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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儀 :挪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6月號總第438期

子欄目:香港短小說專輯

作者名:李嘉儀

那個炎熱下午,沒有名字的他穿着有點破爛的背心,手上拿着竹碗,在木屋前停下。一隻沾滿泥土的手,輕輕敲響掛在木屋門前的風鈴。一聽見鈴聲,我就半蹦半跳地從二樓上跑下來,要趕着看看這次又來了一個怎樣的人。母親曾叮囑我要小心乞丐,因為他們一旦來了,就不會離開。只是母親不知道,他們原是高貴的旅人。

他的頭髮及肩,髮尾被汗水微微沾濕,黝黑的膚色與一雙沒有渴望的濕潤眼睛相襯,身上的藤繩串滿草葉,一看見我,他就說:「打開你的手掌。」我抬頭看看他,又低頭看看他的腳掌,發現他與我一樣沒有穿鞋子。於是我張開了手掌,他就將一顆溫潤的石頭放在我的掌心,對我說:「這是你的地圖。」

那是一顆平平無奇的褐紅色石頭,石上還留有他的手溫。我接過石頭,掌心癢癢的,翻到石頭的背面一看,發現這是顆空心的石頭,內裡被人鑿了一個洞。數十隻深紅螞蟻從洞口內探頭,沿着石頭的邊緣爬行。我抬頭問他:「這是甚麼?」他沒有回答,只是低頭一直注視着手上的竹碗。

我走回木屋,將石頭放在桌上,從廚房拿出水壺和一碟昨夜吃剩的串燒。回到門口時,我連續幾次把水倒進他的竹碗,他在陽光底下大口大口喝下,我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凝望一個人喝水的模樣:汗珠一滴一滴沿他的喉核滑下,緩緩滲進那件早已被汗水濕透的背心,彷彿他的皮膚是軟熟的泥土,水滲進去,就會長出藤蔓。我把串燒遞給他,他睜大兩眼,有點驚訝,最後還是伸手接過串燒,卻始終沒有看我一眼。他的腳掌夾滿泥沙,因為持續走路而變得粗糙。難以想像高瘦的他是怎樣抵着太陽,握着這顆有洞的石頭,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

祖母一直稱他們為「被土地遺棄的人」,因為不能在一處安居,所以一生都被泥沙折磨,直到他們終於倒在路上,腳掌離地,慢慢被風雨侵蝕,變回塵土,才能獲得自由。

那個下午,沒有名字的他留了下來,在木屋旁的樹蔭下睡着了。我靜悄悄為他燃點蚊香。他一直睡到晚上,像一頭疲憊的鹿。入黑後,木屋外一片漆黑,在他旁邊燃燒的蚊香,彷彿濃縮了一整個黃昏的橙紅,我偷偷拿着蠟燭與石頭,向着燃燒的黃昏走去。我用乾燥的燭芯觸碰蚊香,他像鹿的臉立即在黑暗中亮了起來。我拿着他給我的石頭,坐在他旁邊,一隻螞蟻從洞裡走出,沿着石的邊緣爬到手背,我輕輕抖落幾隻螞蟻,牠們很快就在陌生的土地上找到彼此,列成小隊,往前方進發。我微微舉起石頭,傾側,讓燭光照進洞口,除了螞蟻外,石頭內還有碎沙、半隻蜜蜂屍體與一片紫紅色花瓣。

也許是因為光的侵擾,他醒來了。在搖曳的燭光下,他第一件要確認的事是竹碗在不在。他熟練地沿着腰間的藤繩尋索,像演奏一種神秘的樂器,藤繩上掛着各種木製或竹製的用具,還有看來快要枯乾的草葉,直到他的指端確認繩已穿過碗上的小洞,他才終於轉身看我。他的眼神堅定而柔和,不像剛剛睡醒的人。我向他舉起石頭,他就撥開掛在身上的一串芭蕉葉,向我展示幾把被藤繩串起的雕石刀。我想像他獨自在遙遠的路途上,一邊抵受赤熱,一邊挑選合適的石頭,在不同的鄉村間遊走,為每顆石頭鑿洞,然後將沿路看見的昆蟲、碎葉、花瓣與種子放在石頭裡,彷彿那是一艘方舟。當他的汗水滲進石頭,石頭就有了生命。

我和他靜靜看着蚊香燃燒,直到蚊香滅了,他就起來。我立即跑進木屋內,隨意拿了一雙最大的草鞋,再跑向另一個黃昏。他拿着我留下的蠟燭,還未走遠。我追上他,把草鞋繫在他的藤繩上,我想讓他知道,他不是被土地遺棄的人,他是挪亞,擅於收集與飄浮。就在我把草鞋繫好的當下,他殘忍地吹滅了蠟燭,我在這瞬間的黑暗中,錯覺他是一頭象,永遠追隨遠方的雷聲,龐大而安靜地行進。

一年後,我帶着石頭,搬離了這個小村莊。那時我九歲。

昨天,母親對我說,這個我在小時候住過的泰北村莊,去年遇上一場嚴重洪水。公公親手搭建的木屋被洪水毁掉,只餘下幾根木幹立在泥地上。公公在洪水退卻後回去一趟,想帶回一根木幹。他回來時皺着眉頭說:「木屋內所有東西都被沖走了,現在全屋都是草蛇。只是留下來的木幹上有一根釘子,上面掛着一對我很久以前就丟失了的草鞋。那鞋還是乾的。」

坐在角落的祖母說:「這是神明的歸還。」

我卻看見挪亞那雙踏在泥濘裡,粗糙的腳掌。


李嘉儀 曾獲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與李聖華現代青年詩獎。創作以新詩、散文與短篇小說為主,作品散見《SAM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