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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錦:公平交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陳德錦

齊仁約我在酒店咖啡廳見面,事出突然。這位老朋友最近很少與我聯繫,一直以來,他的友好,不過在於報答我曾經介紹席雅給他認識。他倆趣味相投,還結為佳偶。在這裡我得聲明:我跟席雅多年前在一個冥想班認識,交誼很淺,席雅與我雖然同樣喜愛閱讀,性格卻不太配搭,還是在一次聚會中介紹了給齊仁。齊仁呢,人緣好,性格開朗,文筆不錯,十年八載間,除已擁有一群廣大讀者,還多了席雅這一個身邊讀者,能向他第一時間發表閱讀報告、建議寫作方向、為他跑出版社,乾脆做了他的秘書。

齊仁見我時,席雅不在他身邊。他摸摸手指上那枚金戒,彷彿提醒我他們無時不是夫唱婦隨。從前我是見慣了,如今他這種無意識的動作,頗使我煩厭。

「阿秦,你知道嘛,這兩三年,有一件事一直困擾我。」

對於已疏遠的朋友忽然要說心底話,我心裡有些忐忑。

「我直接說吧。出版社每次通知我小說要加印和發版稅,總附帶給我一兩封署名『小鷹』的匿名信。信的內容都是批評我的小說。」

「這年頭還有人寫這些信?」我安慰着說,心想小鷹和老鷹究竟有甚麼分別。

「兩年前,這『小鷹』批評《倒置的莊園》裡的密室不是正格的密室。那房子的確有一條暗道,兇手由這裡逃走,但真正的兇手是從正門進來……」

「那他搞不清楚密室只是對利用者而言。兇手甲不知道主人刀傷未死,而兇手乙卻故意發現入口,引開其他人,自己再下手……但『正格的密室』?今天誰還依着狄臣.卡爾的手法寫作?」

「他又批評我運用道具的錯誤:五十年代女人應使用點二二口徑小手槍而不是點三八長管左輪;吃了老鼠藥的人不會昏迷只會流鼻血;測謊機不能測精神病者……」

「寫小說嘛,不需要事事都考證,點三八也有舊款手槍。這匿名者自己也一知半解,還敢批評別人?」我繼續安慰的口吻。

「問題是,社長叫我日後留意細節的安排,這會拖慢我的寫作速度。席雅說我應該接受批評,版稅多少不是問題。她家務很忙,但還幫助我搜集資料、核實資料。虧她提醒我,在《無怨的肢勢》裡,我不知道六十年代不是家家有電視機,住徙置區那傢伙怎會看了劇集後模仿作案!」

我想起席雅,他倆有時在我面前十指相扣,萬分親暱。我堅持獨身至今,但寫作生活少了伴侶畢竟是一種缺陷。齊仁呷了一口咖啡接着說:

「最近一次,他批評我去年的新書《斷崖上的婚禮》,很傷我心。」

「是嗎?匿名信胡謅些甚麼?」

「先談故事:男主人邀請好友出席在離島別墅補辦的新婚宴會。女主人被發現死於懸崖,身上有刀傷和血迹。他抱着太太回來,來賓之一的醫生證實她已『死』了。醫生本來與男主人安排一個謀殺故事來欺騙一群來賓,但女主人竟然真的死去!」

因齊仁激動,我勉為其難,代他繼續說劇情:「這時來賓之一銀行經理錢先生說他房子有一把染了血的刀子,刀子放在翠絲小姐一隻手襪裡。當大家望着翠絲小姐時,醫生說女主人頭部有傷痕,可能死於摔傷。但怪了,當他認真看清楚,女主人其實死於流血不止,她的刀傷是真的!

「所有人被迫留在現場。然後警察坐直升機來了,刀子馬上拿去化驗,血是女主人的,指紋是翠絲小姐的。

「翠絲小姐哭成淚人,震驚得似疑犯,承認女主人晚上來找她,給她一個信封,信裡指示她晚上要做的事情:跑到山上,把埋在石隙、上了鎖的首飾箱拿回屋裡。箱裡的物品,明早揭盅,來賓可出價競投,款項捐到慈善機關。其他賓客,也在別墅周圍找到其他箱子。箱子共有八個,起初擱在一邊,可是當警探叫主人打開所有箱子時,獨戴維先生放進去的領針被調換成一條手帕:他的愛人翠絲小姐的手帕。警方再拿去化驗,驗出沾有女主人的血迹。

「情節一層層將兇手指向翠絲小姐:刀子她曾拿過用來開信,還用來切過蘋果。但手帕是她上山前後丟了的,夜晚太暗沒法尋回……」我想舒一口氣,停下來:「嗯,匿名信又批評些甚麼呢?」

「佈局。」齊仁說:「『小鷹』說,荒島兇殺是抄襲克利斯蒂《十個小黑人》和無數同類小說。宴會搞死亡遊戲,馬許在出道之作《有人躺下死了》也用過。他者還引用切斯特頓、西默農、赤川次郎、仁木悅子等人正正反反的例子來指出我抄襲成書。仁木悅子是誰?我好歹沒讀過她半頁推理!」 

「先別動氣,說下去。」

「他說《斷崖上的婚禮》佈局平庸。平庸?這話怎說?翠絲小姐的手帕是給來賓之一夢圓女士調換到箱子裡的。夢圓女士拉着翠絲小姐到一角喝酒,乘她不覺放進安眠藥,然後借意叫她看鐘。那鐘被撥慢了二十分鐘,讓半醉的翠絲覺得自己與剛私下見面的兇手分開了不足半小時,而女主人摔死時被刻意砸壞的手錶停在翠絲與兇手見面的時間,由此確立了他不在現場的證明。

「夢圓女士是共犯。有心思的作家,是先讓兇手看起來是頭號兇嫌,再以一個接一個破綻來否定他是兇手。推理小說不能沒有推理,沒有『紅鯡魚』。我們就來想想:在眾人的想法裡,男主人與女主人恩愛有加,有甚麼理由他會不厭其煩設計去謀殺妻子?用些簡單穩妥的方法不是更好嗎?這不就是創意?」

對啊,讀者要跟作者鬥智,要公平競技,談何容易。

我忍住呵欠,稍稍想鼓勵他:「我同意,將兇嫌由男主人一點點移向翠絲小姐,讓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人:拿着兇刀的銀行經理、說謊的醫生、磕磕碰碰的女傭……就是沒有人想到夢圓女士。你讓偵探搜查別墅時,發現那串首飾箱鎖匙由女主人手上轉移到醫生的大衣衣袋裡,這安排很巧妙。你寫到醫生摸出鎖匙時那尷尬表情真是一絕……你不是只講故事,也寫人情嘛。翠絲是男主人的舊情人,他不是挺愛翠絲,卻忿恨翠絲給人橫刀奪愛,而翠絲竟樂滋滋地跟他分手。所以他要向二人報復。醫生曾經誤判他有癌症,害他花了大錢。女主人曾一度跟醫生打得火熱,最後敵不過男主人的成功追求而退出,這也引起他醋意,要作出報復。至於夢圓女士,她瘋狂地崇拜男主人,他的俊秀和事業心,事成後會出任他的副手,甘於為他佈置犯罪現場的物證。說真的,你這部小說,佈局、寫情不遜於克里斯蒂的《尼羅河上的兇案》。」

說時,我的心思飄到尼羅河上了。齊仁的心思卻飛到荒島上:

「夢圓女士的妹妹,同來島上,也起着作用……她一直觀看這場鬧劇,她想逃避姊姊的冷漠管束,但又嚮往富有人家的房子、花園、遊艇,我利用她作為不說謊的可靠敘述者。事實上夢圓也利用妹妹的陳述來誤導警探。」

齊仁跟我聊起叙事學了。

「她有說謊嗎?她看見姊姊走到衣帽間,觸摸醫生的大衣,但沒有告知警方……」我故意提問。

「她覺得姊姊的舉動很特別但又合理,夢圓女士是男仕服裝採購員……」這也算是一種邏輯。

我請侍應生加添一杯咖啡,黑色的。繼續說:「但那遺囑……」

「女主人生前更改了遺囑,將名下所有現金的受益人由男主人轉為她的母親。這樣又淡化了男主人獨佔的意圖。但她母親有心臟病,而且答應女婿成立一個慈善基金,將來她死後遺產也撥到基金之內,由女婿管理。」

我打起精神說:「完美的安排。」其實我也不知道今天是否還有這一類遺囑。「但夢圓女士的結局,是不是有點……」

齊仁瞪了我一眼,好像要看看我是否有個鈎子般的嘴或一身褐色的毛。

「本來是安排她自盡的,但還是自首更好。『小鷹』一定不同意,他說『故事只死了一人,不夠刺激』。」

齊仁的小說通常只有一兩人被謀殺。席雅不愛太多血腥,這我能體會。

「他還說我『老是糾纏在戀愛仇殺的框框裡不能自拔,好像天下間就只有三角戀移情別戀一腳踏兩船……』這匿名信真傷了我心。你知道嗎,阿秦,《斷崖上的婚禮》大部分故事情節是席雅構思的。她問我是否收到關於這部書的批評,我說沒有。但我說話囁嚅,她看出來了。她可能會找社長問出究竟。她也可能失去信心,不再與我一起工作。」

「這會影響你的寫作事業啊。」

「嗯。你可以幫個忙嗎,阿秦?」

「我能怎樣幫你?」看見齊仁萬分痛苦的表情,我也生了惻隱之心。

「下一部小說,我要在一個月內交稿。我們可以合作。」

「合寫?像寫馬丁.貝克的瑞典夫妻檔作家,或合體的艾拉里.昆恩?」我幾乎笑出來。

「不,仍然由我單獨出書,但你給我一個故事綱領,我付錢給你。這是一半,算是預付的訂金。」

齊仁拿出大約一萬元,我沒看清楚。

「稿子寫好後,我給你看看。盡量避免有抄襲的嫌疑,免得那叫『小鷹』的又寫信來。」

本來我想拒絕齊仁的請求。最近我正好構思了一個故事,如果拱手讓給齊仁,我第一部出版成書的推理小說便會告吹。

「我……可以考慮一下嗎?」但最近鬧窮,兩萬元也許是我能取得的最佳版稅。畢竟,我沒有齊仁那樣的知名度,書不會暢銷。

「只此一次,阿秦,這月來我完全寫不出一行字。」

「好吧。」我拿了那些錢。「下星期我把故事綱領給你。」

他握着我的手感謝我。他的手有點冷。我又看見那枚閃閃發光的戒指。我的心情忽然變得複雜,像看到天空半邊清朗半邊陰霾。席雅好像站在他身旁,與他商討寫作細節。有個寫作伴侶多好,真是如魚得水。

「阿秦,你帶了我的《林間幻影》來嗎?」

「帶了。」我把書給他,他拿過書,很快地翻了一下。

「還可以嗎?」

「寫得不錯!」我又忍住呵欠。

「患神經衰弱的少女看見樹林中兇手的背影這一幕你覺得怎樣?」他翻開其中一頁。

「太精彩了。」我漫應着,彷彿有點口不對心。

「怎樣精彩?」

「相信你的直覺,它潛在於意識深層,成為記憶。一個人可以偽裝容貌和身分,但不能偽裝背影和小動作,直覺叫你把他認出來——」

「但『小鷹』不是這麼看。他說,『神經衰弱者大多記性很差』……咦,這書怎麼沒有我的簽名?是我忘了?不會吧?」

「不,你送我的那本,坐巴士時丟了。巴士公司職員說沒找到。我到書店買了一本。你補個簽名給我。」

「嗯,我明白。」齊仁眼光流露着疑問,卻又飛快地在書上簽了名:「多多指教!」

有人說手冷的人心是熱的,我也這麽假設。

過了一星期,我把一個故事大綱交給齊仁,齊仁遵守諾言再付我一萬元。兩個月後,新書出版了。書名是《懸在空中的足印》。我沒等他送書給我,便在書店買來讀了,但故事與人物跟我的大綱大異其趣,還是齊仁和席雅一貫的套路。齊仁得到席雅是絕配,隨時可再執筆闖關。我若妒忌,也顯得太小心眼了。

我發了個短訊給齊仁,問及那大綱,他回覆:「早晚會用得着的。君子協定。既然你已賣了給我,就忘記它吧。以你的能力,絕對可以再寫個更好的。」

那故事大綱,想想也不過是套路,若能賣得一千幾百元,也是划算的交易;如今能賣得高價,實在喜出望外。對啊,我可以寫一個更好的。我向來不覺得要跟流行作家爭一日之長短。

齊仁在這件事上會學得乖巧一些。那天他叫我把他的書拿來見他,不斷翻看每一頁,我當然明白原因。他最後發現這是一部從書店買來的新書,才放下來,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他不會發現甚麼的。他也許不知道,我喜歡用鉛筆在書上標出各種記號作為讀後感,也沒耐性把它們逐一擦掉。

那些小心翼翼地寫匿名信的人大概也有相似的習慣吧?我打開《懸在空中的足印》,在扉頁上用力畫了個大大的鳥頭。


(本篇標題書寫:游江)


陳德錦 曾任教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專事寫作。著有詩集《疑問》《有情風景》及小說《盛開的桃金孃》《獵貓者》及散文集多種。作品曾多次獲中文文學雙年獎、澳門文學獎等。以推理結合文學的《獵貓者》獲2018年「中學生好書龍虎榜」十本好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