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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 芯:《與你同行》中創傷記憶的再現與修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陶然先生紀念與研究特輯

作者名:舒芯 

1      創傷記憶來源:創傷事件

創傷,這一概念最初出現在醫學領域,指身體上的傷口。後由病理學領域走向心理學領域,指「對生活中具有嚴重傷害性事件的記憶」。1弗洛伊德則側重創傷在精神上的作用。從本質上來說,創傷來自對外界事件的反應,以身體和精神的生命體驗為主。在《與你同行》中,范煙橋親歷的創傷事件以身份之殤、愛情逝去、友情變質為主。

創傷體驗首先來自身份之殤,即人物身份成為創傷的首要原因。從印尼回到北京,范煙橋「本以為可以完成身份的轉換,從飽受歧視的外僑身份轉變為一個真正的中國人」。2這種願望在高度強化的政治環境下落空:海外身份成為范煙橋的「原罪」,令他受盡「歧視」。范煙橋從海外帶回來的格子短T恤、皮鞋、手錶、「的確涼」襯衣與周圍一眾的藍褲、藍色青年裝形成鮮明對比,他因此被議論為「小資產階級情調」「好吃好穿好打扮」;范煙橋談戀愛被分手的原因在於「跟華僑結婚,將來自己會受影響,我們一家人也會受連累」;他提交紅衛兵申請表,卻因海外關係被拖延;夾道歡迎國賓,他被排除在外;大學生畢業分配,他遭到不公平分配,被要求好好檢討自身政治思想。對范煙橋而言,受歧視與批判的根源在於政治對身份的判定。轉移至香港後,范煙橋被打上內地人烙印,身份由海外華僑轉為內地人。他應聘小學教師代改學生作文,因內地人身份被拒;他的內地大學文憑在香港不被認可,連去工廠做雜工都被諷刺「廣東話都還不會講,就來找工作」;同事陳小姐主動為他介紹對象,他卻因在香港沒有房子受到鄙夷。在香港,內地人身份成為范煙橋處處碰壁的源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身份是范煙橋的「原罪」,更是其他創傷事件的源頭,而身份之殤則源於范煙橋不斷流動的生活。所謂「流動的生活,意味着持續不斷的新的開端――正因為如此,它也意味着迅速而自然的終結,沒有這些終結,也就談不上新開端」。3范煙橋在印尼、北京、香港三地的生活:不斷開始又不斷結束,不斷變化繼而又重新開始。對作為個體的范煙橋而言,這種不確定性導致他失去安全感和歸屬感,令他無法在穩定的社會結構中建構對自我的認知。

如果說身份之殤處於范煙橋無法控制的層面的話,情感範疇裡本可享受較大自由的他,在愛情中同樣以創傷收場。在嚴格政治環境下,章倩柳勇敢與身份有「問題」的范煙橋相愛。她勇敢灑脫,面對畢業分配時范煙橋的政治問題,投以溫柔支持「即使是全世界的人反對你,我都會和你站在一起」;當范煙橋收到父親加急電報需要離開大陸時,章倩柳仍勇敢支持他離開;當姚文朝帶來擁有海外關係的人需要在開會退場的消息時,章倩柳毫不猶豫地喊出「我陪你退場!」對范煙橋來說,章倩柳的愛溫暖着他那顆孤獨破碎的心。然而,面對不可把握的時代,范煙橋自尊又自卑、悲觀又軟弱。面對前途和愛情,他選擇當一隻「鴕鳥」一走了之,借此避開煩人的困擾。對心靈契合的章倩柳,他後悔莫及卻也明白自己不會返回內地。在沒有做出實質性的挽回後,他不再固執,轉而選擇接受另一段感情,並安慰自己「轟轟烈烈的戀情,看來已離他遠去,他需要安定下來,一個家即使未必有多溫暖,但總也可以讓人歇腳」。 范煙橋悲觀軟弱,缺乏強有力的精神支撐,面對問題的逃避狀態,令他最終失去愛情。

繼身份之殤、愛情挫折而來的是友情的變質。在北京,范煙橋的海外身份令周圍人避之不及,使他無法與周圍人建立牢靠的人際關係,成為「被看」的外來者,稍不注意就成為別人攻擊的目標。雜誌社工作丟掉後,范煙橋向好友湯波尋求幫助,卻被湯波用五千元支票打發;得不到吳彤霞好感的陳天輝,不惜詆譭離間他與湯波;為撈取金錢,同樣境遇的朋友不擇手段,貧富差異導致友情認錢不認人。無論在香港還是北京,范煙橋都無法與他人建立信任關係,友情的失落因而成為另一種創傷存在。而時隔多年與老同學相聚,這種創傷反而在不斷被比較被質問中加深。「香港怎麼樣?」「香港人好像都有錢?」「在香港划船吧?」「聽說香港有許多人去,大家境遇差不多,會互相幫助的吧?」比較與質問再次令范煙橋感到友情的疏離。

創傷主體范煙橋以個人經歷表達了自身的創傷體驗。無論是身份之殤、愛情逝去還是友情失落,都是造成范煙橋精神創傷的主要事件,離開它們創傷則無從體驗。而「關於創傷的故事,作為一種遲來的經歷的敘述,遠不是講述逃離現實」,或逃離其所指的東西,而是為了證明「創傷對生命的無窮的影響。」4從這個意義上說,《與你同行》是關於范煙橋半生創傷的故事,是對范煙橋創傷經歷的一種敘述,證明了創傷對范煙橋造成的影響。對於創傷,范煙橋茫然無知,也無從把握,試圖進行逃避。這一事實困擾着他,令他無法擺脫,也找不到出口,直至多年後創傷事件的再現。

 

2      回憶、夢境――創傷事件再現

正如前文所述,北京之旅勾起了范煙橋對那些被歲月掩埋,且仍未得到徹底修復的創傷回憶。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中提到創傷性重複概念,而卡西.卡魯斯在此基礎上指出,創傷事件在當時「並沒有被完全吸收或完全經歷,但是之後會在重複的閃回、噩夢和其他重複的現象中重現。」5因而,可以說正是那些在發生時並沒有被完全經歷或者理解的創傷事件,以閃回、噩夢等形式的重現,不斷影響着創傷主體。在《與你同行》中,創傷事件通過今日閃回往昔和夢境形式得以重現,而回憶和夢境的存在恰好顯示了創傷事件對范煙橋造成的困擾和影響。

首先,借由今日閃回往昔。因身份之殤受到的歧視、不公平待遇以及自身的疑懼心理在回憶中處處皆是。在第三節中,他由周廣圖問自己關於香港怎麼樣的問題,忽然記起畢業分配那年,自己隨口問出一句「香港看來不會那麼快收回吧!」,卻被鄺谷旺回以一句賣國賊觀點,嚇了一跳;在第四節中,他回想起自己因海外身份參加高考時,填了一連串表格時的疑懼心理;由八十年代北京街上以及周廣圖等人的穿着,他回想起自己當年因穿着從海外帶回來的服裝而受到批評;他站在熟悉的宿舍樓,回想起當年因花一塊錢去看電影受到批評後的狼狽心理,回想起因身份問題被排除在政治形勢外,面對姚文朝那塊紅衛兵袖章時的自卑心理;姚文朝的今昔對比,讓他想起自己在香港內地文憑不被承認,因語言問題被雜工諷刺的往事;校慶時,面對母校,他回憶起自己畢業分配時得到不公平評價,以及被棒打鴛鴦的遭遇。除了身份之殤,愛情的失落在回憶中也佔據了小說的大部分篇幅。在第一節回北京途中,年輕空姐的背影令他聯想起戀人章倩柳。章倩柳的身影、言語、表情立刻在范煙橋腦海裡翻湧;面對母校,他憶及畢業分配時章倩柳對自己離開時的支持;陳太太的家庭,令他回憶失卻的愛情;蘇舟潮對章倩柳現狀的發問,讓他想起自己送章倩柳去西安時的種種甜蜜過往;時隔多年在北京划船,他想起:自己在香港時,面對身邊和家裡的壓力,如何與章倩柳中斷往來,如何為尋求安慰,轉而與吳彤霞結識,終失摯愛的整個過程。友情的失落同樣不斷閃回。姚文朝的得意、失意,令范煙橋想起自己在香港寫詩的滿腔熱情被一潑冷水澆熄,後因丟失工作找湯波求助卻被打發時的窘境;關於同樣境遇的人在香港會不會互相幫助的發問,范煙橋嘆息當時陳天輝一類人如何不擇手段。由今閃回的過程不斷打亂現實節奏,令創傷事件一次次重現。

其次,碎片化的夢境不斷將范煙橋帶回創傷現場。小說中,范煙橋在夢境中進行了多次重憶。第一節中,他閉上眼睛,愛情過往便出現:他在北京春日紅色宮牆柳樹下、雪地裡等章倩柳赴約。第十八節,夢境中的零碎片段令他不知身在何處:他一會兒身處香港,看見電車、維多利亞公園,一會兒又將香港中秋與章倩柳共度的北京中秋聯繫在一起。第二十五節,范煙橋一會兒在銅鑼灣巴士站等車,轉眼又看見章倩柳和姚文朝出現在下鄉勞動的卡車上。下一秒,他又抵達西安,身邊出現叫他跳入湍急河水的章倩柳;他一會兒看見自己和章倩柳在香港淺水灣游泳,轉瞬間又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逛東風市場,拉着章倩柳逛街時又身處尖沙咀東部的鬧市;他前一秒從荔園到達天安門廣場與章倩柳一起過新年,下一秒又到了香港證券公司;他明明在溜冰場與章倩柳滑冰,畫面一轉又變成電影《胭脂扣》;他耳邊一會兒響起章倩柳叫他們認命時的哽咽聲音,醒來後又迷迷糊糊在香港、北京街道穿梭。最後,他在睡覺中咬了舌頭,夢境伴隨着咬舌的劇痛結束。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夢境令范煙橋記不清楚自己在哪裡,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碎片化的夢境連接着創傷事件,體現出范煙橋對創傷事件的執迷。

因而,可以說《與你同行》實則是關於范煙橋遲來的創傷經歷的敘述。回憶、夢境的存在,時刻向創傷主體提醒創傷事件的存在,顯示創傷主體與創傷事件之間的關係:這種存在令范煙橋與過去聯繫起來,一方面促使創傷事件得以重現,另一方面體現創傷如何影響范煙橋。這也解釋了小說中范煙橋為何反覆提及,每當回憶起大學時代和章倩柳就迷失在胡同,找不到出路;午夜夢迴,胸口仍然殘留着重負;往事如真似幻,始終找不到定影;關於過去只有零零碎碎的片段,壓得心頭千斤重;這些找不到的出口和無法釋懷的重負,恰好體現了創傷對范煙橋的持久困擾和影響。

 

3      創傷修復

結合前文所述,創傷事件的重現在某種程度上展現了創傷記憶對主體的深刻影響。但主體的創傷記憶並非為了進行重複受創,而是克服其中的消極部分,與現實生活和平相處。這也就是說,創傷記憶的本質不是為了記住創傷,而是「通過控制這部分記憶來平衡創傷性的過去和現實之間的關係,通過壓抑、釋放、梳理或分析等多種手段來適應創傷經驗對主體日常生活的介入。」主體因創傷在日常生活的介入「最終趨向緩解痛苦甚或治癒創傷的目的。」6小說中,范煙橋正是在創傷事件的重現過程中,以全新視角對過往重新進行審視,完成了創傷修復。

范煙橋回到創傷地之一北京,通過對北京、香港生活期間一些具體事件的回憶,實現了創傷對主體日常生活的介入。值得注意的是,范煙橋與創傷事件有一種無法克服的距離,即他雖置身其中,卻無法對曾經發生的事作出明確認知,無法認同與理解,更無法擺脫。面對政治形勢,他根本分不清誰對誰錯,只能跟着盲目揮拳;面對別人的冷言冷語,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甚麼,心裡不服氣但不敢抗辯;他困惑於修正主義作為攻擊的帽子,任何人張口就來,卻沒有人能將真正定義搞清楚;他困惑於自己跟着革命洪流猶猶豫豫揮拳,卻根本不知誰是誰非;他困惑於身份成為「原罪」,任憑自己如何掙扎也無法擺脫;面對經濟形勢,他對金錢至上以及人間勢利異常敏感。友情、愛情在商業化環境下異化令他難以理解。這種不理解設下了范煙橋對創傷事件的視角及關係,也就是旁觀者位置。礙於階級出身,他成為革命的旁觀者。礙於大陸生活經歷,他成為商業社會的旁觀者。作為旁觀者的范煙橋,並非創傷事件的英雄人物,而是身不由己的小人物。但同時,他與創傷事件的距離並不是固定的。時空所形成的距離為范煙橋與創傷事件的間距關係帶來了多種可能,而范煙橋作為原來旁觀者那無法逾越的距離也轉換成了一種更為動態的感知:創傷事件於他既是過去,也是現在;既有距離,也很親近。

與回憶相對的,是時空距離帶來的全新視角。再次回到北京,范煙橋感受到難以名狀的異常。一切似乎相似,卻又不盡相同,與創傷事件有關的人事歷經滄桑。曾經風雲一時,說話振振有詞的姚文朝將「書到用時方恨少」視作修正主義言論,如今惡補知識卻早已落後於人。面對失意的姚文朝,范煙橋感慨萬分,當時的時髦術語早已明日黃花,但小人物在歷史中流逝的時光卻再也尋不回來。班長饒曉蘭被審查,成為「專政對象」,不得已嫁給魏家新,與男友分手。章倩柳本可以得到更好的畢業分配,因性格高傲灑脫得到不公平分配,被迫與范煙橋分手,嫁予他人。湯波、陳天輝等人與自己一樣,都是被殘酷的利益關係裹挾着向前。「只有通過被反映在另一個人身上,即只有另一個人為其提供了整體性的意象,自我才能實現自我認同」。7在現實與回憶的交錯中,范煙橋逐漸將自己從置身其中又遊離其外的處境中抽離出來,把自我同他者的人生經歷凸顯出來,並將兩者放置一起,多視角、多層面地審視影響小人物的創傷事件。這個過程令他意識到:自己連同姚文朝等人不過是在偶然情況下,剛好與歷史事件發生了一些錯認並投入其中。作為被巨大力量支配的個人,他們不過充當了歷史事件的一個集合元素而已。跟之前相比,小人物身份消弭了旁觀者視角帶來的困惑。通過梳理這部分記憶,范煙橋將旁觀者視角轉為歷史事件的集合元素,從而與其他社會成員擁有了共用的過去。在這個過程中,他借助他人的投射重新認識了創傷事件。也正是因為這樣,范煙橋才有可能逐漸放下固執,對創傷事件報以理解。

創傷本身代表着一種既不同尋常,也不會完全消失的過去。親歷創傷的范煙橋站在時空距離上,重新回憶有重大影響的創傷事件,以全新視角對過往進行回溯,對創傷由逃避轉而發展成理解,甚至發現其中令人懷念的美好部分。這些創傷內化為范煙橋的一部分,並與現在的生活連綴起來。在小說結尾,這些苦澀而甜蜜的記憶,還有章倩柳的身影並未消失。他也得以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范煙橋。

 

4      結語

《與你同行》並非紀實類作品,卻近似於陶然的長篇自傳。無論是陶然,還是主人公范煙橋,中國內地生活經歷於他們而言都是刻骨銘心的。創作的推進,令陶然和主人公范煙橋經歷的創傷事件得以重現。隨着創作完成,陶然與主人公的創傷又逐漸得到修復。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與你同行》是陶然對過往生活進行回望與總結之作。在這之後,他的創作有了新的開始。以往站在香港回望中國內地、身處香港卻對抗疏離的姿態,也因對創傷經歷的重新理解而發生改變。作為一個有着多地生活經驗的作家,陶然帶着創傷經歷在香港文學創作中的努力也呈現出了獨具個性的一面。

 

【註】:

1      楊治良等編著:《記憶心理學》(第三版),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頁412

2      袁勇麟:《陶然研究資料》,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頁41

3      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生活·序言》,徐朝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頁2

4      Cathy Caruth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8.

5      Cathy Caruth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91-112.

6      趙靜蓉:《文化記憶與身份認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店,2015年,頁94

7      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頁34

 


舒 芯 浙江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