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榮：遺失

晚上八點半，週五的教員室，空調愈來愈冷，同事差不多都走光了，除了你，就只剩下三四個人。早可以下班，但你不想走，你想在今天內把試卷處理好。這學期，你負責批改作文，全級中五一百九十八份卷子，改得你幾欲作嘔。

你頗自律，每天規定自己批改至少三十份，考試期完結，你也全部批改好了。現在，你清理檯面，騰空一大片地方，讓你可以按班別分類，接着把分數輸入電腦，然後輕鬆回家，和家人女朋友過新年。今日年廿八。

B班、F班、F班、C班、A班……

最後一份試卷也分發好了，檯面上，就有六疊厚厚的試卷。按照班別，你逐一把分數輸入電腦，大致順利。有時，一份試卷不見了，你便告訴自己，別慌張，往年經驗，學生寫錯班別乃常見之事，下一班多出的那一份，就是他了。派卷子時，找出那位同學，教訓他一頓就行了。

可是，你自己班上的一份卷子確實不見了，而全級的分數已輸入完畢。你真的緊張起來，心臟撲通撲通地加速跳動。你列出各班學生的數目，一遍一遍地核對，沒有錯呀，怎麼搞的？前前後後，你核對了三遍。那是你班上的學生，你清楚，他沒有退學，再去稽查那天的缺席名單，全體出席。

不用照鏡子，你已知道自己滿臉通紅。你往旁邊的教科書、作業簿、抽屜裡翻尋，可能分發的時候擱在一處，但找來找去，皆不見蹤影。你急得尿滴都滲了出來。你雙手繼續翻尋，但腦袋已在想着救命的方法。你想打電話，給誰呢？給女朋友，她也當老師，但準被臭罵一頓，罵你做事馬虎，整天想着寫作，拿文學獎。你絕不想加重自己的心理負擔。你想打給科主任，五十多歲的先生，宅心仁厚，經常鼓勵你好好寫作，成為優秀的作家。你衷心感激他，你告誡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賞識自己的上司，擺脫在邊緣學校打滾的困境，工作要加倍努力，不能給上司添麻煩，畢竟，上司也有上司。雖然出了問題，科主任也會替你想辦法，之前曾有同事投訴你，洩漏試題，極大的罪名，他大事化小，就擺平過去了。但是，你不想再讓他失望，你想做一個認真的老師，其他的女同事，工作就那麼仔細，你呢，總帶給人麻煩。你想，估算學生的成績，胡亂編一個分數給他，發試卷時，就演一場戲，唉呀，怎麼不見的了，明明記得有批改呀。不行，不行，最終還不是要報告高層。你一邊翻尋，一邊盤算自己的經濟，銀行裡，還有幾十萬元，不多，但你沒有供樓的負擔，尚未結婚，不用供養父母，還好還好。你安慰自己，還年輕，大不了另投一家中學，每個年輕人皆會犯錯，許多名人都……但見工時，怎麼向別人解釋，「陳老師，太奇怪了，你怎麼從名校轉到這裡？」磨練自己，不想耽於安逸，別開玩笑了。你幾乎要哭了，你很軟弱。

你告訴自己，必須冷靜，犯法的事，絕不能做，做了，便萬劫不復。你再想了想，急忙就往問題簿裡搜尋，果然，混在這裡。你深呼吸，頹然跌落轉椅上。鄰座那同事，戴着耳機，也被你的大動作所吸引，側身大聲地說：「你臉好紅喔，入完分，是不是很高興呢？」你苦笑，望掛鐘，八點四十分，半生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