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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肯:保險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方肯

我還記得那個保險箱,像電影裡頭出現的那一種,轉盤式,深灰色,金屬T形手柄,一聲不吭地待在父親的書桌旁。要不是二哥提起,我一直以為那個保險箱已經壞了。

父親病重的時候,常去探望他的便是二哥。父親把二哥叫到牀邊,兩手緊握二哥的手背,慎重地囑咐,老家房裡的保險箱送給二哥。二哥嗯嗯說知道了,事後卻完全不放在心上。

「那保險箱一百公斤重啊,沒事誰要把它搬走呢?」二哥喝了一口啤酒,夾起一塊肉就忙碌地咀嚼起來。

誰都不需要一個笨重又老派的保險箱,它很快就被我們的早餐午餐晚餐、工作家庭朋友、小事大事瑣碎事給掩埋了,墊在記憶的最深處。

直到父親再找了二哥,說:「我想回家。」

二哥應道:「好,我帶你回老家。」

父親又說:「不,我要回我原本的家。」

父親話音似雷,震得二哥雙耳嗡嗡作響。父親向我們聲聲道歉,老淚濕潤了皺紋。父親時日無多,我們怎能忍心不說一句原諒?

二哥的心被父親掰開兩半,背叛的滋味比啤酒苦,實在難嚥。

大哥原本和父親關係不好,這下更被真相撕裂得不成形。當初父親反對大哥創業,拒絕給他資金支援,結果大哥到處借錢才勉強湊足合股的本錢。後來,父親又反對大哥結婚,媳婦茶沒喝,婚宴不見人。自那之後,大哥就沒喚過一聲「爸」。

一個男人藏着幾個家庭的故事,對我並不新奇,好幾個朋友的家庭也是如此。我不過沒料到,平凡無奇又渾渾噩噩的我,人生也有一場家庭倫理的大戲。

幾天後,二哥給我來了電話:父親走了。那天早晨,空氣涼爽,好像父親曾帶我們三兄弟去登山的天氣。一路上我們有說有笑,我一邊走一邊拾了許多小石子,父親卻吩咐我把小石子丟了。他說小石子歸山裏,我們來遊走一遭,甚麼都不帶走。

喪禮上,兒女成群,子孫滿堂,算是許多人期望的一種圓滿了。一個老嫗,或許我應該稱她為大媽,給我看她和父親那超過半世紀前的結婚照,顏色些許斑駁,父親的臉卻和如今沒有兩樣,現在的流行語稱之為「凍齡」。

「你可以叫我媽,也可以叫我阿姨,我都會把你當作我的兒子。」老嫗握着我的手說。

我微笑地點頭,回頭看着父親靈堂上的遺照,白色菊花擺在左右,悲傷被措手不及的結局稀釋了顏色。誰都沒有哭。

喪禮過後,我們沒有再和那個大家庭聯繫,僅是保持有禮貌的距離,避免碰觸彼此的傷口。

每天早上,大哥都到母親的墓前哭,哭到整顆心快從胸口掉出來。他恨透了父親,比父親在世時更甚,恨不得把父親在老家的東西全都燒掉,一件不留。於是,大哥便吩咐我去把父親的遺物收一收。

大家都把各自的舊物留置在老家,說好聽老家像是博物館、紀念館,實際上就是一個大型儲物室。許久回到老家,回憶與舊物如潮水滿溢,才想起母親常坐在那門邊,讀着晚風輕拍的報紙。父親養過幾隻斑鳩,籠子懸掛在天井邊,麻雀便在無人的午後,啄食掉落在地上的飼料穀物。那年我收拾行李離家時,記憶如塵埃,被我順手拍一拍就留在這屋裡了。

父親的書桌上並無一物,他在離開老家的時候已經收拾乾淨。抽屜仍舊深鎖,但我記得鑰匙就藏在桌上那本朱紅色的筆記本裡。打開抽屜後,我把裡頭的東西都拿了出來,一樣一樣擺在桌面上。

在最底下的那層抽屜裡,堆積凌亂的紙條、名片、信件。當中一個粉紅色的信封顯得搶眼。信封裡裝着鮮紅色的結婚請帖,寫着陌生的新郎名字,陌生的婚宴地點,但本該熟悉的父親名字在上頭顯得格格不入,讓我也覺得很陌生。

我按照請帖上的電話號碼給新郎打了電話。

電話接通後,我和對方說了兩句,彼此很快有所意會。我和他在電話兩端拉着一條叫沉默的線,誰都沒有放開。最後,我們約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就結束通話。

這通電話後,我變成老幺中的老幺的老幺。

五哥,父親和他母親的獨子,有着和父親一樣的髮量和髮線,以及如來佛祖的耳朵,和父親年輕的樣子有七八分相似。五哥年齡和我相近,為人爽朗,我們很快就熟絡起來,把關於父親的往事像展示收集品似的,全部掏出來說個沒完。

或許父親虧欠他最多,早年拋棄了他們母子倆。不久,五哥的母親患上了抑鬱症,情況好時把他當兒子,為他煮一桌他喜愛的菜式,睡前給他蓋被子;情況不好時,就誤把他當父親,毆打他,用盡惡毒的話語咒罵他。

五哥的母親臨終前,雙目已被無盡空等的歲月挖空,呆滯無神,顫抖的嘴已失去咒罵的力氣,虛弱地喚着父親的名字,重複問道「你回來了嗎,你回來了嗎」。

父親沒有回去,缺席喪禮的理由也很荒唐──他不相信五哥的母親死了,以為又是騙他回去的苦肉計。

五哥的母親走後,他勉強半工半讀,畢業後找到工作才安定下來。看着五哥結婚時和父親的合照,那春風似的笑臉背後,牽着一串長長的恩怨糾葛。

我的心中產生了許多疑問。

為甚麼父親沒有向我們透露五哥的存在呢?父親企圖減少他的罪惡,還是另有原因?

既然父親早拋棄了他們,但他們父子倆不是仍有聯繫嗎?這「拋棄」的定義又是甚麼?

為甚麼別人的父親週末在家休息,我的父親卻不在家?為甚麼別人家的年夜飯在晚上,我們家的年夜飯在早上?

父親只回答道,人不能問太多「為甚麼」,說穿後會像天空破大洞,天下大亂。

百日後,父親的身後事完畢,但他的秘密一個接一個曝光,讓我感覺他的秘密不只這些,像剝不盡的洋蔥。洋蔥最內部,藏着父親那個老款的轉盤式保險箱。保險箱裡必有他未交代,或難以啟齒的秘密。我打算找二哥出來,商量商量保險箱的事。念頭剛起,二哥就打到我的手機了,他說他受不了了,今晚一定要跟我說清楚。

晚飯的飯菜還沒到,二哥先咕嘟咕嘟乾了兩罐啤酒。我知道這下肚的酒,絕大可能和父親有關。

這老頭子實在太過分,也不想想我以前對他那麼好,他的大電視機、大冰箱、補品都是我送的,他竟然對我隱瞞了這麼大的秘密,而且不是一個,是兩個!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和你們都不知道!

小弟,你趕緊幫我處理掉那個保險箱,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要看看,老爸會不會為了補償我,在保險箱裡留下甚麼。

我好奇地問:「為甚麼你不自己去呢?」

二哥一時語塞,又灌了一罐啤酒,說:「我怕我會再次失望。你幫我先看了,可能失望會少一點。」

那夜,我吃光一桌的飯菜,二哥則喝光一桌的啤酒。我攙扶他回家的時候,他口袋裡的鑰匙知道他酩酊大醉,跟他玩起捉迷藏,怎麼也掏不着。二哥更沮喪了,驀然埋進我的肩上,哇哇大哭,像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小孩。

「我以為我是他最疼愛的孩子,原來我跟你們沒兩樣!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二哥的哭聲,在暗夜中像沉入井底的大石。我試圖把大石撈起,那卻是我負荷不了的重量,唯有默然聆聽。

保險箱是棘手的東西,我從沒用過這款保險箱,於是我找了大哥來幫忙。

「別動那保險箱。」大哥說完就掛了電話。

二哥怕保險箱裡沒有甚麼,大哥怕保險箱裡會有甚麼。

想來想去,我還是找了五哥幫忙。

一向熱情友善的五哥,聽了我的請求後,便用一種我從沒聽過的口吻,回應我道:「抱歉,我沒用過保險箱,幫不了。」

我一身起了雞皮疙瘩,愕然發覺,我知道的五哥還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面貌。他那冰冷的聲音,言下之意大概是「這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我的腦袋裡又翻起恩怨情仇的假想,或許是我把人性想得太天真。

看來,打開保險箱的事情只能由我一個人去辦。週末,我回到老家過夜,開鎖匠答應翌日一早就上門。

自中學畢業後,我就在外地升學、工作,每次回來不超過三天。雖然如此,母親天天仍然打掃我的房間,擦拭我的書櫃,一週換洗一次牀單,按時輪流曬一曬衣櫃裡的衣服。母親一直準備我可能突然回來,那時候我便會需要一個乾淨舒適的房間,讓我好好休息落腳。有一天我果真突然回來了,房間整潔如我上次離家的那一天,但母親已心臟病發去世。那幾夜,我把頭埋在枕頭裡嚎哭至沉沉睡去,醒來一早就去給母親守靈。

母親走後,我更少回來。我的房間變成雜物室,堆積了大哥二哥的舊衣物、舊書、荒廢的運動用具等。最後,全部人都搬走了,這個家就在幽暗中度過幾個年頭。

今夜,我沒有再把頭埋進枕頭裡,只是睡前在天井下呆坐了片刻。某個父親心血來潮的晚上,我們一家就坐在這天井下吃火鍋,有肉有菜,還有啤酒。我們三兄弟喝得臉通紅,招來父親嫌棄,說男孩不能只有這一點酒量,母親嘖嘴,說喝酒傷身,不喝最好。但我們三兄弟還是隨了父親,成了酒徒。

深夜,除了時鐘滴答聲,多了一陣細碎聲敲着我的耳邊,窸窸窣窣,賴着不走。我的睡眠若是一被干擾,就很難再睡下去。錢包被扒走,或是被女友甩巴掌都是平白無故,但是睡覺被莫名吵醒是更氣憤的事。我怒眼一睜――

父親像一尊嚴肅的雕塑,盤坐在我的牀邊,身後擺着敞開的保險箱,估計父親是從保險箱裡爬出來的。

我喘了一口氣問:「爸,您怎麼坐在這裡不出聲?」

父親垂下眼皮:「你是不是來搬走保險箱?」

我趁此時問父親:「您是不是還有事情隱瞞着我們?」

父親嘆氣道:「你到底還想知道甚麼?」

我繼續追問:「您到底還有甚麼事情沒有交代?」

父親問:「我都已經死了,你還想追究到甚麼時候?」

我再問:「您人都死了,怎麼還有一堆沒有處理好的事情呢?」

「開了保險箱,你就知道了。」父親說完,四周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朦朧,空氣好像也變得稀薄。我還想再問,但繩子似的東西勒住了我的喉嚨,我沒法發聲,心跳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急促……

唉!天亮了。那眩目耀眼的陽光,把我照得閃閃發亮,嘲笑我微弱的意志。我應該追根究底問下去。

我立刻跑到父親的房間一看,保險箱安好,沒有異狀。

五哥來了電話,說他已經到了外頭的車站,說自己還是放心不下,想來看看,或許能幫點忙。

見面的時候,五哥像今天燦爛的太陽,完全溶解了之前電話裡的冰冷。五哥說,他在附近有公事,因此順道來看看。

這到底是順道來,還是特地來?難免又讓我的心頭產生了疑問。

「你說,如果保險箱裡有鑽石或金條,我們不如就分了吧?」五哥好像篤定保險箱裡裝的就是這些。

看來五哥不瞭解父親。父親生性吝嗇又保守,收藏鑽石或金條根本不是他的風格。就算裡頭裝的是這些,也由不得我們說話。保險箱是二哥的。我聳肩,微笑,不置可否。我那一身的雞皮疙瘩又冒了出來。

開鎖匠帶着烏雲來。其實開鎖匠林先生的專業不是開鎖,而是售賣保險箱給父親的人。我領着林先生到父親的房裡,五哥尾隨在後。那保險箱像我昨夜夢裡的父親,一副嚴肅的模樣,恭候林先生大駕光臨。

我和五哥屏息以待,眼睛死死地盯着保險箱上的轉盤,捕捉每一個變更的瞬間。

首先,左轉三圈,歸零。然後,左轉三圈,到一;右轉兩圈,到二;最後,左轉一圈,到三。

握着手柄一轉――噠,保險箱開了。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跟一口乾完一罐啤酒的時間差不多。

我正想順勢打開保險箱的時候,林先生忽然關上保險箱的門。

「你試試看。」林先生把手一擺,讓我重複剛才開鎖的動作。

我錯愕。情緒被我收藏在臉皮底下,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保險箱。

「對,就是這樣。那麼,我先走了。」林先生在看見保險箱裡的內容之前,馬上告退。

送走了林先生,我正式打開保險箱。五哥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迎接父親的世紀大秘密。

這門一開,裡頭只有幾張日曆紙和一張餐廳名片。

我拿起日曆紙和名片端詳許久,上面沒有字迹或記號,內容也毫無意義,看得出只是隨意置放的雜物。

五哥眼角微垂,今早本來的燦爛,轉成此時陰鬱的天氣。

那天,我和五哥來不及吃一頓午餐,他就說約了顧客見面,匆匆走了。

我本想向大哥坦白打開保險箱的事,但近日他因老大剛出生,忙到不可開交,也不想因父親的事破壞他的心情,於是就此打住。

大哥和前妻沒有孩子,再婚後才生了一個兒子。這些年他也不好過,老友捲走了合股的錢,前妻和老友跑了。老婆沒了,又欠了一身債。事後,大哥才知悉父親早知道這前妻和老友不對勁,卻一直沒有說。大哥把羞愧和懊悔都悶在心裡,到父親走的時候都沒有和解。

我打了電話給二哥,問他:「老爸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你一字不漏告訴我。」

二哥清了清喉嚨,答道:「『成啊,那保險箱很貴,記得拿去用,別浪費了。』」

那一百公斤重的保險箱值一萬多塊,的確很貴。

說到底,父親最疼二哥,他甚麼都沒有留給我們,只給了二哥一個昂貴的保險箱。父親只不過沒想到,二哥要的不是一個保險箱。

後來,我的夢裡,偶爾會閃現父親的身影。他再也沒有從保險箱爬出來。老家的保險箱裡一直是空蕩蕩的,裡頭沒有我們任何一個人,我們也沒有放進任何東西。

我再沒有疑問。


方 肯 馬來西亞柔佛巴魯人,現居吉隆坡。自由文字工作者。曾獲全國嘉應散文獎、台灣時報文學獎、海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馬華兒童小說創作獎等。著有長篇小說《海峽邊城》、散文集《啃日子》,目前負責馬大寫作班散文╱小說指導老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