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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杜:歸去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小杜

1

單人,單臥,單廚,單衛生間。他搬進這公寓兩個月,仍不斷收到寄給蘇珊的信件。除了過期賬單就是垃圾廣告,兩個星期就能攢下一打。他躺在長條沙發上,逐一拆開看了。原來蘇珊和他給同一家公司支付水費。蘇珊每個月平均用掉三千加侖,比他多出一千二百加侖。很可能是洗衣用掉的。當然更可能是洗澡。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進衛生間,撫摸着浴缸的邊沿,想像裡面正躺着一個叫蘇珊的女人。白種女人?黑人?亞裔?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個月蓮蓬頭都會湧出一千二百加侖的溫水,浸潤她的身體,每一吋肌膚,每一個孔洞,每一根毛髮,就在這橢圓形的浴缸裡,長六十英寸,寬三十,深度呢?剛剛好淹沒她的乳房?他體內掠過一陣痛楚,與生理無關,與存在有關。

除了信址,蘇珊還給這公寓留下一件老式掛鐘,孤零零掛在牆上,那個類似啄木鳥的金屬玩意兒在永恆中一上一下。每天下班,拆開一包韓國泡菜風味的速食麵,他翻開電腦,躺在長條沙發上翻看各種垃圾視頻。不論電腦音量多大,掛鐘的滴答聲都落入他的耳朵,像水滴,像沙漏,以秒為單位,記錄着他生命的消逝,細碎,堅決,毛骨悚然。他摘下掛鐘,把它帶到公園,趁着黑夜將它踩碎,埋葬於青草之下。

所以他現在只用手機報時。數字雖永遠在變,但至少是沉默無聲的。報時順帶着也報天氣,週一雪,週二雨,週三又是雪,週四又是雨。週末冰雪暴:本市將迎來破紀錄的寒潮,雪十八英寸,風七十英里。電腦顯示器裡的主播歌照唱,舞照跳,末世狂歡的妖冶。沙發旁立着自動旋轉式的電暖風,中等熱度,中等風速,中等轉速,他伴着視頻昏昏欲睡。長條沙發的形狀適中,不寬不窄,他好像躺在柔軟的棺材裡,一直睡到後半夜,睜開眼是電腦的警報,電量不足百分之五。他被暖風吹得口乾舌燥,掙扎起來洗漱一番,躺在牀上,五毫克的褪黑素片立在牀頭,明天要上班,也許三粒才能睡着。又怕早上起不來,算來算去,吞下一粒,上了趟廁所,又吞一粒。屋頂踏過一串腳步聲,接着是沖馬桶的聲音。樓上跟他是一個戶型,臥室連着衛生間,洗澡很規律,洗衣服很規律,用吸塵器很規律,上廁所也很規律,他猜應該住着一個女人。他盯着自己的馬桶,米蘭昆德拉怎麼說來着?馬桶立於地面,如同盛開的白蓮花?那麼坐在蓮花上的半裸女人又算怎麼回事?這聯想讓他輾轉難眠,重新打開電腦,登上那個掛滿各路女人照片的網站。

他在那網站上其實鮮有收穫。但至少那些照片是可以免費觀看的。那些是活生生有名有姓的女人照片――那些名姓雖是虛構,卻不具有實質意義的傷害性。她們無一例外地在那五千像素的數碼方寸上搔首弄姿。點讚還是忽略?他像發撲克牌那樣把她們分門別類。

「這麼晚還在?」對話方塊裡跳出了ViVi。

他和ViVi相互點讚有段日子了。也聊過天,每次只三言兩語,絕不像是有可能見面的樣子。個人說明很詳盡,足夠形容十個或五十個ViVi,而且是英漢雙語。甜人一枚,吃貨,曾因一頓廣式早茶而幸福一個星期。比實際年齡年輕可愛,但工作認真負責。八月曾去過馬來西亞的榴槤節,絕不會用味道審判一枚榴槤。不吸煙,不飲酒,不吸毒。沒有生養過小孩,但想要小孩。願望:每一個教過的學生都不會忘記ViVi老師。旅行:遊走在孤獨星球上的一隻不那麼孤獨的貓。年齡:三十六歲。語言:英文,中文(普通話),一些日文。尋找:男士,三十五英里以內,三十二到四十二歲之間。目的:婚戀。五年內的夢想:為人妻母。喜歡的事情:下廚,健康飲食,有意義無節制的聊天。滿足以下條件者請私信:幽默,帥,擁有一門職業,不介意給ViVi下廚,陪ViVi聽音樂看電影,去東歐旅行前記得帶上護照、相機和ViVi。

「對,還在。」

和ViVi已聊到直接上中文的地步了?獨居久了,他的記憶越發模糊,不但變成虛焦的畫面,還陷入自我虛構的怪圈。他翻出聊天記錄,才確定是ViVi先用英文說她是中國人,他才用中文問可以用中文聊麼。我十月份來到中西部這個見鬼的大學城,他說,連開六個小時高速,一路瓢潑大雨。ViVi說我十月份的時候還沒車開呢, 打了兩個多月的優步車。他說美國嘛,人少,路遠,有車沒車感覺完全是生活在兩個國家。又問所以你是老師麼。ViVi說她在國內當過老師,跑到美國當學生,專業是對外漢語教學,你做甚麼職業。他說一言難盡,不如微信聯繫吧。聊天記錄戛然而止,上一句和剛才這句隔了一個半星期。

「外面下雪了呢。」

「嗯。」他瞥了一眼緊閉的百葉窗,並沒有漏進一絲雪光。

「我室友回印度了,屋裡好冷,供暖壞了。」

「可以給公寓的管理處打電話。」

ViVi停住了。這網站的聊天功能很原始,沒法判斷對方是輸入還是下線。他想馬上睡去,褪黑素卻不知在體內何處隱沒。下牀打開百葉窗,雪正簌簌地下。視頻裡是一款中學時代的橫板街機動作遊戲,血漿橫飛,多年後看起來竟有一種格林童話的恐怖與黑暗。

「凍死寶寶了。」

寶寶?他關掉視頻,重新過了一遍ViVi的照片:雪山下,椰樹下,河邊,學院門前,不論冷暖,不分薄厚,都穿着那種寬鬆腰的連衣裙子。從照片裡的臉部和小腿判斷,ViVi絕不算胖,為甚麼要穿這種活見鬼的裙子?

「加微信吧,語音聊會兒,人聲擋住雪聲,就不那麼冷了。」

「本寶寶不習慣語音呢。」

「隨你。」


2

微信加上了,語音沒聊成,理由還是「寶寶不習慣語音呢」。凌晨兩點,雪大如絮。這公寓供暖是靠電子控溫鍋爐驅動,以每月一百五十美金的速度燃燒天然氣,熱風從散熱孔冒出,再加上吸滿塵土的乾燥地毯,入夜必須把溫度降下來,才能防止鼻孔毛細血管崩裂。他穿着套頭衫,被窩裡半坐半臥,檯燈下隱約現出哈氣。半夜三更,陪着一個自稱是寶寶的微信號聊天,他很難對其中的悲哀視而不見。

「我洗洗睡了。」

他留下一秒鐘的語音條,對方一直顯示輸入,卻終究沒能打出一個字。

她在微信和網站上都叫ViVi,他自稱吉姆,一個比一個懂得安全防範。她的朋友圈只顯示最近三個月,千山萬水更的很頻,都是那種蔴袋狀的裙子,小腿從底下伸出來,好像一雙筷子。有兩張是正兒八經的畢業禮服,肉絲襪加高跟鞋倒有那麼一點八九十年代的挑逗。他的朋友圈絕不貼甚麼自拍。他討厭照相,尤其是照自己的臉。他在約會網站上貼了辦簽證用的免冠照,雖不像她肆無忌憚上了美顏,但因為像素夠低,還是製造出些許朦朧感。這些細節究竟意味着甚麼,他也理不出頭緒。十毫克劑量的褪黑素,被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淹沒了。

他又翻了一遍她的朋友圈,猶豫要不要伴着窗外的風雪手淫――「正扒開往裡舔呢,卻舔到了棗核」――他在朋友圈留下這麼一句,關掉手機,關掉電腦,翻開牀頭的《小團圓》。他的牀頭雜物很多,有褪黑素,有檯燈,有手機充電器,有星巴克促銷時買的咖啡杯,有幾本永遠也翻不完的書,還有可以擦鼻子或其它部位的紙巾。要說《小團圓》下筆真是夠狠,墮胎就墮胎嘛,非要寫十英寸的男胎立在馬桶壁上――他上網搜了,十英寸約略是《西遊記》裡人蔘果的尺寸――面掛血絲,線條分明,一雙環眼大得不成比例。窗外曙光與雪光初現,他倒吸一口冷氣,很好奇中西混血的死胎究竟能混出怎樣的線條與環眼。他徹底放棄了手淫的念頭,起來沖個熱水澡,刮淨因熬夜蔓生出來的鬍茬。他不知從哪兒聽說美國人的公司很看重扮相,才耐心拾掇自己。在他看來,大家都裸體坐在寫字間裡才會更出效率。煮了速凍餃子,莫名其妙的牛肉韮菜餡,十二美元一磅,據說是手工包的。他據此展開想像:紐約唐人街的某家地下作坊,一群不見天日的華人黑工,鼠一般頭碰頭剁餡,擀皮,黏着麵粉的手摸進胸口調情。

兩杯又燙又苦的黑咖啡,幫他在公司撐過上午,代價是心跳加速和小便時能聞到一股咖啡味兒。公司設有一間餐廳,所有人都在這兒解決午飯。那些白人聊的很起勁兒,打獵孩子狗橄欖球甚麼的。他不養狗,對一群戴着頭盔護肩的彪形大漢在球場上疊成一摞更毫無興趣。他獨自坐在角落,擺出煎熟的凍餃子,翻開手機,發現ViVi留言了,問棗核是甚麼意思。他說就是字面的意思。她沒回,不知是沒看見還是看見了不回。他又點開她的微信頭像,發現她的朋友圈不見了。甚麼意思?她要隱瞞甚麼?在微信上同時跟四五個像他這樣的傢伙寶寶來寶寶去?他對她來說只是個笑話?這些未知像一支羽毛在逗弄狗的鼻子,他也對她關掉了他的朋友圈。

煎餃子吃完了,胃裡墜着一坨牛肉韮菜麵粉的混合物。他得感謝食物休克這種生理現象:要不是昏昏欲睡,他下午的心情會更糟。冒着再度失眠的風險,他又喝了一杯咖啡。ViVi又說話了,晚上寶寶想吃點暖的呢。嗯,他說,好主意。ViVi的狀態一直是輸入。

他在隔間裡半遮半掩,冒着被主管發現的風險,一次次刷開手機,卻不回覆ViVi,也不讓自己的狀態淪為輸入。在那交友網站上,他也加過幾個女生的微信。他恨透了這種貓鼠遊戲,但卻是繞不開的一步,跟坐馬桶之前先解開褲子是一個道理。

「寶寶――」ViVi撇出害羞狀的表情包,「――都提示的不能再明顯了呢。」

網上看的高清無刪節版的《色戒》,肉色迴紋針釘住了他手淫的想像。他有些好奇:在迴紋針的刺激下,她會喊出寶寶麼?

「挑一家你喜歡的館子,我下班去接你。」

一個驚喜狀的表情包――他不得不承認,這玩意兒有時挺管用。

她在網站上給自己劃定的界限是「男士,三十五英里以內」,他的導航正顯示五十七英里。越界了,可誰在乎呢?那種讓人得抑鬱症的中西部見鬼天氣,開車要一個小時,他還是先去了健身房,出汗,沖澡,鬍子剛刮過,衣物全部新換。雙肩包裡裝了待換的內衣內褲和電動牙刷。所以為了褪掉那種蔴袋狀的裙子,就要付出再失眠一夜的代價?一個人獨處太久,難免越發丟了下限。不過他還沒有發胖,絕對是健身房裡的功勳。他已經快四十了,正經歷第二次雄激素水準生理性下跌。《小團圓》說女人在愛情中是拚上命的,他略掉晚餐,頂多是拚上胃而已。雪停了,路面上撒着鹽,所有車的輪胎都染上一層白漬。路上這一個小時,他既怕收到ViVi的微信,又忍不住想像她突然冒出一句「對不起,寶寶今天不行呢」,然後是尷尬狀的表情包。這想像讓他惱怒,連接超了幾輛車。黑色林肯從後面趕了上來,比車還黑的黑人向他咆哮:「找死麼你!」

「今天太晚,咱們隨便吃點好了,下次去我最喜歡的法國店。」

ViVi個子很高,黑色長裙有點像斗篷,露出那截絲襪也是黑的,不知卡在大腿的甚麼部位,也不妨礙他想像擼下絲襪的手感。略微誇張的口紅和睫毛,都是自帶敘事屬性的。

「隨你,怎麼都行。」

他的車子停在她公寓門口。他扛着雙肩包,和她頂着風雪走進一家越南餐館,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頹敗,但總好過法國店裡黏稠、多汁、生殖器模樣的牡蠣。

越南店快打烊了,沒甚麼人,只有一個雙臂刺青的老頭子。ViVi點了一大碗炒河粉。吃這麼多,不怕食物休克?他心裡嘀咕。你怎麼只喝酸辣湯呢,她問。他說自己晚上一般不吃。謝天謝地,她沒有當面自稱「寶寶」。他猜不出她的睫毛是真是假。

「你好像有點不開心呢。」

她往嘴裡送炒河粉,他擔心口紅被她吃到一次性筷子上。

「沒有不開心,只是覺得有點勵志。」

炒河粉發出誘惑,他的胃在呻吟。

「勵志?」

「有人敢在晚上八點半單挑炒河粉,不能不算是勵志吧?」


3

ViVi吃得很放鬆,時不時轉過頭,隔着劉海,目光投向那個雙臂刺青的越南老頭。老頭倒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為甚麼?是惱恨他耽誤收工?還是嫉妒再過一兩個鐘頭,男性汁液會迸入收縮的子宮?

ViVi說她是蘇州人,也可能是溫州或台州。對他來說沒甚麼區別,反正都沒去過。那很好啊,他說,為甚麼來美國呢。

「因為我是自由的。」河粉見底了,筷子搭在碗邊,悵然若失。

「你說你是甚麼?」在這種油膩膩的小館子,他沒料到會聽見「自由」這樣的字眼兒,不由瞥了眼那老頭:他正捧着一本活見鬼的甚麼書。

「我說我是自由的,我告訴自己每年必須去兩個國家,寒假一個,暑假一個。」

「你這不叫自由吧?你這應該是旅遊。」

她在網站上掛的那些照片,雪山,椰樹,學院的門牌,連同蔴袋狀的裙子,在他腦子裡輪番劃過。

「忙了一天,吃頓飯還這麼累。」

她嘆了口氣,他手臂搭在雙肩包上,今晚看來是泡湯了。

她說話時總是抱着雙肩,好像在擁抱一個看不見的男人。她對他笑了一下。炒河粉撒了不少紅色的辣椒末兒,她牙齒卻乾淨的一絲不掛。嘴唇上口紅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剛用過餐才會有的那種色澤。她有一種他沒有的本事,輕輕一笑,像吹了口氣,就把尷尬的空氣給吹破了。她說她受不了國內高校的氛圍,感覺像壓麵條機,便決定出國。他點頭,說做這種決定很不容易。口紅,河粉,絲襪,寶寶,蔴袋長裙,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讓他很想知道她到底是溫州人還是蘇州人,交往過甚麼樣男人,有過甚麼夢想,到底如何走到眼下這一步,坐在一個猛然勃起的陌生人面前吞吃油膩的美式炒河粉。其實他更想聽她自稱寶寶,比如做愛的時候,他十有八九會笑場。她的靴子碰到了他的鞋。那種不長不短的皮靴,搭配那麼一截黑絲襪,大步流星踏在潮濕的中國南方,或暴雪突降的美國中西部。她說她今天第一次雪天上路,差點沒出車禍。他問她的車是甚麼型號,換個輪胎會安全不少。她說不記得型號,只記得雪原來如此骯髒令人失望。

她讓他說說自己。有甚麼好說呢,他想,說出來你恐怕不會繼續笑盈盈坐在對面吧。除了有點時隱時現的暴力傾向,他算是個沉默寡言的傢伙,說成是自閉症也亦無不可。更要命的是,他正在勃起,對這些話題不感興趣。他只在乎今晚能不能去她的公寓,雙肩包裡的內衣和電動牙刷明天早晨能不能派上用場――

「你看那個越南老頭兒?」他說。

「你怎麼知道人家是越南的?」

「老頭兒看的那書,封面上那字好像是越南字,但圖看着像《鹿鼎記》,我在大學讀過無數遍。」

她中指戴了戒指,他搞不清哪根手指和甚麼戒指到底能搭配出多少種含義。一想到來回兩個小時的車程和包裡的內褲牙刷,他便覺得自己像一條被羽毛逗弄的狗。勃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惱怒。

「戒指是男朋友送的?」

「我爸送的。」她抬起手,擺弄戒指,低垂着他無法辨識真偽的睫毛。

「你爸?」千萬別來父親是女兒的情人那套狗屁。

「他怕我到他那個年紀還沒有男生送我戒指,就買了這個最小的鑽戒。」

「為甚麼是最小的?」他盯着那粒透明塑膠般的小石粒。

「他給我送小的,別人就會送大的。」

「這個……不覺得有點怪麼?」

「有甚麼怪?我又不是每天都戴它,」她的手收了回去。「今天是爸爸生日,跟去年一樣,在病房過的。」

「至少還有媽媽陪。」 

「離了。」

得,今晚徹底沒戲了。

他叫那老頭過來結賬。她說要AA,他說豈有此理。老頭身軀乾癟,左臂是長翅膀的青龍,右臂是吐火的麒麟,凸跳的青筋讓龍和麒麟帶有一種金屬質感。

他開車送她到公寓大門口。接她時他等了十五分鐘,下車她卻只道一聲晚安,頭也不回往公寓樓裡走。那樓有四五層高,每層有十幾扇窗子,每個窗子都透着晚上九點的燈光,淡黃,微亮,襯着半化不化的雪堆,帶着一種不算太惡意的嘲弄。

「喂,」她消失在那燈光中之前,他忍不住跳下車,「帶我看一眼你的車?」

那是一輛老式福特,黑車篷裹着一層白色冰雪混合物,像一坨巨大的巧克力雪糕。可據此展開想像:一個自稱寶寶的中年女人開着它在雪裡狼奔豕突。明天還要開它去你那邊的,ViVi說。是要見我麼,他說。不是,你們那邊有學校,我急需一份工作,想畢業前去碰碰運氣。

「明天開我車吧,」他遞上自己的運動休旅車鑰匙,「明天冰雨,你這輪胎都磨成這樣了,很危險。」

「對我這麼好?」

「嗯,主要是找個理由再見到你。」

她接過鑰匙,問萬一碰壞了保險該算誰的。他說反正不算你的。她打着休旅車,在雪裡轉了兩圈,把鑰匙還給他:「我還是個新手,開這麼大的車不習慣。」

「隨你吧,」他被凍得徹底失掉耐心,「晚安。」

車暖風被他調到最大,目送她走進公寓。公寓樓所有窗子的燈光連成一片。她,她的影子,斗篷式的黑裙,融合,縮小,像一個觸摸不到的女巫。


4

往回開到一半,開始下雨,落地即凍,六車道的高速變成一條寬闊冰帶,他不得不打開雨刷,四驅動的車輪打起滑漂。車速被壓在三十邁以下,困意像海潮,一波接一波襲來。關掉暖風,打開側窗,前方現出撒鹽的重型大卡,車輪捲起濁浪,分不清是雨還是雪。如果廣播也可以分級,他收聽的這條夜間新聞就是限制級:大教堂裡的槍擊案,十一人傷,六人亡,嫌犯被當場抓獲,受三十七項指控,包括可致死刑的罪名。可據此展開想像:粉碎的香爐,顫慄的神父,聖像前呼嘯的子彈,佈滿彈孔的十字架,屠戮伴着潮濕的寒風,讓他睡意全無。

下高速時去的加油站,那種顧客無需下車、專門有人伺候的見鬼地方。一支乾枯的手,一張辨不清膚色的臉,黑暗讓它們帶有了隱喻,這種天氣,無論給多少小費都是一種羞恥。他頂雨跑進加油站,買了一包萬寶路。格拉西亞(註:西班牙語的謝謝)!原來是一個墨西哥人,從立着仙人掌的沙漠,跑到雨雪無常的中西部,感覺怎麼樣呢?他看着倒視鏡裡油槍抽出車身,刷了卡就走人。回到公寓,怕再次錯過睡眠,就略過洗澡,直接換上雙肩包裡的內衣褲。樓上的洗衣機又開始轟鳴。如果真是一個女人,半夜三更折騰洗衣機多半是因為失戀:為了徹底洗脫男友的氣味,把牀單內衣一股腦兒塞進洗衣機,加雙倍的洗衣液,水溫和轉速都調到最高。既然戶型一致,他猜這女人連牀的位置都和自己的一樣。他張開雙腿躺在牀上,看着屋頂,想像她躺在上面。不過現實更可能是她站在臥室右手邊的洗衣間,對着午夜的洗衣機發呆。一定是超大功率的洗衣機,轉起來簡直像直升飛機,在他頭上轟隆作響。網上買的二手球棒,粗大,沉重,被她攪得煩了,就站在牀上,對着屋頂狠狠捅幾下。球棒頂端被他纏了毛巾,所以不會留下痕迹,沒准女人在上面聽着還像架子鼓。以前他也捅過,都沒有回應,洗衣機照轉不誤。可是這次洗衣機停了,女人咚咚咚走到臥室,狠狠跺了兩腳。怎麼了?生理期還是心情不好?他繼續捅,樓上繼續跺,幾個回合下來,女人先停了,咚咚咚走回去繼續轉洗衣機。他在轟隆聲中悵然若失,扔掉球棒,吞下褪黑素片。ViVi在微信裡發了一個問號。這又是甚麼意思?他回了個問號,登上那網站看了一遍她的照片,發現她把年齡改成三十四了。笑話,為甚麼不乾脆改成二十四呢?寶寶!他仔細洗了手,脫掉內衣褲,躺下凝神醞釀一場手淫。當你最需要溫暖的時候,你只有自己的五根手指,外加一點不可告人的想像力。要說他這手指不短不粗,指甲飽滿,色澤健康,中指無名指小指排成一個令人舒服的坡度,假若忽視那些汗毛,安插在女人的手掌上也不突兀。他遲遲進入不了情緒,只好在想像中借用ViVi戴着鑽戒的手指。也不知戴戒指與不戴戒指感覺有何不同。她浪漫而多舛的老爸正在病牀上呻吟。他在略帶傷感的情緒中炸裂了,然後是紙巾,擦洗,重新穿上內衣褲,想起《紐約客》上的一篇故事,說一個獨居男人,每天聽廣播,不論甚麼風格的音樂,總能在旋律中聽見一個女人歌唱,刷牙,穿衣,吃飯,洗澡,睡覺,吵架,嘆氣,做愛。女人活在那男人的耳朵裡,關掉廣播,便消失了。打開廣播,重新出現。招之既來揮之即去。在樓上發出響動的換成烘乾機了,音調柔和下來,寒夜裡的冰雨漸漸湧出一股暖流。又或許,樓上只是一條恰巧學會洗衣服的狗也說不定。

「我問你到家了沒有,」ViVi的微信,「總是害寶寶一次次打破沙鍋。」

「到了,晚安,」他開始習慣她自稱寶寶了,「不對,是早安。」

她的狀態是一直在輸入,他感覺到飢餓,不知是因為熬夜還是越南店那碗倒霉的酸辣湯。冰箱冷櫃只有餃子和牛排。牛排連泡沫盒一起在水中泡了十來分鐘,還是凍僵的。索性拆掉盒子,整塊肉放在瓷盤裡用微波爐轉,一直轉到變色,血水橫流。平底鍋裡倒了一層葡萄籽油,大火猛煎。美國的排煙罩根本就是個笑話,他每一個毛孔都被肉焦味兒堵住了。牛排在顫抖,不停冒着氣泡和咖啡色的汁液,跟黑胡椒黏糊在一起。樓上烘乾機也停了,他打開廚房的窗子,想跟鄰居分享一下燒糊的肉焦味兒。

「寶寶不要早安呢。」ViVi和她害羞的表情包。

「隨便你吧。」

他把手機丟進沙發,叉子插進牛排,太鹹了。他把它丟進垃圾桶,關上窗子,清洗瓷盤和煎鍋,刷牙,重新躺在牀上。樓上的腳步聲正邁向洗手間,他也起來坐在馬桶上,等那女人一起沖馬桶,一起回到牀上。

「你是不是單身太久了,」又是ViVi的微信,「 說話總是怪里怪氣的。」

他關機了,用球棒捅了兩下屋頂,不輕不重,算是道聲晚安或早安。沒有回應。一個十足的婊子。他被自己弄得疲憊不堪,終於睡着了。


5

「我到你們學校了,帶了簡歷,要見國內來的領導,求祝福。」ViVi第一次在微信裡給他留語音,背景聲中的風、雨、呼吸和拉鎖攪成一團。

他沒有回覆,坐在公司的餐廳,啜着熱滾滾的黑咖啡,心跳加快。左手邊站着兩個白人男同事聊美式橄欖,像兩個騎士在談論各自的城堡。右手邊是一男一女,也都是白人,正在聊最近流行的美劇,聽不清是政治驚悚還是連環殺手,各自戴着婚戒,暢聊暴力可以是談情說愛的替代品麼?

ViVi對他重新開放了朋友圈,她最近的更新是全民卡拉OK,女聲的《一場遊戲一場夢》,他點了讚,約晚上一起吃點熱乎的。她說好啊,不過要到七點才能忙完。這是她上午最後一條微信,他怕她留言說晚上不約了,一下午都沒敢看手機,像鴕鳥一樣把腦袋插進沙漠。下班直奔超市,奔走於黑乎乎的泥雪混合物,一口氣買了蔥薑蒜雞翅紅酒,結帳時太過興奮,竟忘記大瓶裝的零度可樂。健身房燒掉幾百卡的熱量,臉看着也不浮腫了。洗完澡刮的鬍子,視頻怎麼說來着?雞翅煎至外皮泛黃,可樂沒過即可。

「寶寶這邊八點才結束,要不今晚算了吧。」

他傳了一張黏糊糊的雞翅照片,算是回覆。

「好吧,把你的地址發給寶寶。」

ViVi過來已經九點了,雞翅在微波爐裡轉到第三遍。她脫掉靴子,洗過手,一個接一個吃。她的棉服裡面是正裝套裙,肩膀很寬,寬到讓他突然明白她為何總是穿那種蔴袋長裙了。小腳趾上黑絲襪的窟窿,他沒法視而不見。

「才一天就穿破了。」她吐出兩根雞骨頭。

大腳趾上的窟窿,才可能是當天頂破的吧?他沒說甚麼,調高室溫,幫她掛好棉服。屋頂又響起了轟鳴聲,她邊啃雞翅邊饒有興趣地抬頭看着。他解釋說那是樓上鄰居的洗衣機。她說她的公寓樓是公共洗衣房,總有人洗鞋子,她怕不衛生,只好四處找地方洗衣服。

「洗個衣服也得流浪。」她把雞骨頭倒進垃圾桶,昨夜的紙巾赫然在目。

「拿我這兒洗吧。」

「真的?」

他往洗衣機裡添了雙份的洗衣液,她從福特車後備箱搬出一框髒衣服。褪掉絲襪時她叫他轉過身:「跑了一天,有點臭臭的。」

樓上和樓下的洗衣機一起發出轟鳴。她說要開夜車,不能喝紅酒。他只好自斟自飲。她的腿形不錯,與腳踝的銜接也不突兀,只可惜頂着一副寬肩膀。她把腿疊在一起,問他看甚麼。他說看喝紅酒時該看的東西。她笑,他抱住了她。肩膀抱不過來,只能抱腰。接吻時有一點醬油的腥味兒,真後悔沒回超市買瓶可樂。他被她推開了,問為甚麼。她捂嘴笑,你摸摸你自己。他才意識到勃起。

「今天晚上領導叫我一起喝酒,沒去。」 她的聲音裡有疲憊。

這句話讓他暫時放棄了繼續。

她說就是不想跟甚麼狗屁領導喝酒,才跑到美國的。他說喝個酒不至於吧。她說很至於,有些事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洗衣機停了下來,她問多長時間才能烘乾。他說快的話也得一個小時,實在不行我睡沙發好了。她看了看他那張棺材狀的沙發,說不行,明早還有課。他說我們可以早起啊,在抱住她之前又被推開了。

「別鬧。」

半瓶紅酒立在餐桌上,背景是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她推的很用力,再加寬闊的肩膀,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個男人推開了。酒精衝擊着神經元,他沒法停止想像一個領導被她用這力道推開會是甚麼光景。羞恥壓垮了勃起。

「對不起。」

「衣服可以先放你這兒麼?」

「你總不能就穿這點回去吧?」

他翻出一條自己的牛仔褲,配她的套裙和寬肩膀。要不要開我的車,他再一次問她。她說沒事的,慢點開就好了。他站在雪中說找工作的事也不用急,誰都是投了上百封簡歷,找好幾個月才熬過來的。她說不是她急,是簽證沒幾個月就到期了。他問下禮拜情人節你有安排麼。有啊,她說,等你把衣服還給我。他說好,一言為定。她問蘇珊是誰,你怎麼有那麼多她的信。他說是以前的住戶,根本沒見過,再說那些也不是信,是賬單,在美國只有賬單會一直惦記你。

福特車發出咆哮,她搖下車窗,讓他彎腰,抹掉他頭髮眉毛上的雪片,吻他的臉頰。

「快回去吧,晚安。」

他那條牛仔褲的牌子叫香蕉共和國,網購的,褲襠忒緊,他懶得退,尺碼標籤都沒撕,貼在她的皮膚上,不知是甚麼感覺。


6

ViVi的洗衣框樣式很普通,裂紋靜靜附在藍白兩色相間的塑膠格子上,稍微一動便會張開。他把這框子扔了,將她的衣物放在牀上,一件件疊好,裝進自己的柳條框子。黑絲襪縮的很小,很難想像它會如何伸展開,緊緊裹在她的腿上。他把手伸進去,細膩,熨貼,食指從小窟窿裡探出來,指尖微涼,像一個不長眼的小腦袋與他對望。網上有一種棉質絲襪,膝部是黑白的條紋,看上去很暖和,現在下單,情人節就能收到。送給她當禮物好了。

牀頭那本《小團圓》是繁體豎排版,封面炸開一朵層層疊疊的紅玫瑰,信手翻開,盛九莉坐在邵之雍的腿上,獅子老虎撣蒼蠅的尾巴李了起來,像是包着絨布的警棍。他合上書,ViVi的黑絲襪被封了進去。

情人節,電動牙刷和內衣褲又裝進了雙肩包。不同的是這次他還帶上電腦。他知道他和ViVi不會喜歡看同一路的片子,但一夜過後,伴着即溶咖啡和羊角麵包,兩個人在被窩裡看九十年代的周星馳耍寶,想想也還不錯。

很累,她在微信上說,改天見吧。我已經上路了,他用語音回。不要,寶寶想泡個熱水澡。他惱了,不是上週約好的麼。約是約了,但寶寶今天確實累啊,而且頭疼,請諒解。他發語音聊天邀請,被拒,單手把着方向盤,拍了副駕駛上柳條框子的照片傳過去,說洗好的衣服都給你帶來了。她說謝謝,我有備用的衣物。那我的牛仔褲還在你那兒呢?我改天還你,你實在着急穿我也可以用快遞送過去。他又發語音邀請。被拒。他問她公寓號碼是多少。她說請你不要這樣,這裡是美國,我隨時可以報警。高速限速六十五邁,他飆到九十。她朋友圈裡更新了照片,她和一個男人的合影,說大領導很有魅力。那個被稱作大領導的傢伙穿墨色西服,白襯衫,不紥領帶。你們已經幹過了?他對着微信吼,幹了幾次,幹到給你聘書了麼?對方一直顯示輸入。

他停好車,揹着雙肩包站在公寓樓下。燈光朦朧,他的哈氣千變萬化。我到底是在幹甚麼?他想轉身走掉,但更想揪住她的頭髮,摁到雪裡好好蹭一蹭。她那輛福特就停在那兒,如果是那種裝了報警器的新車型就好了,上去踹幾腳她肯定會下來。一個男的摟着一個女的推門出來,他趁機溜了進去,一戶接一戶敲門,一樓敲到二樓。你好,我是送中餐外賣的,他指着自己的雙肩包,請問ViVi女士在麼。開門的美國人都很友好,但鬼知道臥室裡藏了幾把槍。你瘋了麼,敲到二樓227號時她發來微信,我真要報警了。你報啊,他用英文在走廊大喊。227門開了,一個黑人用水牛一樣的鼻孔對着他,你他媽沒事兒吧?他想用微信語音罵她,用中文罵,卻被她拉黑了。走廊中央的超薄大電視,天氣警報,華氏零下三十五度,有生命危險,密西根湖將被凍成一片白塚。窗外晃起紅藍兩道強光,是警車開進停車場。他從樓裡溜了出去,坐進自己車裡,看着員警進了公寓,才開車跑掉。高速上一路開着車窗,柳條框裡ViVi的衣物一件一件往外拋。哦,對了,他還買了一束花兒呢,玫瑰或百合甚麼的。綁得太結實,單手拆不開,用牙咬,每隔十英里往黑夜裡扔一支,下高速之前剛好扔完。那瓶紅酒也扔了,炸不裂黑夜,只有一聲悶響。ViVi會跟警察說甚麼?有人恐嚇寶寶?警車會順着衣服、花兒和碎酒瓶子一路跟過來麼?

他把車停在超市的停車場,大步走他的夜路,回頭看着沒有警察,身子越走越暖。回到公寓還不算太晚,冰箱裡拿出半瓶紅酒,ViVi來那天買的,不加冰塊,一飲而盡。他上了那網站,發現ViVi已經註銷了。屋頂傳來嘎吱聲,肆無忌憚。這見鬼的情人節!他用球棒狠狠捅屋頂,捅到嘎吱聲戛然而止,捅到馬桶的沖水聲,這麼快就完事兒了?他把電腦放在枕邊,連吞三粒褪黑素片,伴着周星馳的老片子,等待他的睡眠。


7

八月,黃昏裡浮動着螢火蟲的時節,他換了公司,搬到東海岸的新英格蘭,高架橋在海上起落,海鷗默默飛過,被蒸得服服帖帖的大龍蝦十二美金一隻,正上映是枝裕和新片的藝術博物館,的確新鮮了一陣子,可終究發現跟原來的中西部沒甚麼兩樣,無非又是一座不設監控的牢獄而已。

網上找的公寓樓,仍是單人,單廚,單臥,單衛生間,樓上還是住着一戶永遠不知何許人也的鄰居。只是沒有掛鐘,沒有棺材形的單人沙發,沒有上一個住戶的賬單,樓上也不用洗衣機,因為洗衣房是整棟樓公用的。搬進去頭一天晚上,他聽見屋頂有人狂奔,腳步頻率雜亂無章,像一個聾子在敲架子鼓,估計是個孩子。他疲憊不堪,躺在摺疊牀上,心想有些倒霉事永遠沒完沒了。腳步聲停了,應該是那孩子是睡着了,夜安靜下來,他睜着眼,仔細辨聽牆面與冰箱背面發出的共振。因為失眠越發嚴重,所以多出大把時間看書。他帶了一張蘇珊的水費單子當書籤,翻開新書,卻見舊人,也還不錯。浴缸嶄新而寬闊,蓮蓬頭出水量很誇張。也許有一天,他也能用到蘇珊的每月三千加侖。

「你還好麼?你錯過了寶寶的畢業典禮。」

從中西部的公寓搬出之前,ViVi重新加了他的微信。

「我挺好的,要搬走了。」

時隔數月,他重新翻開她的朋友圈:陽光明媚,藍黑色的畢業袍子罩在她的寬肩膀上,像一隻微笑的蝙蝠。他說沒想到那天你還真報警了。我都把那事忘了,她說,沒想到你還一直記得,還真是個小氣的男生呢。你又找我幹嘛,他問。對方輸入半天,打出這麼一句:「寶寶也在搬家呢,能不能放一點東西在你那兒?」

她所謂一點東西,其實是五六件大行李箱,每件都很沉。看她朋友圈裡還有導購之類的更新,大概是塞滿了甩不出手的魚肝油和化妝品。她說她的公寓租約到期了,她的人可以蹭在朋友家,但箱子就不好意思再蹭了。他問她工作找怎麼樣。還在找,報了個專科夜校,換了份學生簽證,暫時不用擔心被美國政府攆走。她那輛老福特差點沒被行李箱撐破,箱子又沒軲轆,他一件一件從停車場扛進他的公寓,出了一身臭汗。ViVi沒穿那種麻袋長裙,一身網球裝腿又緊又直,游泳和長跑疊加的效果。肩還是那麼寬,他雖沒抱過,但已不覺得寬得突兀了。

「我明天就上路,再過半個月租約也到期了,你確定行李放我這兒?」

「至少半個月我不用再折騰這些箱子了,真幫我大忙了,謝謝你。」

她的擁抱很突然,他甚至沒反應過來她棉T恤下的質感到底來自乳罩還是乳房。

他這公寓也連打了幾天包,地上堆滿貼着標籤的紙箱,一片狼藉。她坐在棺材般的單人沙發上,問他打算怎麼搬。他說租了專門搬家用的小卡車,一個箱子一個箱子搬,高速一天一夜能開到東海岸。需要幫忙麼,她用腳點了一下貼着「碗碟」紙簽的箱子。謝謝,不用。她說不來美國真沒法理解美漂二字的分量。這話就矯情了吧,他說,沒人攔你回國呀。她笑,你說話還是這個怪樣,不好找女朋友的。

「抽煙麼?」 他也笑,煙灰彈進拿鐵咖啡的硬紙杯,「我這兒太亂,沒甚麼招待你。」 

她搖搖頭,撫摩着沙發上那本《小團圓》,說封面挺好看的。他說書本身更好看。情人節那個晚上我真的在洗澡,她說,室友又是印度男生,沒法叫他給你開門。

「你太沒有耐心了,當時你再等一會兒,我洗完了可以一起去咖啡館坐坐,不至於鬧成那樣,警察甚麼的是印度人打電話叫的。印度人說你用英文罵得太難聽,還想出來揍你呢。」

「我那天要不是買了花兒和酒,也不至於那麼衝動。」

「你還買花兒了?」

「嗯,包兒裡還揣着內衣內褲電動牙刷呢。」

「你還真夠可愛。」她笑,翻開《小團圓》,黑絲襪落了下來。

「你的襪子,我當書簽兒用來着。」

「這――」她的手伸進絲襪,他掐滅煙頭,想起那滑入指尖的微涼,「――有點變態吧?」

「還給你好了。」

「不要。」

他把絲襪套在她的腿上,一直套到套不上去的部位。

沙發畢竟太窄,她那肩又寬,他擔心自己的上半身蓋不住她的上半身。好在她下半身窄多了。她騰出手撿起《小團圓》,問這書到底好在哪兒。他說讀着像看電影,上一段寫初吻,男的舌頭乾燥,像木頭塞子,下一段就接墮胎,嬰兒坐馬桶裡,臉上掛着血絲。她說有點意思,借我看看吧。隨你,他抱緊了她。

「被你壓得身上都麻了。」

她翻過身,疊在他身上。不知是不應期太長,還是被她壓麻了,他感覺不到她身體的熱度,反而覺得有些涼,網球衫和短裙扔在「書和刀具」的紙箱上,順手拿起來,蓋在她背後。

「我還是回去吧。」

「要不是就剩這一張沙發,今晚肯定留你了。」

「少來,」她笑着捶他,「你明天就上路了,早點睡,專心開車。」

一直沒有開燈,屋裡黑了下去,窗外的螢火蟲更亮了。

沒有沐浴露,沒有洗髮液,她還是去衛生間沖了澡。他從沙發上坐起來,點上煙,聆聽水流撞擊她身體的聲音。又一團螢光熄滅了,雄性螢火蟲求偶成功還是失敗了?

「上面在搞甚麼?」她在衛生間裡喊。

「那女的在洗衣服呢,」他光着身子走到臥室,拎起球棒捅了幾下,「現在好多了,以前總是半夜洗。」

「你在幹嘛?」 她從衛生間探出頭。

「以前捅幾下就安靜了,」他仰頭對着屋頂,「現在怎麼捅都無所謂,估計是找個男的過上正經日子,不用半夜洗了, 也不搭理我了。」

「有浴巾麼?」她雙臂抱着寬肩膀出來。

他找不到浴巾,就拆開貼着「被褥」的箱子,扯出一條牀單給她。她擦身子的當兒,他進去沖澡。她剛用過的衛生間很潮濕,瓷磚上有她的頭髮。住這公寓一年整,沖了兩三百次澡,還是第一次腳踩女人的頭髮。

ViVi拿走了房門鑰匙和《小團圓》,卻忘了絲襪,地上兩個小黑團,像一雙黑眼睛盯着他。他躺在沙發上等待睡眠,蓋着她沖澡用過的牀單,好像還有一點濕。

第二天一早,他叫來兩個墨西哥人,把箱子都搬上了卡車。墨西哥人想多收一點小費,問ViVi那幾件行李箱怎麼辦。他說那是朋友的,別動。

「球棒和沙發呢?」墨西哥人又問。

「你們拿去吧,算是小費。」

「這個呢?」 墨西哥人指着地上那兩團絲襪,一臉油光鋥亮的興奮。

「也是朋友的。」他撿起來揣進褲兜,和墨西哥人一起大笑。

為了趕時間,他在高速上要了速食披薩,邊吃邊開,手上蹭了油不知道怎麼辦,褲兜裡抽出ViVi的黑絲襪,抹了幾抹,開窗扔了出去。後面那輛馬自達叫了兩聲喇叭,權且算作抗議。

一路開到東海岸,搬進新的公寓,他微信裡問ViVi行李箱找到下家了麼。沒回,鬼知道是甚麼情況。半個月過後,原來的公寓把押金如數打進賬戶,他便放心了,不再理她。

網上挑的可擕式摺疊牀,不比原來那沙發寬多少,但是以後再搬家就方便多了,而且一翻身嘎吱作響,也算有個伴兒。還是睡不着,他又登上那個交友網站,更新了自己的地址和昵稱。

「你在那邊搬家順利麼?」是ViVi的語音。

「還行。」

「《小團圓》你記錯了,墮胎前接的不是初吻,是擁抱,盛九莉在老上海家裡的門框,上頭立着一隻木頭雕的鳥。」

「是麼?那書我也忘差不多了,就記得一句話來着。」

「哪句?」

「女人戀愛是要拚上性命的。」

「有這句話麼?確定不是你自己編的?我怎麼沒印象……不要騙寶寶哦。」

「大半夜的我編那玩意兒幹嘛?」他終於迎來了睏意,語音條裡打了個哈欠,「晚安,再聊。」


小 杜 青年作家,中國東北人,現居美國,從事藥物研發。於《山花》《青年文學》《山西文學》《印刻文學生活誌》《字花》等期刊發表多篇小說,在「網易人間」等媒體平台著有「失落東北」等系列非虛構作品。中篇小說《吉他與手槍》獲「2017年台積電文學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