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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夫:盜火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康夫

有一年冬天,我住在雲南騰衝,一個叫做和順的小鎮。一家很大的動畫電影公司付了我一點錢,希望我寫一個以「盜火」為題材的奇幻故事。我認為應該真切地體會一下原始人類在潮濕寒冷的大西南山區生活的感受。

抵達和順時是下午四點來鐘,天空蔚藍高遠,空氣晴冷,四下空寂。發黃的陽光十分猛烈,投射在黃綠的山坡和上了年頭的白族傳統建築上,讓人心情舒快。

我只帶了一件輕便背包,邊走邊打聽旅館的位置。穿過村子是一片遼闊的野鴨湖,幾隻寒鴨在殘荷叢中出沒,全不畏冷。湖一側有風雨長廊,青石板廣場的大榕樹下,孤零零停着一架賣糕餅的小推車。

走到此處,路已盡了。待穿過廣場,榕樹背後現出一條小徑,直通竹林深處,兩側是木頭棚屋,首尾相連,空無一人。想必是旅遊旺季時用來售賣本地特產的市場,此時閒置了。屋頂山棕鋪得密集厚實,當路一側是敞開的檔口,好像只要點亮油燈,這裡就是密林中溫暖的精怪小屋;又好像到了某個時刻,兩側風燈同時亮起,空空的檔口會出現熱烈的食物、豐盛的香氣、五顏六色的招牌、熙熙攘攘的人群。

此時天色已晚,又到了村外荒僻處,四下一個人也沒有,我放慢腳步,一心等着甚麼驚人的事情發生――

小路盡頭突然轟地一聲響,兩隻刺目的車燈穿透夜幕直射而來,一輛舊摩托車橫在路中,車上跨着一座雄偉的身影。

「喂,你是不是那個在鎮上打聽XX旅館的客人?」並不是本地口音。

摩托車手關掉大燈,是個三四十歲的瘦高男人。皮夾克,板寸頭,絲瓜臉上散落着鬍茬,神情更像苦瓜一些。脫離了車燈的光暈,真人其實不怎麼雄偉。

好吧,不是甚麼山林妖怪,是旅館老闆。核對完電話號碼,我爬上摩托車,車子加足馬力奔上陡峭坡路,停在一扇院門前。

老闆取下燈照了照門牌:「記住路沒有,就是這裡了。」

說完,逕自進屋打起電腦遊戲來。

這是一家很小的青年旅館,兩層木頭房子靠山而建,院子狹長背陰。位置偏,價格便宜,一個房間六張牀,經常一個客人也沒有。

在和順的第一晚,日落後氣溫驟然下降。我心知眼前是一個漫長的寒夜,把全身衣服襪子穿上,從旁邊空牀上抱來多餘的被子,墊一牀蓋三牀。

入夜後,關了燈。我蜷縮成一團躲在被子下面,張開耳朵聽屋外風聲如絲,知道寒冷正在無聲、緩慢、堅定地穿透牆壁、窗縫、屋簷襲來,木板牆像紙片一樣單薄。睜開眼睛望向高而黑的屋頂,甚麼也看不見,和閉上眼睛沒有兩樣。宇宙中到處是黑的,是冷的,只有我棲身的這一小塊地方有一點熱氣。我和寒冷爭奪這一點地盤,雖然它的侵襲不可阻擋,但我可以堅守陣地,絕不退縮。我們比賽,看誰能堅持到黎明。

整個夜晚,忽醒忽睡,不去挪動身體任何一個部位,避免碰到被子裡其它冰涼的地方。二十來歲時,我曾經跟隨一支科考隊,有過一段在野外露營的艱苦經歷。高海拔地區嚴寒的夜晚讓人記憶猶新,也許因為那時身體茁壯,熱血沸騰,感覺上遠不如此刻寒冷。不過,在不再年輕的這些年裡,我又經歷過好些寒冷的夜晚,擁有了更多和它戰鬥的經驗。寒夜是難熬的,但不用害怕――天一亮,它就得滾蛋。只要我還活着,就是勝利。

第二天早晨,窗櫺外透出陽光。西南山區的原始人類是怎麼生活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已經凍到快不能直立行走了。

我摸索着起床到院中洗漱,抓牙刷缸子的手發着抖,抖得牙刷在缸子裡咣咣跳。

老闆無奈地說:「沒有空調,也沒有電熱毯,被子倒是還可以多給你一牀。」

「已經三牀了。」

「這樣吧,房價打折,三十五塊錢一天。」

好吧。

逐漸習慣之後,和順就可愛起來了。雖然早晚仍然寒冷,人卻不再有畏懼心理,雖然縮着脖子、攏着手,心裡也是輕快的。一早起來,沿林中小路往大榕樹去,冷霧瀰漫,竹林像一幅暈染模糊的水彩畫,棚屋籠在輕煙之中,像《西遊記》裡妖怪變出來迷惑唐長老的模樣,以至我總懷疑林子裡哪棵樹上拴着一個神通廣大的紅孩兒。

到大榕樹,就有了煙火氣息。右側靠水處是一座洗衣亭,無論我出門多早,洗衣的女人們總是更早。兩三個一起蹲在亭中條石上,將衣服翻來覆去地用力敲打,再浸入水中漂洗。湖面冷氣聚散,洗衣亭漂在水上,女人們的談笑聲和木槌聲也漂在水上。難以想像在這樣冷的湖水中洗衣還能笑出來,但她們就像那些水鳥一樣,對寒冷全無畏懼似的。待日光穿透薄霧,驅走寒意,她們便扛起盛滿乾淨衣物的厚重木盆,慢慢回家去了,明天還要再來。女人和鳥,都是這世上頂勇敢、頂應該自由的生靈。

和順的白天晴明生動,一派西南邊陲小鎮風情。老媽媽們聚在路邊用寬大的竹籮賣本地糕點,嫩黃的松花糕,白的烤餌塊,黑的玫瑰糖,還有一種拇指大小、新綠色的小瓜,不知叫甚麼名字。不在旅遊季節,攤主們也無心招攬顧客,自顧自聊天。鮮紅的花樹盛開在別人家的房頂上,絨球一樣輕輕擺動,色彩尤為艷麗。

在小鎮蜿蜒的巷道中,藏着不少賣騰衝特色小吃的攤販。十來塊錢可以吃到米線、大救駕、頭腦、捲粉、煮餌絲、豌豆粉、粑粑……名字稀奇古怪,基本上就是米粉類食物的各種做法:長條的切塊的,加辣椒的加火腿的,帶湯的乾吃的,用碗的手拿的……都還不錯。我喜歡炒餌塊,好吃又飽肚,可以當一頓正餐。第一次去時,大姐說送我一份「青龍過海湯」,我以為是清湯黃瓜,欣然致謝,沒想到是把青蔥、酸菜、辣椒、薑蒜放在碗裡,開水一沖而成。只用調料做湯的法子我是第一次見識,又鹹又辣,嚐過一次之後,再去時就堅決婉拒大姐的好意。

大部分時候,我中午在旅館搭夥。老闆也是外鄉人,年輕時輾轉多地,換過幾件營生,最後落腳在這裡,試着開店養家。離春節不到一個月,老婆回娘家去了,他每天窩在店裡打電腦遊戲,午飯不是番茄炒雞蛋,就是番茄雞蛋湯。如此重複了三天,我沒說甚麼,他先放下筷子,仍用無奈的語氣說:「這樣吧,餐費打折,二十塊錢。」

最後決定由我負責買菜。農貿市場在古鎮中心,遠近熱鬧的地方。翠綠的嫩黃的橘紅的瓜菜盛在籮筐裡,一半叫得上名字,一半從未謀面,全都叫人一看就喜歡。我趕早買完菜,坐在集市路邊的台階上畫畫。不多會兒,就有好奇的小手指在我的速寫本上戳戳點點,留下黑乎乎的手印。下一秒,他們的母親便一聲斷喝把小手拍開,然後從筐裡抓起一兩個青綠甘甜的果子遞來以示歉意。

有時候也不辭辛勞地下館子。鎮上最好吃的餐館在一座有些年頭的白族院落裡,灶房對着院子,簷下擺着齊整的蔬菜肉類,供客人現場挑選。炒青菜清甜可口,芹菜牛肉酸辣下飯,幾個特色菜更不用提:一種叫做黑水魚的鮮魚,肉質細膩雪白,蓋在濃密的青花椒和乾紅椒下麵,鮮香撲鼻。雖然調料重,但湯是清的;雖然每一口魚肉都有微麻的口感,卻沒有因為辣而損失了鮮,吃起來還有幾分甜。另一種叫做土鍋子的,是類似陶土火鍋的做法,裡面有雞有肉有豆腐有蛋餃,各種葷食薈萃一處,只鮮不膩,十分難得。

為了湊人吃飯,只要旅館來了客人,我就極力慫恿他們跟我一起去白族館子,竟然也成功了三四回。我猜,我比那個成天打遊戲的老闆還要盼着旅館生意興隆。

因為白族館子只做晚餐,回來時往往已經夜裡。在和順,太陽一落山,寒冷就像一隻展開羽翼的灰鳥席捲而來。走在野鴨湖邊的路上,路又黑又遠,又冷又靜,碩大的月亮照耀着明亮的湖面,山中傳來奇怪的動物聲響,四下一盞燈也沒有,我穿過竹林,就像穿過通往另一世界的屏障。

一天晚上,我回到旅館,老闆罕見地沒有打遊戲。我在一旁燒水,看着他把不知哪來的各種玉珮、鐲子、手串、吊墜放進小盒,忍不住問了一個早就疑惑的問題。

「你就靠這個店吃飯啊?」

老闆停下手裡的活計,抬起頭望着半空發了一會兒呆,呼出一口氣,兩個肩膀往下一垮,轉頭看着我,既理直氣壯又有些心虛地說:「我還在網上賣點玉器的。」

一瞬間我就明白了――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就像我春節回家見到舊時親友,別人小心翼翼又充滿好奇地問「你就靠寫作謀生啊」時,我的反應一樣。

「我還畫點畫的。」

這是我的回答,同樣既理直氣壯又有點心虛。

我在和順住了半個月,為了「盜火」,去了一趟附近的火山地熱公園,在山腳下買一串草繩捆着的生雞蛋,到山頂時放在「熱海大滾鍋」用地熱燙熟了吃,口感很嫩。我還去了旁邊一處有名的溫泉,泡在山林間蒸騰的熱氣裡,覺得舒服極了。我把火山和溫泉都放進了劇本,心想前者適合同室操戈、一場大仗,後者適合深入交流、化敵為友。

其餘的時候,每天晚上在旅館檯燈下抱着暖水袋寫劇本大綱,看着一摞白紙上漸漸展開人物情節、背景設定、起承轉合,不同顏色的墨水交錯,好像徒手造了一個天地。幽暗的木屋裡黑漆漆的,只有桌子附近亮着,夜晚的寒意仍然來襲,然而只要攤開稿紙,我的面前就是一個血與火的世界。好像如果推開木板牆,面前不是嚴寒的村莊,而是我腦海中身騎雪豹、跨越冰河去盜火的女孩。我所從事的職業,固然是資本遊戲中的小棋子,名利場上的小玩具,然而對於醉心其中的人來說,在紛繁灰燼中追尋那一點亮光,其中的艱辛與喜悅,和盜火無異。

我將故事改了幾次,覺得滿意了,交給經紀人,經紀人又交給製片人,大家都覺得不錯。就這樣,任務順利結束了。

不知怎麼的,離開之前我特別想再吃一次大水車旁那家小店的烤魚。魚大媽因為生意冷清本來在關門午睡,為了我臨時生炭,現場剖魚。眼看去騰衝車站的中巴車開車在即,萬幸旅館老闆騎着摩托車出現在了大水車前面。

「走,送你去車站。」

一跨上摩托,他的身影就顯得特別高大。我也趕緊爬上車。就在我們絕塵而去的時刻,魚大媽將一碗米粉塞進我手裡。

「稀豆粉!路上吃!」

「可是我們騎摩托――」

話音未落,老闆發動了車子,在急速啟動的瞬間,我竟然用驚人的平衡技術端穩了手裡那隻軟不拉幾的碗。轟的一聲,摩托車載着我們駛過竹林,穿過集市,上坡下坡,急剎加速,猛烈拐彎,貼牆擦過……簡直像雜技一樣。

「抓穩了嗎!」老闆喊。

「抓穩了!」我也喊。可是我根本沒法子抓,我一隻手抓着穿在竹籤上的烤魚,另一隻手端着一碗湯水晃盪的稀豆粉啊!

就像大片總是以動作戲結尾一樣,我的騰衝回憶的尾聲就是這一段精彩的追車戲。後來我被電影公司告知不需要我繼續「盜火」,原因是「雖然我們都很喜歡你寫的故事,但因為某某人不喜歡,我們只好按他的方案來」。那時我已經在千里之外另一個小村裡做着另一件事情,忽然又想起了騰衝的火山、溫泉、明亮的月光、鮮辣的魚、漫長的寒夜,以及旅館老闆用理直氣壯又明顯心虛的語氣回答那個問題的樣子。

我也無數次面對過同樣的問題:你靠寫作能謀生嗎?

答案模棱兩可:有時候能,有時候不能。那又怎麼樣呢?我做過導遊、翻譯、家教、廚子、播音員、記者、劇場佈景,寫過廣告文案、紀錄片解說詞、快板小品、滑稽戲,推銷過樹苗和礦石,能刷牆,會打掃衛生、照料幼兒,還會畫一點畫。如果不考慮品質,生存是一件簡單的事。就算有一天連簡單也做不到了,那也是我的毫無悔意的一生。有甚麼可畏懼的呢?有那樣多的山水,那樣多的路,總是要去走的。


(本篇標題書寫:游江)


康 夫 生於湖南,久居北京,編劇,作者。著有《灰貓奇異事務所》《失業之旅》《翠狐》等,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和西班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