的方子。據說黑芝蔴有效,於是買速食類的黑芝蔴糊吃了兩包,終因無法消除對它真正成分的深刻懷疑,放棄。據說黑棗還是紅棗也有效,但是一顆顆嚼咕的時候,總怪怪的感覺自己好像個偷吃零嘴的小孩,泡茶泡酒喝吧,那幾顆能有甚麼用,也放棄了。又聽說松花粉也可以使白髮轉黑,於是搜各種資料來看,看到東坡一首詩:


一斤松花不可少,八両蒲黃切莫炒,

槐花杏花各五錢,兩斤黃蜜一起搗,

吃也好、浴也好,紅白容顏直到老。


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尤其還是曾經省吃儉用買林語堂著《蘇東坡傳》並讀得津津有味的文學愛好者,這首詩讓我對松花粉有了更多的信心。但是我哪來的工夫如此搗鼓,就買了純松花粉或松花粉片,一早一晚,直接溫水送服。味道雖有點澀,但含着些松葉的清香,倒是不錯。如此堅持了大概兩年,後腦勺上的白髮雖然少了一些,但也還多,讓我對它的功效失去了耐心,逐漸就不再吃了。不過我的白頭髮卻也在繼續減少,終至完全返青,再也不會聽到髮型師嘰咕嘰咕要我焗油了。但是在我看來,營養吸收的改善和心理狀態向好是白髮轉黑的主要原因。

前年去大理跑馬拉松,爬到蒼山上遊了一天,下來的時候走的是索道。谷中大霧瀰漫,前後左右上下一派茫茫,真如騰雲駕霧一般。有一段路,兩峰夾峙,纜車逼近山坡,濃霧中隱隱露出滿坡松林如在眼前,樹梢頭不時湧出一團一團暗黃色如洱海浪頭、蒼山雲絮一樣的東西。我略一尋思,馬上恍然:這就是松花啊。我震驚了,沒想到那一小瓶一小瓶細細的粉末竟有着這樣熱烈鮮明的綻放,它那縱情吸收深山甘泉清氣、高原日精月華的陣勢,讓我相信了我白髮轉黑的勝利定有它的功勞在。

大理其實也是個花兒的世界,白族是一個花兒一樣的民族,街頭經常可以看到身着白族服飾的女孩兒,紅色的衣、白色的裙,還繡着花邊兒,再戴上銀光熠熠的頭飾,一個人就是一朵花兒。白族的民居也是白牆,白牆上畫着花兒,院牆內外栽着花兒,遊走在大街小巷中,不時可以遇到一簇簇燦爛的花兒在牆頭路邊浴着高原的陽光怒放。四處可見的紥染布隨風飄擺,如蝶兒一般,紥染布的圖案也多是花兒,圖案的組合方式跟蝴蝶翅膀的花紋極其相似。

在這個花世界裡,浪漫符號玫瑰獲得了另一種詮釋――鮮花餅。古城主街上的鮮花餅店一家挨着一家,家家生意火爆。有現做現賣的私家小店,為了顯示真材實料,多在門口擺放着整筐整籮的玫紅色花瓣。看到在大城市裡計價昂貴、包裝精緻的玫瑰成為這樣大白菜一樣的陳列,真是令人感慨煞,――既同生而為玫瑰,何際遇天差地別如此!也有明星代言的大品牌鮮花餅專賣店。有個品牌是由舞蹈家楊麗萍代言的,我曾經請一位性情溫柔、說話臉就紅的女孩在上海大劇院看過《雲南印象》的演出,當楊麗萍在舞台上表演那段名聞遐邇的《雀之靈》時,我內心怎一個「嘆」字了得。如風中柳、水上波一樣自由搖弋的身姿讓我真正體會到了甚麼叫「柔若無骨」,舞蹈之美與人體之美的完美結合令舞者光芒四射。那一刻,她超凡脫俗,化身為了精靈。

鮮花餅的樣子和口感都有點像廣東人愛吃的老婆餅,表皮酥、內芯軟,一口咬下去,露出摻和了花瓣的暗紅色餡料,口中同時瀰漫開一股花兒馨香,心中關於玫瑰花的種種意向此時也不自覺地得到了暗示,那種進食的感覺十分奇妙。

我每次去大理,總喜歡住在古城北,那裡相對比較清靜些,商業氛圍淡一些。有兩段小街還完全保持着天然的集鎮本色,那裡有個規模不小的農貿市場,蔬菜水果花草堆堆雜湊,各種雜貨小店戶戶挨排,各種服飾的人穿梭往來,各種口音此起彼伏。閒步其中,哪怕甚麼也不買,就這樣隨便看看,內心就會慢慢豐富明朗起來。就像一間老屋,突然打開了它長久關閉的門窗,清新的空氣進來了、蝶兒進來了、花香進來了、絮語進來了……

市場角落裡有個糖舖,售賣各種糖果點心,以及紅糖、冰糖、薑糖、粗砂土糖等,有的是結晶的塊狀,小山一樣堆在竹編藤編的筐子裡籮子裡,還有的是糖漿,裝在大大小小的罎子裡罐子裡,不大的店面擺得滿當當的。有一種玫瑰花糖,醬紅色的糖漿粘稠而清透,裡面漂浮着已如蟬翼般輕薄如絮的玫瑰花瓣。我買過一瓶,日常作為吐司伴侶,薄薄抹上一層,可口得很,還可以用溫水沖了喝。水汽氤氳,花瓣婉轉,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呷,舌尖上的清甜,充溢口腔的香雅,實在妙不可言。

其實花作為飲品很常見。北方水硬,以前又沒有甚麼高明的水處理技術,以之泡茶,定然影響茶味發揮,不少人就喜歡喝茉莉花茶,馥鬱的花香可以彌補受損的茶香,也可以掩蓋水中的鹼味。南方人喝菊花茶比較多,菊花氣清性涼,配上綠茶,恰是炎熱地區夏日裡的解暑佳品。但是菊花不能多放,否則一口口下去,亞賽喝中藥。移居騰衝後,普洱成了我的日常飲品。普洱存放久了,滋味固然醇厚,但是陳味過濃的話,凝在齒頰間,感覺也不是太好。這時加入一朵菊花,其清雅恰好可以有所中和,十分般配,更別具風味。並且一朵金黃漂浮在琥珀色的茶湯中,也煞是好看。

騰衝古稱騰越,徐霞客譽之為「極邊第一城」。風物淳樸,山水清而木華榮。三四月份的時候,城北高黎貢山下,萬畝油菜花開放,漫野湧金。江南的油菜花含着水汽,嫵媚旖旎,此地的油菜花卻在高原陽光的照徹下,熱烈恣肆、豪情萬丈。風從山巔撲下,攪得花香通天徹地,熏醉了整個世界。一種細細綿綿密密的聲音不絕從田間升起,流佈四野,好似空氣的絮語低吟。那是眾多小蜜蜂的振翅聲,小巧美麗的勞動者們在浩瀚的花海中穿梭飛舞,幸福地忙碌着。田頭涓涓的溪流邊擺着蜂箱,養蜂人全身包裹嚴實,也在蜂箱間沉默地忙碌着。偶爾路邊會有一個小桌,擺着幾瓶剛搖出來的油菜花蜜,那蜂蜜看上去並不是太清透,表層浮着細細的泡沫,還會有些碎屑,聞起來氣味薄淡輕清。這樣的一瓶在手,天、地、風、花、生靈,都有了。溫水調上一杯,慢慢啜飲,不由得胸中鬱氣迸散,魂飛窗外,神遊九霄之上。

城西南六七里是古鎮和順,那裡有風貌古樸的街巷,有全國歷史最悠久的鄉村圖書館——和順圖書館,館名還是胡適題寫的,那裡還有哲人艾思奇的故居。松花粉在這裡有了另一種妙用,和紅豆沙一起被做成松花餅。紅豆沙在下面,比較厚,上面鋪一層松花粉,比較薄。紫紅托着淡黃,一塊塊切成豆腐乾大小,墊在翠綠的葦葉上,放在竹籃或竹籮裡,挎在老婆婆的肘上或擱在路邊的石頭上,靜靜地售賣。我每次看到都會買幾塊,坐在河邊,慢慢吃。豆香和花粉香、砂糖的甜和花粉的微澀、豆沙的滑糯和花粉的鬆軟在口中融匯漫溢,那是口感更加豐富的純生態植物版布丁,是氣質更加素樸的鄉村風提拉米蘇。目中林山蔥蘢、清流碧透,身畔柔風酥軟、遊人慵懶。那一刻,世界與我,舒坦的融一了。


璧 人 男,安徽靈璧人,初中畢業,漂泊滬上數載,曾從事過汽車售票員、保潔員、服務員、倉管員、房產行銷等工作,現居雲南。馬拉松愛好者。曾在《章回小說》《文學港》《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等刊發文若干,並有部分詩文被收入各類文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