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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烈聲:鬼影七(推薦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第四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小說組獲獎作品特輯

作者名:李烈聲 

今晚是沙膽鴻的六十大壽,我老早已向報社社長請假到五洲酒樓飲壽酒,與我一道賀壽的還有鬼影七。

鬼影七今晚穿上整套線仔絨短打,袖子捲起白布袖口,花旗裝髮型剛剛修好一座「大騎樓」(把前髮梳成高聳狀,是當時時髦髮型),塗上髮乳,光可鑑人,外衣的錶袋插着一支柏架牌金筆,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派頭,風度文雅,顧盼生姿。相形之下,我只穿皺巴巴的破舊薄絨「單吊西」,袖口染滿紅墨水痕迹,活像是他的「傍友」。

半路上遇到作家柳雲,我們一同登樓,柳雲一身寶藍棉袍,登樓時他沒有忘記左手撈起棉袍下襬,右手拿着一罐香煙,一副文人雅士派頭。

上得樓來,沙膽鴻的沙煲兄弟二索芳迎上來接待我們三人,引導我們走到沙膽鴻夫婦跟前行鞠躬禮:「鴻叔大喜,恭祝鴻叔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我再轉向鴻嬸說:「恭祝鴻嬸青春長駐,一年比一年靚。靚過阿扁姐(明星白燕嬺名)。」

沙膽鴻露出滿口金牙笑道:「可惜你老竇不在澳門,否則一定唔醉到碌地唔收工。」

鴻嬸瞅了我一眼說:「杜仔一味賣口乖,心中可能罵我老虔婆,今晚帶了誰來飲酒?」

我先介紹柳雲:「言情小說家柳雲,一篇雁來紅,已是引得新街阿姑如醉如癡。」

再介紹鬼影七:「省城西關少爺關七少,第一次來澳門觀光,久聞鴻叔威震江湖,特來識荊一番。」

言猶未了,一大群福隆新街阿姑,一擁而上,鶯呼燕叱,把壽星公夫婦團團包圍起來,鴻嬸原是出身新街,今晚遇到舊日姐妹,自然談到「雞啄唔斷」(沒完沒了)了。

我把鬼影七吹擂成西關七少,自己也覺得好笑,不過,這是遵照他吩咐而為,他來賀壽,目的便是以富家少爺身份出現,誰叫我們在戰場上共過患難?

不一會,澳門市上的富商鉅賈,環頭環尾的大難友,陸續登樓。沙膽鴻是澳門街的黑道大佬,黑白兩道,都得和他聯絡情感一番,故而這頓壽宴,顯得分外熱鬧。開席時,沙膽鴻把我們一群記者、編輯安排到一席,鬼影七也濫竽充數,與我們同座,我們正在飲得微醺時,幾位阿姑聽說大作家柳雲在此,都捧着酒杯走過來,要我介紹柳雲給她們認識,及至發覺這位言情聖手竟是一個小老頭時,不免有點失望。而坐在柳雲側座的關七少,衣飾華麗,風度翩翩,言語便給,談笑風生,對他格外垂青,就中紅牌阿姑小喬,娉娉嫋嫋地走過來,微笑向我說:「杜生,打張好牌我上都得啩。」說時,把櫻桃小嘴向關七一呶。

關七是個眉精眼企的人,站起身來,向小喬拱手:「不敢動問芳名,我姓關,家中排行老七,西關個關。」

我開玩笑說:「敬請喬姑小心,他是關人個關(澳門俚語:一切不管)。」

小喬佯嗔道:「關你個頭,人家冇你咁薄情,琴姊提起你仍然嬲爆爆(不開心)。」

關七不讓她繼續數說我薄倖往事,深情款款地挽着她的小手,菜也不吃,坐到一旁,絮絮叨叨地情話綿綿起來。

弦索高奏,鑼鼓喧天,酒過三巡,餚登五品,不一會,沙膽鴻夫婦帶領着一大群徒子徒孫到席上敬酒,我們隔席是聚賢堂堂主黑仔賢和他的馬仔,一見沙膽鴻夫婦,便包圍起來,拉拉扯扯,鬧起酒來,粗話與「三字經」滿天亂飛,關七也趁機湊進去,和那群三山五嶽人馬,攬頭挽頸,鬥酒猜拳,這一鬧直至酒席將闌,主家坐下來喝「葛仙米」(一種溪水中藻類,粒小而脆,是製糖水主要原料),關七才酒氣醺醺回座。

敬酒方罷,酒席才安靜不久,鴻嬸便大叫起來:「哎喲,我條珠鍊呢?去咗邊?死嘞!好貴重㗎。」

她這一嚷,把丈夫的酒嚷醒了。鴻嬸在丈夫壽宴中嚷出「死」字,可見她如何張皇失措。沙膽鴻問她:「是不是那串東珠鍊?堅嘢(真貨)嚟㗎。」

「正是那串東珠!」鴻嬸哭喪着臉:「當然堅嘢,咁大喜慶,難道叫我戴朱義盛咩?真係冇陰功咯。」

柳雲低聲告訴我:「東珠產自東北鏡泊湖,又圓又大,是滿清皇室專用飾物,個人私藏,便屬僭用上物,那是砍腦袋的罪名。東珠珍貴無比,是珠中極品」。他的話我相信,因為他祖上是旗人,知得比我們詳盡。

鴻嬸的哀嘆聲尚未結束,黑仔賢那副破鑼喉聲又響了起來:「我隻寶路華錶呢?剛才尚戴在手腕上。媽個X!連條皺紗帶都割咗,幾撇鹹龍(數千元港幣)都冇埋!呢勻老貓燒鬚啦!」

沙膽鴻臉上酒色加怒色,漲紅着臉罵道:「丟那媽!邊個咁大整蠱(開玩笑),剃我沙膽鴻眼眉?」

兩方一班馬仔聞得大佬被小手光顧,人人氣憤填膺,喊打喊殺,可是,小手是何人?我們誰都不知道,打誰?殺誰?擾嚷了好一會,畢竟自己身為黑道,珠寶金錢被人瞬間盜走,不是甚麼光彩的事,便不再繼續罵娘,賓客雖然心中暗笑,不得不上前安慰幾句,順道辭席散去,我為了要回報館發稿,亦告辭回青草街報社,一邊發稿,一邊發笑。

 

關七確是廣州西關人,但我們相識卻在抗戰時西江前線,那時,我們駐守鶴山沙坪墟前線,與日軍隔江對峙,我和關七都是投筆從戎的學生,但我們任務不同,我是英文翻譯員,常為英、美派來協助作戰的教官作翻譯,他置身特種小組,神神秘秘,很少與其他軍官們廝混,只有一回,上頭派我和他師徒二人一同潛入澳門,因為,我是來自澳門,地形較熟。

關七的師傅是蛇仔貴,戰前,他在落鄉戲班當小丑,常在有空時唱詼諧粵曲。據人說:他是「關帝廳人馬(雞鳴狗盜,偷盜,詐騙之徒)」,但曾協助盜取重要情報,戰區司令對他另眼相看,特許他蜷縮祠堂一角,和線人朋友「打三星(三人相對抽鴉片煙)」,他與關七父親是世交,雖是貧富懸殊,不知何故,還是把關七「過繼」為義子,故關七在人前稱蛇仔貴為「老竇」。飲食方面我和關七臭味相投,蛇仔貴不知從何處弄來滷水豬頭皮,滷水豬下水(內臟)和雙蒸酒,招我同享,戰時,軍營中罕見肉食,一聞招呼,飛奔而往,食得嘴角流油,酒氣醺醺,大讚「過癮」。

那次澳門之行,是因鶴山瘧疾蔓延,許多軍士病倒,由於太平洋戰爭爆發,治瘧特效藥奎寧丸被奸商囤積居奇,軍隊哪裡找錢去滿足奸商大慾?師長愁得吃不下飯,蛇仔貴挺身而出,願意攜徒前往澳門,憑他的空空妙手,向奸商倉中盜取囤積的奎寧藥回來,拯救袍澤。可是,內地與澳門之間的秘密小徑,以我最為熟悉,他們需我同往,才可順利把藥帶回。

老實說:我平生從未幹過盜竊勾當。我向師長說:「我書香世家,家教極嚴,從未作賊,翌日東窗事發,老父要打死我,請師長代我作證,免得變成寃枉鬼」。師長說:「不要你偷,不要你搶,只因你地形較熟,他們得手後,帶他們脫身,把藥丸帶回前線治療患瘧兄弟,便算上上大吉,你父親要打你,師長替你吃棍棒」。

事後證明果如師長所言,我們三人潛渡西江,混入澳門,盜藥是他們師徒二人的事,他們並不要我跟隨,他們只用一個晚上,趁我在小旅店沉沉入夢時,便把一批奎寧丸盜到手中。加以一天工夫縫紉在棉衲中,由我領頭避開關閘,從走私者秘密小徑偷入中山縣境。再由古鎮偷渡西江,回到師部。秘密小徑是各地大天二走私的孔道,也是他們生財之路,偶然遇上另一幫人馬,便會槍來槍往,常有驚險情節出現,不過,盜亦有道,當他們弄清真相,便放我們一馬。我們不辱使命,把藥丸帶到師部,獲得師長誇獎,使我大喜過望。

從此,我才曉得人們為何稱蛇仔貴是「關帝廳人馬」,對他們師徒的神技,佩服到無言可說。軍隊從此給關七的綽號為「鬼影七」。經過此役,我和鬼影七關係變得比前更密切,他們師徒弄到一點酒肉,總是把我找來,一起吃喝。

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裁撤雜牌軍隊,我們一群學生軍退役,求學的回學校,謀生的回社會,我們各忙各的,學科煩重,我們只能書信來往,訴說現況。數年後,我到廣州投身新聞界,有一天,有電話找我,接聽之下,才知對方是鬼影七,我大喜過望,於是,我們在一家冰室重逢,互訴別後衷情,才知道他家在西關的大宅,燬於戰火,家財更遭「五子登科」的國民黨貪官,搞得家道中落,他父親一氣之下,一命嗚呼,現在,孓然一身,跟他師傅蛇仔貴以盜竊爆偷為業,擔着西關大少之名,擇肥下手。最後,當他知我月薪少少,工作多多時,嗤我以鼻說:「這一點小錢,買鹽不鹹,買醋不酸,做來把屁咩?不如跟我做賊仔?」

我一臉正氣地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我勸你改邪歸正。」

他把嘴一歪:「你懜就好喇,不要指望我跟你懜埋一堆,如今,哪個做官不是賊?不過,他們是大賊,我只是小賊,盜人財物,為賊則一,老兄,高調子誰不會唱?請勿向我扮聖人為盼!」

他口舌便給,伶牙俐嘴,我拙於言詞,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則站在一旁微笑欣賞我的窘態。

雖然如此,我們的交情並未由此而中斷,因為,當我們杯酒言歡時,他常常把一些「秘聞」向我透露,例如,某名人和某交際花分手,勞煩杜月笙出馬講數,杜雖是我父親朋友,但他決不會向我透露。諸如此類的秘聞,我用巧妙筆法描繪,使報紙銷路大增,可惜,時局轉變得太快,1949年10月,解放軍越過五嶺,前頭部隊攻至白雲機場。報紙停刊,同事四散。

廣州解放前夕,廣州市面十分混亂,撤往港澳的交通工具很少,幸得有力人士送我一些赴澳船票,鬼影七知有其事,便向我討取,我說:「你現在是如假包換的無產階級,跑甚麼跑?」

他嬉皮笑臉說:「書呆子,你懂甚麼?我自從退役,不履澳門久矣,聞說花事尚未闌珊,正擬一遊,何況,大批發接收財的人在澳門當寓公,是我大顯身手的地方,別太孤寒,一張船票所值幾何?還說甚麼沙煲兄弟?」

於是,我們一行十餘人上船,船過海珠橋不久,「轟」然一聲,水浪澎湃,衝擊船身,輪船劇烈震盪。船抵澳門後,碼頭上的人都說:「海珠橋炸燬了。」

 

初到澳門,大家都窮得要命,我們都望門投止,現錢花光,便拿東西典當,來澳時是十月初,天氣還熱,但是,秋風一吹過松山,氣溫便迅速下降,單衣不耐五更寒。沒錢買寒衣,人人都冷得像隻寒鶴,只有鬼影七,帶來一身行頭,決不典當。

他說:「一個人身腥口臭,衣服襤褸,誰都怕了你,怎能擠進高尚場所?打荷包就該向高尚場所那裡的富人下手,窮人沒錢,就有幾文錢,也不忍下手,你衣裳楚楚,誰敢懷疑你會下手?那副行頭,一件不能缺。」

他那套盜竊絕技,並未因地頭不同而失色,一套合時而又合身的西裝,頭髮染上髮乳和玉桂氣息古龍水,香氣四溢,加以衣冠楚楚,儀容修潔,大搖大擺踱進那時唯一的高級賭場――中央賭場,與賭客談起攤路,頭頭是道,三兩鋪後,不管勝負,悠悠然轉移陣地,待到賭客發現有所損失,也決不會懷疑到他身上。

鬼影七常在朋友面前自誇「義氣」,不過,他確乎有點義氣,每次做成一單「買賣」,就會招集那群來自廣州的窮朋友,登上十月初五街的「七妙齋酒樓」,大杯喝酒,大塊吃肉。宴後,每人都收到多少不等的錢,一些窮得三餐不繼的人,收到一筆小錢,無不感激涕零地說:「多謝七哥。」他就說:「別謝我,謝我老竇蛇仔貴,沒有他教我偷盜絕技,我早就餓死了。」

經過沙膽鴻一役,他發了財,那串東珠,由珍寶掮客賣給一位富豪,港幣十萬塊,當時是無大不大的數字。他常電約我到妓寨找小喬打水圍,我在編餘之暇,也應約而往。小喬是紅牌阿姑,台腳很旺,難得有空坐下來娓娓清談,不久,他就轉移目標到一個「老妓」桂香身上。

以老妓稱桂香,似乎有欠公允,她不過三十出頭,其實,正是女人味道最濃郁時代,然而,花月場中,過卻豆寇年華,便會被人稱為老妓,她出身琵琶仔,曾獲全澳古箏冠軍,但是,這社會是一個殘酷社會,人老了,一切都變成垃圾。加以,她看不起那些暴發戶,不肯吹拍歌頌,善頌善禱,不輕易滅燭留髡,便下沉成「籮底橙」,不過,她早在當紅之時,蓄金贖身,如今已是自由身,不由龜婆操縱,台腳旺不旺,一點不在乎。

鬼影七戀上桂香,我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過,我也覺得桂香不無可取之處,她雖不是艷如桃李,卻有點冷若冰霜,那時,跳舞是妓女時髦玩意,她會告訴邀她參加舞會的客人:「對不起,我不懂跳舞,你找別人吧!」鬼影七偏是情有獨鍾,我們打水圍時,幾款小菜,半樽白蘭地,清談半宵,便心滿意足。

有一晚,我們在桂香房中打水圍,鬼影七問我:有沒有見過史可法的書法?知不知道他會寫詩?我說:我不是書法家,從未見過他的書法,不過,知道他會寫詩。鬼影七便拿出一個詩軸給我看,詩是:

 

天黑雲寒閉水城    飢兵守牒夜頻驚

此時自在僧寮下 風雨蕭蕭聽柝聲

 

我點頭說:「史閣部確有此詩,這是他督師揚州時所作。書法是否真迹,我說不準。」

鬼影七低聲說:「這是我從一個闊人家中順手牽羊拿來的,給古董經紀看過,他說,有猶太漢學家出價要買,你看……」

這時,桂香突然發聲說:「不要賣,要賣,我買。」

我和鬼影七愕然:「你?你懂詩?」

「我不懂詩,只記得老師教過何謂意境。」桂香把酒杯放下,苦笑說:「想想史可法當時的處境,想想他後來的下場,我們能不珍惜他的遺物嗎?此物是不是真迹很難說,萬一是真,你讓它流出海外,我們會遭後人唾罵的,你要錢,你賣給我,我借錢還你。」

我對這個妓女肅然起敬:「桂姑,我一向看小你,現在向你道歉。」

鬼影七注視桂香良久,把詩軸雙手遞給她:「不!桂香,我送給你,萬一我他日失手,死於非命,請你記得世上有過關七此人。」

 

不久,朝鮮南北戰爭爆發,這場戰爭,使許多生靈塗炭,也使許多地方受益,日本,就憑這場戰爭接獲軍事物資訂單而從戰敗中回魂,也使台灣國民黨政權喘一口氣,由於中國派出志願軍,使聯合國通過禁止向中國輸出軍事物資法令。美國派出第七艦隊沿着中國海岸巡弋,攔截軍事器材和藥物進入內地,當時,中國新政府剛從抗戰和內戰後接收這個一窮二白的爛攤子,還未能生產抗生素一類藥物,禁運令一下,只餘香港和澳門兩個窗口輸入,英國派兵參與朝鮮戰爭,當然嚴格執行禁運令,澳門由葡萄牙統治,葡國也是聯合國會員國,表面上不得不遵從禁運法令。

在朝鮮戰場上,中國軍隊的軍備和對方有很大的距離,傷亡不少。一些藥商,把盤尼西林囤積起來,待價而沽,澳門市面上,簡直買不到手,即使千方百計,乞求藥商出讓,藥價過高,也不是一般低收入者所能負擔。許多病家,都因此藥奇缺而死亡。

我在報社,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編輯,無拳無勇,看不過眼,在副刊中寫點小評,發發牢騷,也逃不過新聞檢查官的法眼,被迫把小評抽起,開了天窗,翌日被社長罵得抬不起頭。

報紙開天窗,除了編輯要挨罵外,還會引起讀者關注,我是罪魁禍首,編輯室中,電話響個不息,安慰者有之,謾罵者有之,我只能苦笑以對,突然,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響起:「杜先生,你認識鬼影七嗎?你是與他一起盜藥的杜松子嗎?」

「對!我就是杜松子,也是開天窗的主犯。」我沒有好氣:「怎麼樣?要報社炒我魷魚嗎?」

「不!不!」對方道歉:「對不起,你誤會了,我是你抗戰時隊友肥龍呀!天天看你的文章,我怎會要報社炒你魷魚,我們曾是戰友呀,我想請你飲咖啡,請你替我把鬼影七找來,好不好?」

我才釋然,把鬼影七找來,相約晚上到福隆新街桂香香閨細談,桂香是個頗識大體的人,主動避開,她只在小廚房中料理小菜,供應茶酒。

肥龍是鶴山一位大地主的兒子,但思想前進,投身到軍隊,要保家衛鄉,但他捱不起軍中清苦的伙食,常常竄回家中,大吃一頓,營養充足,身體健碩,不似我們個個癆皮病骨,稱他肥龍,其實有點誇大。軍隊被遣散後,多年不見,他健碩如故。

「我現在負責到澳門採購藥物,一如你們報界報道,國內軍用藥物奇缺。」肥龍憂形於色,開門見山說明:「尤以抗生性藥物為然,在朝鮮戰場上,我們的戰士受傷流血,得不到適當藥物治療,傷殘增加,而市上貨物奇缺,價錢由奸商決定,數目由奸商決定。我使出渾身解數,成效甚微。我身膺重任,採購無方,焦急得想跳樓,忽然想起抗戰時,買不到奎寧丸,師長派出你們三人赴澳,幾天後,藥物到手,藥到病除,我也是倚靠那些奎寧丸治好,往事並未如煙,我不失憶,怎能忘卻?於是,試試撥通報社電話,聽到接電話人是你,我歡喜得差點跳起來。現在,請你二位大發慈悲,救救小弟則個。」這傢伙是軍中演話劇高手,如今演技並未生疏,感激涕零,七情上臉,一躬到地,連連拱手。

我遜謝不遑:「老兄且慢行禮,折福折福,當年充當白素貞盜藥的人,不是小弟,而是蛇仔貴父子,我只是嚮導,這禮我受之有愧,原璧奉還。」

鬼影七初見肥龍時,他鄉遇故知,笑容可掬,攬着肥龍不肯釋手,可是,一聽蛇仔貴之名,便笑容盡歛,搖搖頭說:「那趟盜藥,全由老竇主持,當時我只是助手,如今,老竇仙逝,如此重責,不是我一介小子能所能負擔得起。對不起,你另找高明吧。」

我憬然想起,我真是糊塗人,從未詢及他的老竇蛇仔貴近況,從鬼影七神情和「仙逝」一辭而言,情況不妙。

肥龍一聽,亂了章法:「喂!阿七,請勿大托手踭為盼,你是我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談到盜藥,還有誰有此本事?另找高明?這一行,誰還比老兄更高明?」他着急了,聲調愈來愈高。

鬼影七絲毫不為所動,也高聲說:「我老竇冒着殺身危險,為國盜藥,誰記得他的功勞?老襯(傻瓜)做一次就好,做第二次老襯,祖宗會在棺材中跳起。我是鬼影七,不是傻七,觀世音住在觀音堂(普濟禪房),這裡是福隆新街,大慈大悲另有其人,不是我阿七。」

肥龍情急,說話失了分寸:「喂!阿七,定一場兄弟,我們在沙場上曾經並肩作戰過,如今居然吊起來賣,兄弟有難,反轉豬肚就係屎,因住收尾幾年至好呀(小心你的下場)!」

鬼影七勃然變色:「命,我確有一條,但決不輕易出賣。」

我見兩人快要決裂,正要居間調協,忽然,桂香翩然進房,低聲向鬼影七說:「七少,不要發怒,請聽桂香一言。」說罷,雙膝一低,跪在鬼影七面前。我驚訝得張口結舌。

鬼影七伸手把她扶起:「桂香,我們兄弟嗌交(爭吵),與你無關。」

桂香潸然淚下:「中國人的事,與你有關,也與我有關。我雖微賤,也是中國人,戰士在戰場上,流的是中國人的血,你可以賤視,我可不能賤視,龍少央求你出手,是為了戰場上的中國人,別人受傷有藥相救,我們的戰士受傷流血至死,這算公平嗎?」

我站起來,向桂香鞠躬為禮:「桂姑,你的話使我對你改觀,我從來不曾想過你是如此深明大義的人,我多年來的書算是枉讀了。」

「杜先生,請你不要這樣說,你這鞠躬我不敢受。」桂香輕輕拭淚:「我不知小義大義,我只知我們都是中國人,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中國人流血而袖手旁觀。」轉頭向鬼影七說:「七少,你呢?」

鬼影七長嘆一聲,把桂香扶到酸枝椅上:「這是不是前生冤孽?讓我遇上了你們幾個。盤尼西林市面絕迹,偷,只是一個字,你以為是一件易事嗎?」

桂香轉悲為喜,偎在心上人身邊說:「我也捨不得讓你冒險,可是,棋局走到這一步,兵行險着,由不得我只顧兒女私情了。」

肥龍見桂香幾句話,使鬼影七鬆口,愁容盡去,也乖巧地向桂香抱拳致謝,桂香側過身子,不敢受禮,閃身到房門說:「你們兄弟商量大計,我去準備宵夜。」

於是,我們三人閉門研究。據肥龍探得資料:原來,市面盤尼西林絕迹,並非無貨,而是香港英國人嚴格執行聯合國禁令,滴水不漏。澳門一個黑社會集團從他處購入一大批,以操縱存貨獲取暴利。貨物囤存在離島路環一個貨倉中,由黑社會組織派人看守,這些人都持有武器,看守嚴密。鬼影七自負技高人膽大,對於這方面並不擔心,所擔心的是得手後如何運回澳門,那時,澳門與路環之間,尚無長橋可通,只靠船運。因為,黑社會在各碼頭都有馬仔,一旦發現遭竊,他們一定注意碼頭,遭其發現,便會功虧一簣。此點確是可慮,因為,鬼影七平日盜竊,都是珠寶金飾,易於收藏,而大批藥物,面積龐大,由離島運回澳門,一定避不開他人眼目。鬼影七繞室徬徨,我是個笨人,更是一籌莫展。

我們正在愁顏相向時,桂香推門進來說:「吃宵夜,天大事情,吃飽再算。」一罉臘味絲苗白飯,一碟冬菇絲,肥肉絲蒸黃腳鱲(澳門是鹹淡水水域,盛產黃腳鱲),我們四人放下愁懷,張口大嚼。臘味還可以,冬深魚肥,兩條黃腳鱲肥美異常,吃得我們非常滿意,鬼影七說:「魚肥且大,廚子買手夠眼光。」

「哪裡關廚子的事?是我哥哥魚棚撈獲的。」桂香嫣然說:「哥哥錫我,每每撈獲好魚,便送給可憐的妹妹打牙祭。」

鬼影七把筷子一放:「搞掂!得手後,小船泊近魚棚,吩咐哥哥把魚網掛起,我們把貨物放進魚網,不需經由碼頭。」

我們一聽,愁雲盡散,大家都有了笑容,鬼影七卻愀然說:「講實話,我有殺頭的勇氣,沒有坐牢的耐性,此行兇險異常,萬一失手,拜託兩位兄弟替我照顧桂香下半生。清明重九,替我上墳。」語畢,向我們一揖到地,站起來時,淚盈於睫。

桂香把他抱緊:「無論生死,桂香永遠是你的人,不許亂說話,鬼影七是誰都殺不死的。」事情談妥,我們都站起來。

分手時,鬼影七低聲說:「肥龍,請你替我弄一支短火,說不定我要開殺戒。」

 

那是一個寒冷之夜。

澳門的冬季,等如中原的初秋,偏偏我們動手的晚上,寒流南下,凜洌的西北風,捲着冷雨,颳過九洲洋,吹向十字門,下弦月常常被黑雲所掩,我們乘的是一艘小木船,划船的是兩個年老船夫,肥龍和我充當接應,下手的是鬼影七一人,他一身黑衣短打,手槍插在縐紗帶上,腰間纏着桂香的布製箏囊(箏囊為青樓女子盛箏之物,形長質堅,可以儲物)。小木船停泊在路環一個荒涼偏僻的亂石海岸,依賴亂石掩飾,無人發覺我們。離此不遠就是黑社會藏藥倉庫。

「伙記!我去了。」寒風中,他與我們擁抱說:「緊記替我照顧桂香。」

北風凜洌,他貓着腰,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和肥龍躲在小船短篷下,風聲虎虎地響,我那件從廣州帶來的棉衲,穿了多年,衲內的棉花早已硬成一片石頭,薄絨褲子太薄,冷得全身發抖,肥龍比我好得多,他身披茄士咩厚大褸,頸上繞着駱駝絨圍巾,襯上圓圓的臉頰,真不愧肥龍大名。為了不讓倉庫看守人發現,我們嚴禁燈火,老船夫要吸兩口「大碌竹」(粵式竹狀煙管)頂癮,也被肥龍喝止,事實是肥龍的香煙癮起,他自己也抑制得難受。

寒夜候人,感覺到時間過得特別緩慢,肥龍心焦,頻頻看錶。我已捱了兩晚通宵,換來今夜假期。正想打個瞌睡,無奈肥龍不斷提話:「老杜,不能入睡呀!阿七的性命要緊呀!」

正等得不耐煩之隙,忽然,微弱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肥龍喜形於色:「菩薩庇祐,阿七得手了。」

我們二人躍上海岸,準備接應,微弱星光下只見鬼影七背上負着飽滿的箏囊,接近海岸時,看見我們二人,急腳飛奔而來,可是,忽然一聲槍響,「轟!」只見他一個蹌踉,仆倒在地,箏囊脫手跌出。肥龍飛跑上前,把箏囊接過來,揹負肩上,飛奔回船,我雙手把鬼影七攙扶起來,他挺直腰身,北風把他的一頭亂髮吹得直立,他怒目圓睜,閃電也似的拔出左輪,回轉身來,向槍聲響處咒罵:「仆你嘅街!你想殺死老子?」他並不需要瞄準,扳機直射,火光一閃,北風傳來一聲哀嚎。

我把鬼影七揹負在背上,飛奔回船。鮮血沿着我的棉衲流下,小船已緩緩開出,我艱難地踩着海中亂石,趕及回船。

狂風如吼,冷雨似箭,短篷底下,鬼影七咬實牙齦,忍着劇痛,一聲不響,把褲子脫下,發覺中槍處是膝蓋,血流不多,膝骨卻被打碎了。他撕下褲子作繃帶,包紥起來,問道:「有酒嗎?」

肥龍遞過一扁瓶白蘭地,他一仰頸喝下幾口,蒼白的臉開始回復正常,肥龍脫下絨褸,蓋在他身上。吩咐船夫駛向澳門,小船很快到達澳門,轉到桂香哥哥魚棚,肥龍把箏囊投進魚網。再攙着他走進魚棚。

「七少還好嗎?」魚棚傳來桂香的聲音。她一見鬼影七便撲過來把他抱在懷中,淚如雨下:「菩薩有靈,我們還可以做夫婦。」

「我在鬼門關兜一轉,閻王不留人,只得回來陪你過世。」鬼影七咧嘴一笑:「膝骨碎了,我失業了。」

 

不久,失業者是我,報社有人把盜藥事件報告給社長,加以常和新聞管理署官員爭吵。我一氣之下,遞上辭職書。跑到南美洲一個島國混飯吃,以後,我匆匆去國,工作忙,很少和澳門朋友通訊,同時,我和統治者鬧翻,來往書信常常遭到拆閱,為免煩惱,把通信減到最少,於是,鬼影七與肥龍的行蹤,漸漸不大清晰。

二十多年後,我在加拿大經營超級市場,需到亞洲辦貨,路過澳門,撥電到華僑報,找到柳雲,知交重逢,杯酒言歡,談到舊友:「趙鍵走了,謝覺紅走了,只餘你我尚存。」談到五洲酒家東珠項鍊失竊舊事,柳雲說:「你的朋友鬼影七,他還在世,可是,已是易名『跛腳七』了,聽說是盜竊失手,遭人把腳打跛,現在在街市當小販。」接着,把街市地址寫給我。

我依址把街市找到,買餸的主婦,熙來攘往,一個我都不認識,終於,在一個凍肉檔,一頭灰髮,幾粒缺牙,我認出她是桂香:「七嫂,我是杜松子呀,剛從外國回來探你。」

桂香對我左看右看了好一會,才恍然大悟:「哎喲!你就是杜先生?哎喲!你和七少是沙煲兄弟呀。」說到這裡,一個跛子一拐一拐地走過來。

「阿七!我是杜松子。」我一把把他抱住,「兩度做過你盜藥助手的阿杜呀!」

「杜編輯,你還記得我這個窮鬼嗎?」這傢伙一本正經地說。

「編你個頭,我與你一樣是街市佬。走,我們去飲幾両和興(土酒),人世難逢開口笑。」我扯着他的衣袖往外走。

「收市!收市!」鬼影七吩咐桂香:「打電話給翠園訂位。」

坐在酒樓上,我才有機會仔細察看這位老友,他與我一樣,塵垢滿面,鬢髮如霜。他告訴我,路環盜藥得手後,桂香脫離花籍,和他註冊結婚,賃屋居住,醫療傷膝,兩年後,膝蓋治好,可是,已成跛子。

當年我勸他改邪歸正,被他取笑,不料,到了桂香手中,他收拾歪念,轉行在街市做小販。他說:「盜竊時很有錢,花天酒地,不見得很快樂,如今,與桂香清茶淡飯過日子,反覺得很開心。」

稍後,桂香登樓,我們要了幾個小菜,一瓶土酒,吃喝起來,談起昔年舊事,付諸一嘆。最後,我們都醉了,攬在一起唱起抗日戰歌:「槍口對外,瞄準敵人……」

酒樓打烊,夜已深沉,我和鬼影七夫婦告別,獨自走回旅店,又是寒流襲澳之夜,北風捲着冷雨,向我襲來。

 

 

李烈聲 澳門資深寫作人,《澳門日報》「新園地」專欄作家,歷任中外多份報刊主編。著有《冷月無聲》《回首風塵》《聽雁樓詩集》等。


李烈聲 澳門資深寫作人,《澳門日報》「新園地」專欄作家,歷任中外多份報刊主編。著有《冷月無聲》《回首風塵》《聽雁樓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