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朱鈺婷:論《與你同行》 的敘事策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陶然先生紀念與研究特輯

作者名:朱鈺婷

1     

《與你同行》是香港作家陶然一次大膽、熱切而又真誠的文學冒險,從某種意義上也是他對「偉大敘事」的一次解構。作者以細膩的筆觸通過中年男人范煙橋的視點呈現了一段少年人朦朧曖昧、痛楚而熱烈的青春年華。小說展現了特殊時期被遮蔽的個人記憶和私人情感,那些無處安置的青春歲月和內心隱秘是作者面對宏大歷史的個人訴求。

事實上,青春敘事一直內在於中國現當代文學脈絡當中,並在相當漫長的時間裡與民族想像有着緊密的聯繫,承擔了中國歷史書寫的任務。細察茅盾的《虹》(1930)、巴金的《家》(1933)等作品便不難發現這些小說的共同特徵之一便是青年的生活、愛情總是與民族運動、中國革命密切相關。除了大陸地區以外,港台地區也不乏描寫抗戰前後青年團結抗日、救亡圖存的故事,如《星星.月亮.太陽》 (1953)、《藍與黑》(1958)這兩部小說「都以自傳性的筆法重構剛剛逝去的歷史, 以一種飽滿的理想主義情懷來回顧和書寫青春歲月」。(1)雖然在陶然的青春故事裡也留下了時代的深深的印痕,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拒絕遵從以往的青春敘事傳統而轉向了另一種文化訴求,最為突出的便是其筆下的主人公們不再是社會進程的積極參與者。小說中的范煙橋是一個細膩善思、充滿熱忱的少年,常常因為自己海外歸來的身份如驚弓之鳥般格外的敏感。他曾因為穿了「的確良」的襯衣招來了風言風語而在章倩柳的懷中失聲痛哭過,也曾由於出身問題不能和全班一起去歡迎國賓感到傷心絕望。他也曾萌發主動向組織靠攏的想法,但幾番糾結後他還是自卑於自己的政治血緣,便保持中庸之道始終處於歷史的角落做一個邊緣人,甚至在畢業分配時違背了組織的安排,申請去了香港。章倩柳出身於幹部家庭,又是年級尖子生,蘭質蕙心但生性孤傲,唯獨對范煙橋情有獨鍾,甚至曾不惜違抗家人和組織的安排打算和對方結成連理。可惜世事無常命運多艱,有情人難成眷屬,最後兩人天各一方。作者有意淡化范煙橋和章倩柳身上的集體化色彩,更為重視他們作為個體的獨立性和私密的情感領域。可以發現范煙橋等人的訴求與主流文學中的「青年」訴求並不相同,後者的青春愛情故事常常與「革命」和「國家」纏繞在一起。對此,王德威曾在《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中指出,「『革命加戀愛』一方面可視為一種文學隱喻,用以挑動、促成社會自我改革的慾望,另一方面也可看成是一種政治訴求,呼籲社會在公共與個人的領域裡重新分配身體資源。」(2)這些青年的主體性建構與中國的政治和社會活動有着隱秘的關聯,並獲得情感、道德與審美等多方面的合法性,而范煙橋則是這一「政治共同體」的邊緣人,他講述的是自己的愛情故事而非人民的故事。

正如前文所述,作者着墨更多的是私人生活的情感領域,他曖昧細膩地呈現了時代與個人的情感糾纏和矛盾。因為范煙橋的「身份問題」,他與章倩柳的愛情無法得到家人的祝福和組織的支持,二人努力爭取無果,最後被棒打鴛鴦,分別去了西安和香港。他們一開始雖然保持頻繁的書信往來並見了幾次面,但殘酷的現實始終是二人難以逾越的鴻溝。因為他們不知道屬於二人的光明未來何時會真正到來,在無望之中處於不確定性的漩渦之中,最後不得已選擇各自成家立業。十五年後,藉着紀念母校八十五週年校慶同學再次相聚的機會,范煙橋希望再次見到章倩柳,但是後者始終都沒有現身。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在歷史洪流的裹挾下顯得如此不堪一擊,儘管男女主人公為了忠實自己感情做出的反抗稱不上轟轟烈烈,甚至最後不得不慘澹收場,但卻給人一種難以名狀的惶惑與感動。《與你同行》的獨特意義之一,便是陶然重新講述了那個時代的另一種愛情,從而複現了一部私人的青春物語。當然,《與你同行》如此令人着迷不僅與故事本身的動人性有着密切關聯,更是陶然獨特的敘述方式和結構形式所致。

 

2     

《與你同行》是陶然在技術層面上的一次探索和實驗,顯示出了他企圖突破傳統的熱情。通常來說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敘事方式在小說中最為常見,但作者卻別出心裁地使用了多人稱混合敘事,這對於小說的成敗有着至關重要的意義,因為選擇何種人稱敘述也就「意味着一種敘事格局的確立,這種格局關係到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對話方式」。(3)

總體來說,《與你同行》是以第三人稱敘事為主,第一人稱為輔的交替敘事來推進情節發展。其中第一節至第九節使用第三人稱,從第十節至第十九節則是偶數章節為第一人稱,奇數章節為第三人稱,第十八、十九節為第三人稱,從第二十節至第二十五節起又變化為奇數章節為第一人稱,偶數章節為第三人稱。第一人稱敘事使得小說帶有詩化與抒情性質,讀者很輕易地便融入敘述者的個人情感之中,沉浸於「我」的心理體驗,直接以人物的眼光去體驗故事世界。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者范煙橋的身份,回顧了「我」在那段歲月經歷的各種人事和遭受的心靈創傷,並在回憶中對風雲變幻的歷史和自我進行反思和審視。跟隨第一人稱視角,讀者能充分感受到范煙橋曾經在政治高壓下的恐慌不安,戀愛的甜蜜、喜悅和痛苦,在香港獨自拚搏的孤獨和辛酸,以及返回母校後期待見到倩柳的興奮和焦急。可以說第一人稱敘述貫穿了范煙橋的大學階段、香港生活以及回京參加校慶這三個階段,隨着視角的成熟,讀者可以清晰感受到范煙橋不同時期心境的變化以及情緒的起伏。但僅僅是向內轉的弊病便在於容易導致距離感的喪失與情節性的衰弱,將損害小說的形式。因此為了避免小說散文化的傾向,確保表達的豐富性,陶然幾乎是間隔性地在兩種敘事人稱之間轉換。他一方面減少第一人稱出場的頻率,與讀者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距離,另一方面又巧妙地通過第三人稱限制性敘事有效地控制情感的泛濫,以更為客觀的姿態從不同的角度對范煙橋的經歷和命運進行補充敘述。

令人驚喜的是,作者還在小說的最後一節使用了第二人稱,這一巧設不僅提升了小說在藝術性上的追求,也令故事更加富有層次感。儘管文本中的「你」明確地指代范煙橋,但是作者以這種不常用的敘述方式作為結尾,顯然是有意打破之前讀者與敘述者之間的傳統關係。敘述者直接邀請了讀者置身於故事空間之中,很自然地加深了後者的認同感。比如「你急步去開門,站在門口的卻是那天去接你的司機」、「你啜了一口空中小姐送來的咖啡」、「頭也不回,是因為你不忍心再回頭,沒有勇氣再回頭」,這樣的描寫彷彿具有天然的吸引力,讀者不由自主地便可以跟隨敘述者的呼喚進入到敘事文本之中。於是讀者不再只是一個旁觀者,而是將自己與范煙橋的身影重合,並轉化為受述者的「你」跟隨着敘述者的指引而在行動。他們遵循情感共鳴原則希望與敘述者建立一種更親密的關係,他們甚至成為了作品中的一部分。當然,陶然的意圖不僅僅止於調動讀者的參與度,他還時不時讓讀者從受述者的位置跳離出來,希望讀者能夠調動主觀能動性,保持合適的距離冷靜地去審視和閱讀文本中的故事。比如作者雖然用了「你」的視角,但是文中描述的回憶和經歷又在反覆提醒這是范煙橋的故事,甚至小說最後從香港機場出關的時候作者還故意將受述者的視線聚焦到身份證上,上面照片和名字都是范煙橋。此外,由於作為受述者的「你」的主體性需要敘述者的「我」來印證和確認,前者的出現其實也是在強烈地召喚後者的出場,如果回顧文本中的內心獨白甚至可以發現「你」和「我」之間有進行轉換的可能性。「你想,大概他們認為你來去自由,隨時都可以出現眼前,你也不便告訴他們,來得一次算一次,下次何時再來?」「瀟灑,你想,這就是瀟灑吧?不過卻又並不是無牽無掛,看來只是強作瀟灑而已。」這些內心獨白彷彿就是敘述者本身的自言自語,於是「你」便轉化為了「我」的客體對象,當讀者意識到這點時也會自動脫離受述者的角色。

《與你同行》的多人稱互置使其敘述話語擁有強大的感染力,並有效地拓展了文本的敘事潛能和表現力。這種敘事方式將第一人稱敘述者、隱含的敘述者以及讀者等等串聯在了一起,形成了多重對話關係。在這種對話過程中,小說突破了個體的局限性,形成了更為寬廣的敘述視野。每一次的人稱變換都讓讀者對故事的發展保持了懸而未決的期待,又帶有詩意的流動之美。不同的人稱並行於這個青春故事的敘事軌道,它們共同追憶,感懷於命運的流轉變遷和青春的美好繽紛,讓這個帶着遺憾的美麗故事以多面體的形態呈現在讀者的面前。

 

3     

時間在陶然這裡充滿了彈性,為了找回記憶中的青春之歌,他選擇採用過去和現在雙線敘事的模式來建構小說,並適當地使用意識流這一文體來拓展小說敘述藝術的豐富性。儘管交錯發展的複線型結構並不罕見,但是陶然卻在傳統結構的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的突破,這首先表現在小說敘事時間非線性化。正如前文所述,文中共有兩條敘事線索,其中講述范煙橋前往北京參加同學聚會的這條線索遵循的是傳統的線性敘事,讀者對主人公從離開香港到北京再到返港的整個來因去果瞭然於目。但在回憶過去的時候作者卻打破了線性思維範式,不僅故事常常跟隨主人公遊移的思緒從現在回到久遠的過去,又從過去再返回當下,而且作者在描述過去的故事時也沒有按照物理時序,那些悠遠的記憶以碎片的形式散亂地拼接在一起。因此故事的時間時常被不確定性因素任意地轉換或中止,整個故事在曲折中往前或往後展開。故事在現在與過去的兩端自如地跳躍、無縫銜接,以反傳統的姿態打破了線性時間的秩序感。再者,作者在第二十五節更是嫺熟地以意識流的手法打破了過去與現在之間的界限,展示了范煙橋顛倒交疊的夢境。他一開始站在銅鑼灣的巴士站看到倩柳和姚文朝坐在敞篷卡車上準備去下鄉勞動,一會轉換成自己在西安做飯給倩柳吃,一會又是二人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散步。范煙橋就像坐在旋轉木馬上,看着各種各樣的場景混亂地交織疊合在一起,作者通過人物縱橫恣肆的思緒微妙完整地表現了他對愛而不得的悲哀和痛苦。此外,雙線敘述本身也是線性敘事的衝擊。作者一面講述了范煙橋青年時期發生的種種,一面又借中年范煙橋的視角對過往進行審視。因此讀者可以跟隨主人公的思緒在過去和現在循環往復,以流動的視點體驗着他曾經歷的一切,從而完整地把握整個故事。而小說標題「與你同行」從某種意義上又具有無限的開放性,將時間的維度也指向了未來,使得文本的層次變得更為豐富。

時間是《與你同行》這部小說敘述結構的關鍵元素。按照柏格森的理論,我們可以將時間分為物理時間和心理時間。前者指現實世界中按照過去到未來單一線性發展方向而均勻流逝的時間。它具有強大的破壞性和不可逆性,無情地磨蝕着一切事物,曾經明艷動人的女孩會變成白髮婆娑的老嫗,金石般堅固的愛情會變得不堪一擊,陵谷可變滄桑,滄海也可成桑田,彷彿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消失或凋敝。心理時間則是真正的時間,它包含了過去、現在以及未來,人們可以通過直覺去感性地體驗內在生命的流動和本質意義。柏格森將這種對於意識狀態加以組織並使之互相滲透的過程稱之為「綿延」,(4)並認為「綿延」就是時間。對青春懷有激情的絕不僅僅只有少年,中年人懷想起堇色年華也仍然會心潮激盪,但那些曾經閃耀着光的青春歲月在時間的巨大齒輪碾壓下卻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如果說心理時間可以將人從物理時間當中解放出來,那麼找回以往的記憶對於范煙橋來說就有着非比尋常的意義。范煙橋自踏上北上的旅途那一刻就沉溺於如煙往事,他反覆體味與好友、女友在北京度過的悠悠歲月,以及曾經歷的各種事件與諸多人物。一首《深秋之歌》的旋律便讓他回想起大學時代等待女友赴約時的緊張和興奮;因着好友的一句問候又忽然記起畢業分配時自己打算悄悄申請移居香港時的小心翼翼;微弱燈光照射在葉子上的雨珠也讓他憶想起自己等待高考錄取結果的情形;當年居住的宿舍樓前的那棵法國梧桐樹更是將他縹縹緲緲的思緒帶回到1966年那段風雨飄搖的歲月。梧桐樹、狗不理包子等介質都是通往范煙橋那扇記憶之門的小瑪德萊娜點心,以往塵封已久的歲月也隨之充滿了質感和重量,變得生動鮮活起來。這些零碎的記憶如同斷斷續續的水流共同組成了他的過去,也正是這些不自覺的記憶成為了讀者破解范煙橋青春故事的密碼。雖然表面上這是一趟前往北京的旅程,但回首往昔崢嶸歲月未必不是一次心理旅程。由於「在最簡單的意識狀態裡,整個心靈可被反映出來」,(5)當零零散散的記憶與當下感悟互相融合形成有機整體後,現在和過去的隔閡開始消散,往日的范煙橋和現在的范煙橋獲得了重合在一起的可能性。於是他在這條記憶魔河中擺脫了時間的羈絆,撿拾回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美好青春、自由以及激情,並重新確認了生命的內在本質。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於先鋒作家側重於追求敘事形式的獨立審美意義,強調敘事本身即是敘事的目的和意義,陶然顯然沒有掉入先鋒作家的窠臼,而是對敘事技巧和故事本身意義的巧妙結合有着更濃厚的興趣。《與你同行》是一個故事和敘事相互博弈的作品,這部獨具韻致的小說不僅具有傳統小說結構特徵,有着明確的故事內核,在情節上具有相當高的可讀性和吸引力,對敘事技巧上的追求也體現了作者不凡的功力。作者巧妙地化用西方現代主義寫作技巧,進一步拓展了個人在小說寫作上的可能性,實現了個人在美學上的抱負。同時,陶然選擇的敘事方式也蘊含了他對世界、時間的一種認識方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敘事的匠心也使故事本身獲得了更為完整的意義和價值。正如作者在後記中所言,「在寫法上,《與你同行》與我以前的小說有很大的不同。慣性滑行雖然便當,但不能叫人滿足;即使求新求變並非唯一目的,但遇上與題材相適應時卻也令我躍躍欲試。我願與大家同行。」(6)

 

【註】:

(1)      金進:〈冷戰文化、青春書寫與影像表現――以《星星.月亮.太陽》《青春之歌》和《藍與黑》為中心的文學考察〉,《文學評論》2017年03期,頁122

(2)      [美]王德威:《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台北麥田出版社2004年版,頁74

(3)      徐岱:《小說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頁274

(4)      [法]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吳士棟譯,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頁73

(5)      同(4),頁66

(6)      袁勇麟:《陶然研究資料》,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頁16。

 

 




朱鈺婷 浙江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