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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婉蘭:余玥的四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余婉蘭

太陽一旦退沉,天空只能保有稀薄的低溫的魚鱗光紋,時分變得異常曖昧。僅餘的光再不在時間之內了,它逐吋往山脊、海面、地平線黯淡下來,彷彿要退回去某個原點。睡在鐵皮小屋的她,睜開了眼睛,心想,她再一次在一日之中最令她害怕的時分中醒來,醒來就罩在一個烏黑傾注的甕中,好像連自己的身體、名字也都沒有。好像和世上別的所有人和事物,都切斷了連繫。外面街燈早就亮起,人兒拖着肉身放工歸家,時間慢流像河。只有一片漆黑的屋子內,事物和它們的影子靜酣,像她一動不動。

那個促短的時分,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而是一個被拋擲的、光即將隱埋的時分。睜開眼睛,余玥花了兩秒,回想自己身在何方。

「喀嚓」、「喀嚓」兩聲自屋頂傳來,又是野貓踮着四足跳過嗎?她的鐵皮屋不時發出聲音,好似誰的靈魂困住了,時不時在敲。「督督」、「督督」,還是野鳥啄食蟲子,唰地飛過來歇息?或是哪棵樹的果子、落葉的葉柄,彈塗牆身,發出聲響?最初她搬來時,還以為鬧鬼。但屋子本來就有自己的聲音、氣味和慾望。後來她習慣一些沒有緣由的聲音和氣味,畢竟鄰近山邊,人住的屋子都靠攏。例如彼此的氣味會混雜成為新的氣味。

入夜前,不時有村民焚燒垃圾,屋子吸附那些薰黑了的風。過多久屋內仍會聞得見殘餘帶有尿騷、酸的灰燼味。

事實上,她不常遭逢那個被拋擲的時分,很偶爾才一兩次。烏燈黑火之中,她依然一動不動,心想,鄰居光頭佬尼叔應該回來了吧?距離她家一步之遙的兩夫婦蘇生蘇太,還未回家?屋內沒有亮燈。另一邊的李生李太,老夫少妻,他家屋子一向掩得密實,偶爾只聽見幾聲咳嗽和李生買馬時唸出的號碼,長期不確定有沒有人在家。還有遠一點的一戶,獨居白髮阿婆紅姐,她是校工,每早六時出門,到老遠的西環上班。傍晚六點前,她定必穿着薄睡裙,站在門口。

有時裙子填滿傍晚的風,一籠起時像個白色的塑膠袋般揚起,余玥遠遠看。她裙的底內空蕩蕩,陰部看來有頭幼貓倒掛。 

晚飯前,她定必在後院的門獨個呆坐。


烏燈黑火之中,余玥依然一動不動,只盯着自己如同山巒彎曲,無耳無臉無神的影子看。她索性把衣服、內褲、胸圍都脫光,埋自己在小屋各種疑的陰影之下,假裝無人,聽着馬桶像有誰自地底吹起了風笛般的吁吁,斷斷續續。大概他們也猜想她家中無人?如同她猜想他們一樣。驀然爬上心頭卻是寂寞,多風的初夜,有秋的涼意和蕭瑟襲來,每一個季節都比上一個來早了。她翻了翻身,蓋上薄被單,背向自己同是赤裸卻有點稀淡的影子,所以影子映照不了她一直撫摸癟瘦的已掏乾淨的下腹。

她面向沒有下簾的窗,有光漏進來便成了新的凝視,她覺得自己像在甕中。

這五家人各自所住的鐵皮屋,來自一格廁所的地契,連一百呎都無。原居民阿婆聰明,慢慢由一格廁所僭建,越建越大,連原來的農地也都鋪滿石屎,然後分成五間鐵皮屋放租。她租到有「心臟」那間,心臟是阿婆個女的形容:「這裡五間屋都因為格廁所而生,還不是心臟嗎?拿,格厠所有五十年歷史,老過你。」好像很威,「所以租金貴三百蚊。」

「心臟?」她暗暗地想,不應該是肛門或者尿道?

她第一次來看屋,窗戶向東,走入屋子,就看見塵埃乘着陽光,懸在半空,終日不肯着地。屋子中間只佇立一個沒有蓋的抽水馬桶,甚麼家具也沒有,唯有一地灰白的泥濘和石灰,馬桶看來孤零零,像個山野的無名坟頭。但後來搬進來,余玥覺得,它更像太空某星球的秘密出入口,那個弧形瓷器,伸入地底,一定是有一處將通往的。風笛般的吁吁像訊號,時常自馬桶底部傳上來,好像曾經引進她陰道的那根導管,在吁吁地吸着甚麼。

「算你好彩,阿媽本來想租給一個阿伯,收曬訂金,結果他未搬入來前就死了,放心,這不是兇宅。租給你當然好,見你斯斯文文,你之前土瓜灣三千蚊都不過租個劏房,連窗都無。這邊好,這邊好。」她打開向陽的一排窗戶,指一指外面,說:「三千蚊就租到兩百呎,有窗有山景。」鄰居蘇生在屋前剛好走過,頸伸得老長像鵝,從窗外向內窺望她們。

余玥回頭,就見到一個滿腹狐疑的陌生的頭探進來。她無法制止一個只要她別過臉,就不知道她已被深深看進去的窺覬,在身後。她驚動,自此經常放下窗簾。但有時忘了,或窗簾會像紅姐的白色薄睡裙,底內被風揚起後一目瞭然。阿婆個女回頭,立即和蘇生親切地打招呼,說:

「有新租客。」

蘇生方正的國字臉,眼睛閃縮畏靡。或因常注視地面,肩膀似生了層肉繭看來像背伏着東西。余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臉見過蘇生,此後見到的就是後腦勺、側臉、背面或被窗框切割成一角或遠遠望去縮小的人身。而蘇太她只遠遠看過幾次,皮膚黝黑,眉、眼瞼和嘴角都向下彎,成了寬大的皺摺,是一張苦澀的臉譜。

他們的牆緊貼着她的牆,屋簷同一,耳朵一貼着牆身就能探聽秘密。她很清楚,與鄰居最適宜的距離就是,遠遠地讓面孔殘餘,不完整,不見表情。靜默無痕。

「蘇生好似在機場返工,現在退休了,聽講都七十歲,蘇太細他十一、二歲。他人很好,有次中午整個小烤爐在燒羊架,還問我吃不吃。他說蘇太不愛羊騷味,只好中午孤獨食,我說,你真識嘆,一把年紀就是要對自己好。余小姐,你知啦,住這些村屋就是中老年人比較多,我看你三十歲也不夠?不會嫌這裡環境靜侷吧?都是一句,靜有靜好,怎也好過你住土瓜灣,人多車多,氣都無得你透。」阿婆個女見余玥沒精打采,興趣缺缺的模樣,努力游說她。說,拿。最多我另外負責裝修一下間格,把廁所圍好,「我都知市區的劏房無窗,至少都有個廁所。廁所當然要還廁所啦,你搬入來前我會搞好它。」


尼叔家的三頭狗習慣持續吠叫,直至一切靜默,直至村落其他幾戶的狗也不吠為止。貓的叫春總是在夜間,喚起眾人另一些夢。在鐵皮屋內,余玥一再在夜間被叫春聲驚醒,一再目睹貓的慾望煥發,還有誘惑同伴,在泥地上蜷縮像顆球。在沒有人類的雙目注視下,牠們的動靜不羞恥,不詭異,只帶有一點小詭計、小靈動的生命能量。

那些貓與貓的交媾,似乎躲進更深的夢中不顯露。

人類以外物種的交媾,余玥小時在荔園動物園,在光天化日,目睹過一頭大象性器勃起膨脹,像突然從胯下生出來的奇異器官,牠一再想騎上母象,但不成功。身旁的細路大呼小叫,故意問:「大笨象,做緊嘜啊?」有家長掩着孩子的眼睛,唔好望唔好望,她們笑得燦爛和詭異。余玥挨着欄杆,看着一頭本來平靜的笨重的象,着魔似在踢踏,塵土飛揚,牠要另一頭受驚的母象跪下,讓巨根滑進去。兩頭象發出尖銳的鳴叫,欄外的兒童和成人目睹一場生物繁衍的暴力和降服,他們同樣叫囂嬉笑,而那些哀號和鳴叫聲一直意圖不明。其後,兩象雙雙跪下,像受神的意旨般交合。

余玥一直記着象的巨根濕漉漉,已分裂出自身生命的幻影,是非得要出生的象胎附身於它。但也有的終未能出生。


搬進去鐵皮屋後,日子的濕度、明暗變得分明。山林的雨水比她住市區時頻密,晚春有幾天炎熱,幾天濕冷。雲一直纏繞山脊,聚結在河谷,沒幾分鐘又下一場毛毛雨,朦朧的光線此刻溫敦而不傷。乾燥一點時,風吹得勤,雲不消一陣像事過境遷,不剩一片,地面和人被頭頂的日炙燒得像豆莢迸芽般破裂半分。 

一天或一季,天空的景致易變,常新。屋子底下的明渠,引山上河谷的山水,漂流各種生機至下游,地政署的工人來修剪鋪滿的水草和石縫的藤蔓,沒幾個月又重新長滿一池春色,從不枯竭,因水是活的。 

紅姐在活水的泥土種了通菜,她飯桌上的餸菜混迹在底下的野草,一樣灌喝着明淨的山水。野貓歇息在整修過的水泥斜坡,白鷺在樹梢向下低飛,埋頭喝水,以為沒有人見到底下的牠們,余玥俯視一切,目無表情,除了風吹來舒張她的五官。有一夜,余玥夢見她和前男友在鐵皮屋內做愛,他用手指探進她,問,舒服嗎?一個陌生的濕漉漉的女子,自窗外望進來,她投來巨大的像山巒一般,半分不移的陰影,覆着他們做愛。余玥驚醒。第二天,尼叔和紅姐閒聊家常,說着通菜清甜,又說到以前黑色暴雨。條明渠未修整好時,沒日沒夜降雨,來不及排洪,甚至飽和至泛濫翻湧。有個住在鐵皮屋鄰近的女村民,隨洶湧的雨水,一路捲去了大埔海方向。「真係沖出大西洋。」尼叔大大聲嚷說:「要死咗人,政府先肯批一大筆錢整修條渠,你話人命幾值錢啊?」余玥就覺得,夢中窺她的是她。

連村狗也昏沉入夢,不在夜裡煥發一雙由月光折射的發光雙瞳,不再猛地朝夜裡風和影的驚動吠叫時,讓夜再深邃多半分,有生命的都沉進去多半分。余玥就能聽到,野貓兩雙蹼,在鐵皮屋頂上踮着,一步,兩步,停頓,再走。有時她懷疑是夢遊的人走過。鄰居蘇生蘇太,總是在半夜無緣無故地吵起來,村狗又再重新吠叫,一波一波,再傳去很遠的其他村狗處。他們一直吵,一直吵,燈一直沒有亮起。夜一再被提上來了。一牆之隔的余玥也一再混淆醒和睡,疑慮睡着是否真的睡着。馬桶又再傳來訊息,嘶嘶,吱吱。

她還以為白天持續的疲累和怠倦,不過是春困,或是那次手術的後遺症。

夜裡,她聽過蘇生不止一次吵:「你知唔知你虐待緊我?」

「我有無虐待你?你講清楚,你而家有受傷咩?我點樣虐待你?」蘇太的嗓門比蘇生響亮,蘇生做甚麼,蘇太都鬧他。之前還能聽到蘇生的聲音,慢慢他理虧、投降一樣,逐漸壓低,幾乎聽不見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蘇太自言自語。有次蘇生忘記帶傘,折返,蘇太鬧他:「你係咪白癡,落雨都唔拎遮。」蘇生接過傘,故意說句唔該,麻煩曬你。「成日依依唉唉,好似白癡咁。」蘇太聽得出譏諷。「你鬧完未?鬧完我就出門口。」「咩鬧啊?之次放工返來,門口種果啲富貴竹、桔樹咁乾,點解唔淋水,乾過你銀包。我自己做曬啲嘢無咁癆氣,叫你叫極都做唔到,又做錯曬。」「至叻係你,我正廢柴。」

有時他們家寧靜個三數天,余玥幻想並不尋常,終有一天蘇生可能殺了他妻,再自殺?夏天鐵皮屋頂燙得火燒,不開冷氣的話人像燜煮,皮膚赤紅。蘇生終於受不了一切,除了熱,還有生存的屈辱。他大吼一句:「我死咗佢好過!」「即刻去死啦!不過唔好依家,煮埋餐飯先,依家死咗,你個女問起咁點?」「你死咗佢好過!八婆!」「行開,阻住曬!我都頂你唔順。」

「你夠膽再鬧多句?」從那時起,她只聽到蘇太自言自語。蘇生肩膀的肉繭越來越肥大,頭不得不俯得更低。


二月,尼伯從鄰村拿了兩頭幼犬回來養,一隻黑色,另一隻褐黃色。夏天到來時,兩頭狗長得高過人的雙膝了。余玥餵牠們零食也吠,牠們對人很警戒,褐黃色那頭總是躲在黑色的後面,漸漸嗅近她的掌心。夏天,村口有幾棵瘦弱的龍眼樹和荔枝樹,結着又酸又瘦弱的果,稍微長起來,就都掉在地上,任由人踩爛。夏天印象,盡是爛熟的糟蹋一地的黑肉,和空氣一陣一陣詭異的甜腥。蒼蠅飛舞,蟬嗚像雷。

早上七點多,日光早早就逐點從窗口攀進來,像影子拉長,一池蜻蜓漏了一隻兩隻,想妄撞進去余玥的鐵皮屋。趁未下雨,尼伯放他家一大兩小的狗外出蹓躂。獸的喘息、磨噌鐵欄的聲音也爭相流進她家,彷彿在余玥耳邊一直嘶叫,未嘗消失。她想到尼叔另一頭大黑狗,吃完零食搖尾巴,總愛嗅她,好似能嗅到一點甚麼。

她起牀,望出窗外,沒一會,雨細密地下。日光像埋在急速的雨水,終於折射不出一點光。

一頭赤麋在明渠對岸,向她這邊望來,發出像鈸銅般拉得長一點的狗吠聲。

余玥藉着被樹木遮蔽的昏暗街燈再看,赤麋好像多出一頭,新的一頭騎着另一頭要繁衍了?她以為自己眼花。是兩頭還是三頭?是日還是夜了?余玥分不清。母曾對她說,叫你玥(古代一種皎如明月的神珠),只因如珠如寶。我們都以為,玥字夠特別,後來知道有個出名的相士,收人幾百蚊,逢人生女,他都建議改名做玥。結果你出生那幾年的女嬰,好多都叫玥,玥欣,心玥一大堆。

余玥想着,世界眾多平凡的玥,此刻在做甚麼呢?

雨停下來之前,她把牆壁上貼的紅紙,還有未出生的胎的名字,通通撕下,焚燒,目睹化灰,再倒進坟頭一樣的馬桶,拉掣,沖出大西洋。

像一場儀式。余玥躺着一動不動,探知屋子所依附的聲音、氣味和慾望,像一頭勘探着邊界的夜行動物,五感全然張開。在一個多風的秋夜,她深感遭逢被拋擲的一個時刻,人久久地掉在之間,切掉連繫的身體、名字,好像要回來。鄰居門前的白燈管亮了,薄窗紗稀釋為月光,間或打在她半邊臉上。

「隔壁個女人好像未回來,不見亮燈。」很響,是蘇太的聲音。「她孤僻到,我成日不覺得她住在這裡。」

余玥心想:「像幽靈的一種存在?」

「我一直沒有和她說過話,見到面,她從不打招呼。」不是蘇生,是紅姐應和着蘇太。

「李生個老婆也一樣,不瞅不睬。聽尼叔講,上星期她跟佬走,剩返李生一個,無陰公。」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邊有個個好似你和蘇生,成雙成對。」

「成日吵架,有幾好?」

「牀頭打架,牀尾和嘛,不打架不吵架哪是夫妻。」在紅姐面前,蘇太變回個舒心的女孩,不像鐵皮屋內終日埋怨的妻。說着說着,要請她食老婆餅,和家種的木瓜。「我好幼稚,成日植物說話,它們就會生得靚一點。木瓜啊木瓜,你生得好靚。」

蘇太繼續說:「別客氣,食物多,鄰舍分着吃才不浪費。」二人聊着鄰舍的八卦,誰人患了絕症,誰人離婚,然後紅姐開始談起自己,談起兒子。他三四十歲,吸毒,有幻覺。成日和我吵。有天推我落樓,假裝我是自殺。「但我又死不去。」他有精神病,報警送他入精神病院,我不探他就沒有人探他了。他出院,分開兩邊住,我自己搬出來,有時回去煮飯他吃。話唔好食。成日話要覆診,一分糧每月至少比六千蚊佢。分開住甚麼也要買兩份,東西爛了又話要買,不住在一起有咩為?

「不住在一起,你壓力也少一點。」蘇太這樣安慰說,她背叩着家門前的鐵皮,一下一下敲踱,傳到余玥的鐵皮那邊,很溫柔,聲音竟也像鳥飛來啄食。「不過要讚你,好捱得,日日做足十幾個鐘。」

紅姐聽得出稱讚背後生活的苦澀:「自己個仔,幾唔生性,都不會想拋棄他。」

後來,紅姐兒子買來十幾個大鎖,把紅姐住的鐵皮屋鎖死,不讓她回來住。消失一個月後,紅姐瘦了一圈回來,依舊是每早六時出門,到老遠的西環上班。傍晚六點前,她定必穿着薄睡裙,在後院的門獨個呆坐。偶爾蘇太過來陪她聊天。

同一件的薄睡裙寬廣得足以裹起均稱的風,風也足夠揚起她,所以她披身多一件黃色風衣,神色倔強。余玥終於看清楚,是一個胎,倒掛在她陰部。她低頭看自己的,摸摸自己一個已縫好的可疑的傷口,則長了一個向光的勃發的蓮蓬。

就想到,又長回來,大概漸漸有了痊癒的可能。


好一段日子,蘇生的聲音壓低得不曾出現過似的,好似連他的存在也消失。有一日早上,他叫囂聲再次出現。從沒有見過的李生,也跑了出來。余玥從窗口望出去,混淆了李生和蘇生。他們身型和外表相像,都是白色短髮,結實黝黑,只是李生的雙肩比蘇生更彎駝。一眼望去像兩個疊影。

「打死你,衰狗!一出門就撲上來想咬我。」蘇生想找棍,打死尼叔兩頭狗。李生隨後跟上,嚷叫:「打死佢!」尼叔走出來,烏低身攔着他說:「有甚麼慢慢講。」「不要勞氣,我會教好兩隻狗。」「不要阻我,連你都打埋!」「衰狗,明明坐在隔離都翻臉不認人,係咪都撲上來。」「唔打唔得。」蘇生想穿過鐵網,李生遞上一根長棍,說:「打死佢!」「死衰狗!」小土坡有一點傾斜,兩人滑倒,狗迅速地避進屋內,被揍了一下,猛地吠叫,和兩個男人對峙。「成日吠,想撲上來?」「唔打死你唔得。」李生扶着蘇生,追着兩頭狗,尼叔拉不住了。直到蘇太穿着睡裙,掩着胸口,走出來喝止,才停下來。「以後我鎖着牠們在屋內,好嗎?你都打到其中一隻流血了。」「大家好鄰居,無謂面阻阻,我答應你們,會好好調教。」「蘇太你也幫下口,大家好鄰居,和睦共存嘛!」幾天後,尼叔來找蘇生說,會鎖好門,不讓狗出來騷擾他。「大家變返好鄰居!」「之前的事抹咗佢!」

自此,兩頭狗連同另一頭年長的狗,鎖在尼叔家後院的鐵絲網內。打狗的事件發生後,蘇生蘇太家又好似寧靜個三數日。余玥偶爾走過去尼叔家,想餵一點零食。兩頭狗好像認不出她,對着她狂吠,不允許她走前一步。另一頭年長的,則發出嗚嗚聲,猛地原地打圈,又想用身體磨蝕鐵絲網。

余玥暗暗想,她搬離鐵皮屋的那天,即明年春天。她一定會用大剪鉗,剪開鐵絲網,幫三頭狗逃出來。


「燒出來的煙,逐冷、除濕,防瘟疫。」

街市賣草藥的阿婆教,一捆艾草分兩次燒,把乾葉揉成一團就好燒了。

秋、冬的過渡不顯著,天色終日灰沉,窗外溝渠有濕冷的泥土和雜草,有哪家的狗穿過木欄,跑來這邊痾屎痾尿,因浸泡一天,夜裡傳來一陣陣腐臭。困在房子中的人輕易吸進大地的陰邪。空氣中懸着一些呆滯的蟲子,近看牠們在拍翼飛降。

馬桶也一樣倒湧一點惡臭味。

余玥溫着艾草含着的火舌,吹一口讓爬着的金橙色節蟲一再復活,再吹一口,它的中心燃得更亮,白色的煙很輕,迅速改變了旋陀的方向,上升又茫茫漂散。但畢竟那薰着的甘香氣味,比煙霧略為持續,余玥把呼吸拉長,暫時得以在迅速消失的煙霧,流連多一會,一些積存的冷意、濕霉也退出了屋外,以及退出子宮外。精神隨煙遼繞向着很平很藍的遠方,下腹也好像沒那麼疼痛了。

每次余玥肚瀉,就想到瀉出來的是死胎的幻覺。

待日光出來,記憶會被曬得像底片一樣扁平,隨時能捧上手翩覆,又隨時堆疊在深櫃之中的。余玥想到她子宮生出翠綠的蓮蓬。張望窗外,山脊的霧水像河牀溫婉流動,看來春又比上一個季節爭着早來了。她靜靜地觀看早春的霧,然後聽到隔壁開大水喉,一關上後,她的馬桶隨即傳出風笛般的吁吁。「督督」「督督」,不知誰家又敲打鐵皮屋的牆身。


余婉蘭 作品散見於《字花》《小說風》《詩網絡》等刊物。作品曾入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10~2012》。著有《無一不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