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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睿:周作與豐年蝦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唐睿

「很久以前就想請問了……」

客人看着收銀檯旁邊的小玻璃缸。

「這是甚麼水母呢?」

起碼已光顧了三、四年吧?周作認得這客人,儘管一年大概只來周作的二手書店八、九遍,但每次都會買走幾本園藝書和許多近代戰爭史,特別是,涉及戰時慘況的圖鑒。

戰國大名。

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周作暗自給客人冠上了這個稱號。

園藝和殺伐……每次結賬,周作都會好奇,這人如何在意識裡消化、調適這兩種氣質迥異的東西呢?


「你太婆媽了吧?」阿孝撥開山澗旁邊的植物,掀起金絲貓可能藏身的葉子,仔細端詳一番,確定葉底沒有金絲貓,就將葉子放下,提着透明膠袋,沿着山路,繼續邁進。

阿孝當時應該十三歲左右?周作只記得,那時候自己應該正在唸五年級。

或許是山澗旁邊的路太崎嶇,又或許是沿路的蚊蠅太煩人,周作實在想折返了――何況腿部還不時傳來的陣陣刺痛呢,周作想像得到,自己一雙埋在灌木叢裡的腿,肯定被野草給割傷了。而正因如此,周作剛剛才會問阿孝,金絲貓被同類撕開身體、咬噬斷肢的時候,會不會感覺到痛。

可是,阿孝顯然毫不在乎。

他只想盡快覓得一隻強大的金絲貓,再去和別人廝殺,絲毫沒有察覺到,周作的心情非常鬱悶,不想再玩了。

那隻紅孩兒,大約陪伴了周作一週左右吧?自從將牠買回家後,為了讓牠健壯生長,周作一直將牠小心餵飼。

差不多該讓牠出戰了。阿孝說,不讓牠去廝殺一下的話,牠就會喪失鬥志、萎靡不振。

於是,周作就抱着讓紅孩兒舒展一下的心態,帶牠出去。可是當他和阿孝到了貓佬那猶如地痞賭攤的檔口,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各自打開自己的貓籠,旁邊還有些街童開始下注時,周作開始感到困惑了。

這其實是一場,生死相搏。

當周作意識到時,他的紅孩兒,已被對手的螯劃破肚腹,灑出了兩滴體液。

圍觀的街童頓時起鬨:「嘩勁,有水啊!」

――何必如此苦待他者的生命?

紅孩兒的軀體被肢解、逐一嚼食。

但周作所難過的,不止於此。


五年級的下學期末,有個男人,踏着一輛鳳凰牌單車,駛進了周作和同區孩子的童年。男人的單車後座,掛了個竹箱,裡面盛滿了一片片用露兜葉削成的貓籠。

不是蜘蛛,男人打開其中一隻貓籠,向圍觀的孩子說,叫牠們豹虎或金絲貓吧。看看這泛着金屬般光澤的身軀,很矚目吧?牠們一見同類就會廝殺,男人眉飛色舞地說道,輸家會畀人𡁻埋落肚,睇到都過癮。


最終,周作和阿孝在山上,一無所獲。

明天再陪你去碰碰運氣吧。周作帶着一臉喪氣的阿孝回到書店,並在書店後欄,輪流幫自己身上擦破了的地方,塗紅藥水。

明天,明天結果還不是一樣。阿孝悻悻然道。自從一年前父親忽然因肺癌離世,阿孝就無時不懷着一股憤怒。

要是有運,我就可以隨時從身上掏出幾拾元,買兩三隻老督。說着,阿孝手一滑,藥水蓋的吸管掉到地上。

咦,這是甚麼?阿孝彎腰撿拾吸管時,發現櫃底有個紅色盒子。

父親曾對周作說,後欄的紅色盒子裡,藏着些後備現金。

是錢吧?阿孝神經質地道。

父親曾說,現在,我倆算是相依為命了。

你爸不會發現的。阿孝央求道。

這錢,沒事不要亂動。周作的父親曾說過,萬一我有個甚麼,你也可以應急。

你一定知道密碼!阿孝使勁捏着周作的手臂。

密碼很簡單。周作的父親說,那就是……

別敷衍我,阿孝激動地搖晃周作的前臂,動作已近乎粗暴。青筋漸現的手背上,那道膚色不一的疤痕,愈發顯眼。

別跟我說你已忘了!


周作並沒有忘記。

兩年前的初夏,周作攜着一隻膠瓶,隨着其他街童,沿着山澗,到山中一個水池去捉蝌蚪。

當他將擠滿蝌蚪的水瓶扭上蓋時,周作才驚覺,認識的街童已不見蹤影。

天開始暗,樹叢中的路徑變得陰森難辨。周作擔心在山裡迷路,就硬着頭皮,跟在幾個不認識,貌似比自己年長一兩歲的孩子後面。

有鬼啊!其中一個孩子故意戲弄周作,大喊一聲,然後發足狂奔,其他的孩子也跟着一哄而散。周作頓時慌了,追了上去,豈料卻不慎滑倒,掉進山坡旁邊的一個草叢裡去。

山壁有兩米多三米高,周作嘗試抓着鬆脆的坡壁攀爬。

不成功,手腳還擦損了。

喂!

喂!

有冇人啊?

唔該!

山壁上有人竊竊私語。

唔好扮聽唔到啦,我知道你哋響上面,周作寂寞地喊道,唔該幫下我啦,當我求下你哋……

你真麻煩。

山壁上縋下了一束乾枯的藤蔓。

孩子把周作拉上來後,他兀自坐在地上檢視手背的傷勢。剛才纏在他手上的藤蔓受力收緊,結果把他的手背擦破、勒傷了。

孩子向周作伸出另一隻手。

周作也伸出自己的,打算跟他握手。

豈料孩子把手一縮,說道,誰要跟你握手,把你的膠瓶給我啊。

周作看看瓶裡的蝌蚪,儘管不捨,但還是將瓶遞了過去。

「你真婆媽。」孩子把膠瓶搶了過去說,我不會虧待你的。我叫阿孝,你呢?


來到炸雞店後,排我的收銀檯。中三某天,周作收到阿孝的電話。

點最便宜的餐,要外賣。周作在心中演練了一遍,就若無其事地站到阿孝的櫃檯。

周作依約,待阿孝下班,才一起在公園打開那盒被許多雞塊撐得變形的紙盒。

很棒吧?阿孝得意地問。

是倒汗水的關係嗎?那些在廣告裡金黃鬆脆的炸雞,每一塊,都像遺落在雨天路上的紙皮。

我沒跟那些人來往了。阿孝忽然道。

前一年,因為哥哥擅自帶女友回家同居,阿孝跟哥哥打了一架,最後到朋友家寄住。


進來打遊戲機吧。屋邨單位的鐵閘半開着,推開木門,兩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擠在一張小沙發上,指着電視嬉笑;兩個年紀相若的男生,一個坐在地上翻漫畫,另一個挨着牆站着,邊抽煙邊斜着眼睛看電視。

我個friend。阿孝丟下了這句,就到廚房翻凍飲。

抽煙的鄙夷地瞄了一下周作身上的校服說︰「學生哥牙?坐吖。」

根本沒位置坐。

周作尷尬地靠着牆角站好,電視的畫音,才漸漸滑進他的意識。

那是一盒色情錄影帶。

片中的女優正無助地掙扎着,沙發上的女生則不住嬉笑,對影片指指點點。

周作的腦海,不禁浮現出一個片段。

幾年前,周作被朋友拉到電影院,看一齣科幻驚慄片。

當外星異種,從人類屍體的腹腔中破壁而出,噬扯掉太空遇難者的半邊臉時,周作被嚇得整個蜷縮起來。

可是當他回個神來時,他卻發現,整個映院,竟莫名地迴響着笑聲,就像眼前的女孩一樣。

「好假囉!好心佢交多啲戲啦,哈哈……」

然後,其中一個女孩,竟蹦出了當年,紅孩兒被劃破肚腹時,圍觀街童所起鬨的那句話……


周作奪門而出的時候,身後又炸開了一陣爆笑。

「哈哈哈……青頭仔!」

那是模擬的假情節啦。阿孝追了出來說。

但那些訕笑聲,卻是真的。電梯合上的前一刻,周作倔強地將這話吞進肚子。他知道,無論怎樣說明,阿孝也無法理解,周作所介懷的,並不止於別人對他的訕笑。


「你別婆媽了。」中七高考前夕,阿孝忽然又頻頻來找周作。

你再這樣拖拖拉拉,錢就讓其他會員賺完了。輟學之後,阿孝去了一所美國公司當推銷員。

Les Ducons 三年前在瑞士起家,專研防癌藥。年底在美國上市後,就會專攻亞洲市場。到時一拿到衛生署認證,這些藥就會升值三到五倍。你現在入會,就可以優先認購,如果成功介紹其他人入會,你還可以抽三成會費做佣。好好想想吧,機會難得,否則會員名額爆滿,你就後悔莫及。對了,這個給你轉轉運,剛才剛好經過金魚街,每次見到這些小生物,我都會想起你,很有你心吧。

那是一條渾身鮮紅,體型修長的魚。

另外,這個是餌食,你只要把這透明杯子放好,甚麼也不用做,過一兩天,水中的卵就會自己孵化,到時你就可以將裡面的東西撈出來餵魚,不用餵魚糧了。

專門孵來作餌食……?周作困惑道。

你怎麼仍是這麼婆媽,這東西很賤的,但魚吃了這種生蹦活跳的餌食,卻會精神百倍,跟人一樣。


周作差點就在入會申請表上簽字了。

沒錢!?快餐的人,都將目光投向周作和阿孝的桌子。

你店後欄裡的錢箱肯定有錢!我表都幫你填好的,你才跟我說沒錢!?

果然……周作心想,幸好你先填了表格。

相識約十年,阿孝從沒表現過,對周作的生日,有多在乎。

可是阿孝卻在表格上,填上了周作出生月日。

然而,那並不是周作的生日。


父親曾對周作說,後欄的紅色盒子裡,藏着些後備現金。

盒子的密碼很簡單。周作的父親補充道,那就是你母親的忌日,因為盒子裡面的,都是你母親生前積攢下來的積蓄。


回到店裡,杯子裡的豐年蝦,不少已破卵而出。這些浮游生物,儘管結構簡單,生命短暫,但在水中浮游的姿態,原來十分優雅。

這並不是卑賤的餌食啊,周作亮起小電筒湊向杯身,仔細觀察這些通透的小生命。

原來還具趨光性。周作彷彿看見,牠們從漆黑的海底,逐漸漂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不應輕看任何生命呢。

後來,周作經過水族店時,總會打聽有沒有豐年蝦卵賣。


這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放生呢。戰國大名恍然大悟。

話匣子打開了之後,周作決定向戰國大名提出一直縈繞心頭的疑問……

那其實很簡單,你有沒有信仰?戰國大名問。

周作躊躇了片刻,搖搖頭。

那就更簡單了。戰國大名指着收銀檯上的豐年蝦說。只要像牠們或者你的朋友那樣,不思考就可以了。


某夜,周作在一個深宵的清談節目上,見到這位戰國大名。

原來,是位歷史系教授。周作想,他大概有信仰吧?

抑或,他比別人,擁有更多的困惑?

屏幕的光束,在周作的面上不斷變化,投射出一個花綠綠的鏡像世界。


5 mai 2021

Hong Kong


唐 睿 薪傳文社社員。香港教育學院主修美術,教育學士學位畢業後留學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大學法國文學學士,比較文學碩士。現於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修讀比較文學博士。曾獲第一、二屆大學文學獎詩、小說獎及第廿九屆青年文學獎散文、兒童文學獎。《信報》2011年「一月登場」專欄作者。首本小說集《Footnotes》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