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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宇樑:拼圖(首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第四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小說組獲獎作品特輯

作者名:李宇樑 

1

拼圖上那隻灰色的眼睛一直默默地緊盯着我看,讓我感覺蠻不舒服的是,它看我的眼神帶着一絲憐憫。

「爺爺,這拼圖怎麼缺了幾塊?」小西拉扯着我的衣袖問。

那拼圖由兩千件零片組合而成,是晚清時期廣州西關大宅的藝術印畫,圖的左上角缺了好幾件零片,形成一個橢圓形灰色小窪,形狀像一隻灰濛濛的眼睛。那隻灰色眼睛可見證過我死而復生,看着我在鬼門關走了一轉呢。

我的子女如果肯讓我為自己的生日挑禮物,我斷不會挑毛衣、冷帽、錢包。每年生日,衣櫃裡就會添進這些千篇一律、只用作禦寒卻沒能產生溫暖的東西。我寧願他們花一頓晚飯的時間陪我一起玩拼圖,或者,一家人坐在一起,在燈下翻閱我的舊相簿,喝着茶,耐心聽我分享每幀照片背後的故事。可能這些要求對忙碌的年輕一代來說太奢侈吧,所以,從來只有老妻肯陪在我身邊一起細味老舊的相冊,兩個人攜手走進時光隧道。

今日,一向孤清的小居室總算集合了我兒子一家人,還有我那女兒。

小小的客廳現在凌亂不堪,地上橫七豎八的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紙皮箱,我兒子和小西兩個正坐在沙發裡捧着我的相簿看,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翻閱。茶几上散亂地堆放着我多年積存下來的厚重相簿。媳婦和我女兒此刻正在我的睡房裡清理雜物,兩個女人已經努力了一整個上午。

我拉開小陽台的薄窗紗將午後的陽光放進來。近來每次打開窗紗,我都覺得陽台外的風景有點不對勁,一對面的大廈建築群好像長高了。還有,我視物的角度變得奇怪,赫然發現自己對日常事物的大小高低、距離的固有概念發生了偏差,一切本來慣見的景物都變得陌生起來。令我苦惱的是,打從醫院回家那天開始,我彷彿被扔進一個異乎尋常的空間裡生活,須要謹謹慎慎重新適應新視角以應付我的日常作息。我將這個視覺異化現象告訴兩個子女,他們居然沒表示甚麼驚訝。

「爺爺,這是誰?」小西指着活頁相簿裡一幀發了黃的黑白照片問我。

哦,那是我的家庭照,六個成員。照片裡頭,我坐在我爺爺的膝上,祖母坐在他旁邊,後面站着我父親和母親,母親懷裡是在襁褓中的妹妹。我兒時塗畫的「我的家庭」總會包括六個人兒:祖父母、父母、我和妹妹,三代同堂。在我的傳統意識裡,這才是一個完整齊全的家。其實六個成員的家維持不到三年,爺爺和嫲嫲在我三歲那年就相繼離世了。

 

2

不知道一般人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哪個歲數,我呢,可以回想到三歲。

那時候,我們住在關前後街――「關前後街」這個名字蘊涵着可追溯到清代的歷史,街的路面狹窄,鋪了葡萄牙風格的小石磚。我孩提時代,關前後街沿街開設了許多五金店、神香舖和古玩店,其中一間售賣手打棉胎的老店和手工製作神香的香莊至今還在營業中。

我們一家四口在一座三合院式的老舊青磚大屋裡租住一個小房間。大屋裡頭住了好幾十戶人家,共用三個大廚房和四個廁所。大屋分隔成許多個小板間房,像蜂巢。房間沒有門,只在門口懸垂一張布簾作為自家與人家的分界。我家的房間沒有窗,房裡面整日昏天暗地,沒能分晝夜。

父親極少對我們疾言厲色,同時也很少給家人買禮物或者玩具,印象中只見過他給母親送過一次禮物,那是他和母親結婚十週年,不抽煙的父親給母親買了兩條香煙。

有一次,我和鄰房的女孩玩耍,把她的紙板公仔弄縐了,和她吵鬧起來,我在她臂上惡狠狠咬了一口之後,撒腿跑回自家的房間裡躲着,女孩站在房間外隔着房簾哭鬧,吵醒了熟睡中的父親。他昨夜通宵加班,才回家睡下不久。他惺忪着睡眼走出房外向女孩問明原委,將她哄好了之後,返回房裡給我甩了一個巴掌。記憶之中,那是父親唯一一次向我動手。當天晚上,父親下班回來,把雙手藏在背後,笑瞇瞇的要我猜他手上有甚麼東西,我猜了幾回之後,他伸出雙手給我遞上一盒新買的積木遊戲。

自此,我迷上了砌積木,用積木堆砌出心目中我家的模樣,我的「家」是一棟棟很高很大、有大門有窗的房屋,它會是大屋、莊園、城堡……

 

3

媳婦一手支着後腰、一手撫着腹部,從我的房間裡蹣跚步出,額上滲着汗珠。我的睡房雖小,但打掃起來並不簡單。她穿過被雜物堆砌成像八陣圖的小客廳,往開放式的廚房裡去泡茶。

「那時候麥當勞的玩具貴嗎?」小西聽我兒時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

「幾十年前哪,澳門哪來麥當勞?」我和兒子兩人頓然失笑。

「那時候你們都吃些甚麼?」小西瞪大眼睛問。

「一頓飯一個雞蛋,米飯混着醬油吃。」

「嗯,那時候的生活多沒趣。」小西裝作老成地搖搖頭,然後低頭繼續翻掀我的相簿。

「小心別弄損爺爺的相片,那是爺爺的寶貝。」我兒子隨口囑咐他。

「爺爺的寶貝該是那些拼圖遊戲吧?」

「這些相片也是爺爺的拼圖呢。」我朝他擠擠眼睛。

媳婦為我端上一壺泡好的熱茶,然後返回我的房間繼續忙去,期間沒瞧過她丈夫一眼。

我捧着茶杯,嗅着熱騰騰的茶香,看着小西將頭靠在他父親的臂膀上,父子倆同看一本相簿,那溫馨處讓我油然湧上一股幸福感。沒理會牆上那隻盯着我看的灰色眼睛,我悠悠的輕呷了兩口熱茶之後,就順着年序,為兒子和孫兒打開另一本標示着年份的相冊。

陽台外,時間將藍白的天空擦成了深橙色,告示白天已過了大半。

 

4

兒時第一次搬家是在我六歲那年,遷進了中區營地大街附近一條叫吉慶里的小里巷。

那是一間比舊居細小得多的青瓦屋頂大屋建築,屋裡頭少於十個租戶,當中不少是女性住客。二房東是個肥胖的中年女人,舉止豪邁,嗓門很大,一副了不起的架勢。她丈夫的樣子老邁,賦閒在家裡不大理事,只愛躲在房間裡拉二胡。兩人沒兒沒女,生活過得闊氣。

我們一家大小仍擠住在一個沒有窗戶的細小黑暗房間裡頭,曾經有幾回我半夜醒來,於矇矓中看見父親埋頭壓在母親身上,母親嘴裡曖昧地悶哼着,雙手一下一下輕力地推擠父親的肩頭,父親低聲喘着氣,兩個人蠕動着身體嗯嗯嘿嘿地角力,我嚇得閉上眼裝睡,閉着氣不敢大力呼吸。翌日,兩個人表現若無其事,母親沒有絲毫受委屈的樣子,如常,嘴角叼着一根香煙,神態自若地幹着家務。我不敢問母親,心裡頭暗自納悶父親為甚麼總在夜裡欺負母親。

大屋的公用客廳擺放了一張四方木桌,早上沒人打麻將的時候,我和小我一歲的妹妹總愛躲到木桌底下,並坐在兩張小矮櫈上,木桌前面放置一張背向我們的木椅當作汽車的車頭,兄妹倆模擬駕駛汽車。很多時候,我們會通過「車頭玻璃」――木椅背框――看到一臉倦容的年輕女鄰房清晨工作後歸來。

妹妹在第一年入學的日子收到一份禮物,二房東捧來一個紙皮盒送給她,盒裡盛着一隻黃茸茸短毛的小雞,妹妹高興到不得了。大屋有一個小後院,是住戶晾曬衣服的公用空間,母親在後院的角落放置一個小雞籠,將小雞養在那兒,妹妹為牠起了個名字叫小吱。每天放學回家,丟下書包,她就跑到後院看望她的小吱去,餵米餵水,將牠放出雞籠外放風。小吱在後院裡高興的拍着翅跑着、跳着、「吱吱」地叫着,總愛繞着妹妹的身邊轉。妹妹會蹲下來,撫摸着牠背上黃澄澄的短毛,和牠說話。

我們看着小吱長大,毛的黃茸茸顏色漸漸褪去,換上褐紅色。

 

5

「爸爸,我也要養小雞!」小西抬頭向他父親嚷道。

「好,爸爸為你下載一個養小雞的Apps。」兒子爽快地答道。

「不,我要真的雞!」小西使勁地虛空踢動雙腿。

「家裡哪可以養真的雞?」兒子拿他沒辦法。

我忙為兒子打圓場:「爺爺還未說完小吱的故事呢。」我費勁地挪動一下因為久坐而有點發麻的上身,兒子連忙移過身來扶了我一把。

我平時很少有機會說這許多話,今天話說得多,特別口渴。兒子為我添熱茶。我低頭喝茶,心裡頭交戰着:好不好趁這機會和兒子談一下他最近發生的事呢?

兒子像看穿我的心思,竟然借機上廁所去。

――你可以躲得多久?我瞧着他的背影暗自嘆息。

 

6

小吱養在我們家裡差不多四個月,已經變成了一頭大母雞。

那天,我和妹妹從學校裡回來,顧不得天氣寒冷,如常跑往後院找牠玩耍去,卻見雞籠裡頭空了,我們焦急地四下找尋。院子很小,沒有躲藏的地方。北風呼呼,我們在風裡喊着小吱的名字。最後,妹妹哭着找母親去,我追隨在她身後,卻見她呆立在廚房門口放聲尖叫,叫聲淒厲。我往廚房裡望去,首先觸目的是地上一個盛滿鮮紅色液體的大湯碗,旁邊是一堆雜亂的褐色雞毛……我掩上雙眼,沒有看下去,耳中聽到母親說:「今天是妹妹的生日,我們晚飯吃……」

妹妹的嚎哭蓋過了母親的說話。

從此,妹妹一生都不吃雞肉,她四十九歲那年因為頑疾而去世。

 

7

「爸爸,我以後也不要吃雞。」小西雙手掩着嘴,一臉慽然。

房間傳來開門聲,媳婦從房間裡出來。

「我到麥當勞去買今晚的晚餐。」她雙手撫摸着腹部,仍然沒瞧她丈夫一眼。

媳婦踏出大門的時候,小西不忘高聲提他的母親:「我不要吃雞!我不再吃烤雞堡。」

今晚是我留在這兒的最後一個晚上,所以不在家裡燒飯。我堅持不要上餐館,一家人聚在家裡,縱使吃外賣的快餐、喝自家燒的開水,也算是一頓家裡飯。

媳婦從外關上了大門,客廳忽然陷入了沒有心理準備的靜寂,兒子頓然變得坐立不安。

陽台外,躲在一棟棟大樓之間的隙縫裡的夕陽已經西沉,暗橙帶着深藍的雲塊在暗灰色的天空拼砌出一幀形狀似雀鳥回巢的圖畫。我移身到陽台前放下窗簾,阻止暮色偷偷滲進我的家裡來,然後開亮了沙發旁邊的座地燈,讓它充當白天的煦陽。

 

8

雖然我們在吉慶里僅住了兩年多,卻給我留下許多深刻的回憶。

父親經常加班,母親就用紗罩蓋着飯菜,留給晚歸的父親。

大屋的大廳經常有牌局,有時牌局缺了一個搭子,母親為了應酬也會勉為其難地下場。她打牌的時候,煙抽得特別兇,我知道她心裡有壓力,她怕輸。父親給她的家用不多。

經常的牌搭子都是住在同一屋簷下的租客,包括二房東、一個濃妝艷抹的婦人,還有一個端莊溫文的少婦。

我喜歡伴在打牌的母親身邊,坐在地上玩積木。期間,我總愛仰頭瞧着那年輕的少婦的臉看,覺得她的樣子很好看,肌膚白晳。她的話語得體,可能是幾個麻將搭子之中唯一唸過書的人。當她看到我望着她,她會朝我親切地一笑,臉上現出兩個淺淺的梨窩,看起來像個少女,甜美迷人。她好像只在晚間工作,我從未見過她的男人出現過。打牌的時候,她一手摟抱襁褓中的嬰兒,悠悠伸出另一隻纖細的手摸入一章牌,摸牌的動作像在空氣中虛空劃弧,儀態從容,然後伸出拇指和食指從自己的牌裡頭拈出一章牌,溫溫柔柔地翻開、打出,動作優美得像戲曲的造手。每到差不多的時間,她會解開衣襟露出白晳的乳房,餵嬰兒吃她的奶。她的態度自然大方,沒有半點羞澀。她懷中的嬰兒閉着雙眼,小嘴一嘟一嘟,埋首吸吮着母親的乳頭,滿佈微絲皺紋的粉紅臉蛋散發出滿足和幸福的光輝。直到現在,那幅溫馨、聖潔的圖畫我仍歷歷在目。有一次,我被蜜蜂在頭頂上狠螫了一口,頭上腫起了一片,她聽二房東的話,毫不猶豫地解開胸襟,掏出乳房,從玫瑰紅的乳頭擠出奶汁,用她的人奶搓揉我的傷處為我消腫,至今我仍記得她眼睛裡流露出的關切,和手上的溫柔。

某一個夜裡,我在睡夢中被父親和母親的爭執聲吵醒,他們的聲量很低,但我聽到他們提到那少婦的名字,這讓我特別留意他們的談話內容。父親堅持要母親疏遠那些麻將搭子,而母親企圖為她們說項,辯說品格和職業沒有關係。

――妳和雞住在一屋裡,人家怎麼看妳?!父親少有地動氣低聲吼道。

當時我聽不明白父親所說的甚麼「鴇婆」、「雞鄰居」……當父親提到甚麼「雞」,我還以為他說的是小吱。當然,到我年紀稍長的時候就明白「鴇婆」和「雞」所代表的職業。

之後對世情的開竅只為我帶來對現實的震驚,雖然它未至於毀掉我腦海裡那幅聖潔的圖像,卻令我從此一直心有所憾,也為那少婦的身世感難過。

那晚之後沒幾個月,我們遷離了吉慶里。

 

9

我們遷往我所唸小學所在的南灣街,據說,中國首張照片就是在南灣街拍攝。我後來才知道我們的居處和辛亥革命時期中國同盟會澳門分會的會址僅隔幾間屋之遙。

那是一所老舊四合院式的兩層大宅,大宅和對面的南灣海堤相隔着一條馬路。沿着南灣海岸線,曲折蜿蜒的堤畔每隔不遠就栽植了一棵老榕樹,大榕樹下設置紅色長條木椅。堤畔環境幽美寧靜,晚間是情侶拍拖廝磨的勝地,後來我和當時仍是女朋友的老妻談戀愛,也常到那兒漫步細語。今天,南灣海部分被填平了,開闢成南灣湖,海堤也消失了大半。

大宅租戶之多,有點像電影《七十二家房客》。我們租住的是二樓,雖然有公用廁所,但我們仍在房間裡使用痰盂。租住的單位比以前大了許多,間隔成一房一廳和一個自家用的細小廚房。最大的進步,是我家終於有窗戶和房門,感覺上,「家」的地位晉升了一級。所謂房門,其實是一片鐵絲網嵌在一個木框上,鐵絲網掛上一塊布簾。重點是:門上有掛鎖。小廳有一個木框窗,窗口面向大屋的天井,我家終於可以在白天看到光明了。

每到下雨時節,我家就會有奇景。家裡所有器皿都要成為盛水器,分佈在漏水的地方,「叮叮咚咚」地接載着從屋頂各處漏下來的雨水。有一回,下的雨實在太大,連痰盂和漱口盅都用上了,仍應付不了多處漏水的地方,一家人只得各打着一把雨傘吃飯,但那境況卻是給予我樂趣多於煩惱。

我從小就深明,家庭,是讓家人擋風避雨的地方。

那些年,我最懷念那些暴風雨的晚上,父親必定會早歸。我們一家四口難得很早便齊齊整整地上牀,躺在牀上蓋上被,一起聽着收音機,同時在黑暗中聆聽着屋外的響雷和風聲,還有從屋頂滴下的叮咚水聲。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偶忽從窗外突襲進黑漆房間裡,但屋外的風雨飄搖撼不倒我身邊家人給予我的安全感和安樂感,我甚至希望雷打得更響一點、風吹得更狂一點、雨更粗暴一點,狂風暴雨讓一家人的心緊密接在一起,彼此之間互相取暖,小房間裡的一家人儼然成為一個個體。

 

10

第三次遷居,那年,我十七歲。

那年代,整個城市猶如一個大建築地盆,到處大興土木、塵土飛揚,崛起的一幢幢石屎洋樓漸漸替換了青磚黛瓦的古老大宅,澳門開始蛻變成現代都市的新面貌。我的舊居逐一被拆掉、重建,一下子在城市的拼圖上消失,沒留下半點痕迹,那些缺失了的城市圖塊只能散落在我的記憶裡。

我家居住的大宅被地產發展商收購,因而獲償一筆搬遷費用,母親向親戚張羅了一點錢,湊合着在下環街一幢新建的五層高唐樓買了一個小單位。母親拿主意挑了一個五樓連天台的一廳兩房單位,父親沒甚麼意見,日常的工廠工作已消耗盡他的精力。我家搬上了石屎建的樓宇,從此不須和鄰居共用廁所。雖然我和妹妹共住一個房間,分睡在一張兩層碌架牀上,但總算有了人生第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

上中學之後,我的興趣從堆積木轉移到「Puzzle」的拼圖遊戲上,我鍾情的仍是各式房屋的拼圖。妹妹呢,就迷上了寫新詩和讀瓊瑤的愛情小說,其中有一首新詩她還是為悼念小吱而寫的呢。

那個住宅單位見證了我完成高中、踏進社會工作的那段人生。期間,妹妹因為結婚而遷出。不久,我也結了婚,兩層碌架牀換成了一張雙人彈簧牀。隨着我兒子和女兒先後出生,我們在天台僭建了一個房間。那年代,在唐樓天台僭建單位是很普遍的事。我從來沒有興起過自己一家遷出父母居所的念頭,在酒樓任職會計員的妻子也從沒要求我和父母分開而居。在我的傳統認知裡,和父母同住是我的責任,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

 

11

小西拍拍茶几上的相冊問我:「爺爺,這裡面爸爸的照片比你的多,你為甚麼不多說說我爸爸的故事?」

我一時間答不上口,我看見那隻灰色眼睛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的確,我有許多兒女的照片,但關於他們的故事所知卻很少。自兒子那一代開始,毋須再一家幾口擠住在一個小黑盒子裡,家人各自躲在自己的房間裡過日子,尤其是電視和電腦普及了之後,一家人聚面的時間愈來愈少,小小的熒屏比起水泥鋼筋更絕緣。

父親是在家中去世的。他彌留期間,母親、妹妹、我和妻子及一雙兒女,圍立在他的牀邊,看着他安詳地闔上眼睛。母親表現得最冷靜,只獨坐在一角默默地抽煙,沒像我和妹妹一般嚎啕大哭。幾年之後,母親也去世了,騰出了一間房,從此,我兒子和女兒也各擁有自己的房間了,於是,一家四口各隔了一堵牆。

走廊裡傳來「噠噠」的腳步聲將我從回憶裡拉回來,女兒趿着拖鞋捧着一個舊曲奇餅罐從房間裡出來。她和我媳婦忙了一整天,這個下午她頭一回踏出我的房間來。

「這些積木還要嗎?」她除下清潔口包,向我展示餅罐裡的舊積木:「已經缺了好幾塊。」

「都要。那是妳爺爺送我的玩具。」我調動坐着的輪椅面向她,語氣肯定地回答:「還有,別忘了我收藏的拼圖。」

我對拼圖的着迷從未停過,老妻年前去世之後,我就一個人獨居,拼圖成為我退休後的全部生活:一幅接着一幅,拼湊出我心中一個又一個完整的家。

 

12

倒想不到臨退休之年,我還有第四次遷居。

在某一頓晚飯上,兒子向我和老妻提出另置新居結婚的計劃。在時尚個人空間與私隱的年代,我理解兒子的渴求。那時候澳門的賭權剛開放,地產市道漲了好幾年,我們將所住的房子向銀行按押,貸了一筆款項給兒子作置業的首期付款。

兒子和他的未婚妻千挑萬選,在氹仔區選購了一個高尚的住宅單位。新居裝修好了之後,首度帶我們上去參觀。豪宅的空間寬敞,環境、休閒設施都極具氣派,正是我一直在拼圖裡尋覓的理想家居。從兒子新居的陽台外望,可遠眺連貫澳門與氹仔的跨海大橋。

從此,兒子和我夫妻倆相隔了一座橋。

兒子遷出去三年之後,女兒也出嫁了,她和丈夫申購了政府興建的經濟房屋。那時候,澳門的房價經歷了好幾年的飆升,因為金融海嘯而大漲小回,我和老妻認為樓價還會往下調,於是決定將我們那個居住了四十多年、父母留下來的舊房子賣掉,為女兒的經屋繳付首期,我和老妻兩個暫時租住一個小單位,待房價回復到合理的水平,才購回一個小房子自住。

當然,現在大家都知道結果:樓價不但沒有回落,而且飆升得更瘋狂。

我的第四次遷居,是遷進一棟二十多年樓齡、有電梯設備的大廈,從此我倆出入不用再跑五層的樓梯。我和老妻開始兩口子的生活,兩人合用一個廁所,那是我家歷來最少人共用的廁所。

退休了好幾年,至今仍租住原來的單位。單位有一個睡房、一個小客廳、一個開放式的廚房,客廳有一個很小的陽台。客廳狹小,但我堅持要擺放一張六人座位的餐桌。於是,餘下的空間僅夠放置一張雙人沙發。對於兩個人來說,這樣的空間我感覺有點過大,或者,空蕩蕩。

我退休那年,老妻病倒了,一年之後去世,之後的日子剩下我一個人坐在六人桌前玩拼圖。天黑了,只亮了頭頂上一盞燈,孤燈下繼續一小塊一小塊的拼湊。幸好,拼圖是一個人的遊戲。

 

13

「沙沙」的重物磨擦地板聲音把我從回憶裡驚醒,我和兒孫說了一會兒往事就不自覺自個兒墮入憶舊之中。一整天沉默、獨自緬懷過去已經成為我的慣性和日常消遣。

女兒和媳婦兩個人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終於為我執拾好睡房內所有東西。兒子、媳婦和女兒三人合力從房間裡推出三大個沉甸甸的紙皮箱到小客廳裡來。

嗯,這就是我一生積存下來的所有東西?怎麼比我想像的少許多?

那兒地方小,只能帶上這些,其餘的只好扔掉。女兒解釋說。

你收藏的拼圖太多,帶不了。媳婦補充說。

我抬頭盯着牆上那幅缺了幾塊零片的大宅拼圖,對那隻灰色眼睛說,我不會扔下你。

你來查看一下有沒有重要的物品給你漏帶了。媳婦體貼地提醒我,一邊輕搥着後腰。這一整天有夠她操勞的。

不用了,沒有甚麼非要帶走不可的物品。我搖搖頭。

都將這些收起來,要裝進箱裡去了。女兒指指茶几上的相簿說。

兒子和孫兒分別合上他們手上的相冊。

我那大片七十年的生活記憶就好像一幅過大而老脆的玻璃,不知不覺間已碎裂成無數的零星板塊,其中一些已經失落,一些已經粉碎,缺失的部分只能借助這些相冊去補白。我合上手上的相冊,抬頭問女兒和媳婦:有發現我遺失的那幾件零片嗎?

媳婦搖搖頭,習慣性地交叉着雙手放在她那脹鼓鼓的腹部上。

我舉頭瞧着牆上那幅拼圖,心頭一陣抽搐,――這大屋再不可能完整了。那隻灰色眼睛又向我發放出憐憫的眼神。真討厭!

媳婦幫着女兒逐一將茶几上的厚重大相簿放進一個空紙皮箱裡。那些相簿――我人生和家庭的拼圖――並不完整,我童年和老年時候的照片不多。小時候是因為攝影科技的未發達和普遍,老年時候卻是因為攝影科技的發達和普遍,照片都被儲在子女的手機裡,很少被打印出來給我作保存。

幾個月之前,我在家裡拼兩千件零片的圖,當還剩下幾件就完成一個「家」的時候,我突然昏倒,接近一個小時之後才被上門送晚餐外賣的發現。我昏倒的時間沒夠長得足以攫去我的生命,卻夠長足以決定我餘生要坐輪椅出入。在醫院裡躺了兩個多月之後回家,就再也找不回剩下來的那幾件零片了,於是那個未完成的「家」就睜開一隻眼睛來看護我。

――爸,明天一大早我載小西上課之後,就來接你;你今晚要早點上牀。兒子關切地吩咐我。

――爸,你今晚要好好休息,之後有好些日子可能不習慣新環境而睡得不好。女兒也補添了兩句關懷的說話。

「你呢,有甚麼要吩咐爺爺沒有?」我笑着朝小西一擠眼睛。

「我快餓扁了,可以吃我的雙層牛肉堡了嗎?」他從沙發上一躍而下。

 

14

我們圍坐於六人餐桌,還有一個座位空下來。本來已經很小的客廳堆放了幾個大小紙皮箱,變得更狹窄,卻讓我們彼此坐得更親近。我們各捧着一個漢堡包慢慢細嚼,一邊說着各人童年的趣事。晚餐雖然簡單,但我覺得很快樂,這讓我想起兒時住在大宅的板間房生活的日子。

我的兒女對我的故事很陌生,今日大概是自他們成人以來陪在我身邊最久的一次,也是最有耐性聽我訴說往事的一次,大概,他們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吧。

兒子舉起手機要自拍:來一幀全家福。他高聲提議。

他待媳婦和小西兩人走到他後面站好了之後,沒待我上前,就「咔嚓」一聲按下了快門。

我在一旁注意到媳婦是被小西硬推上前的,媳婦臉上沒甚麼表情。

當兒子準備收好手機的時候,方才發現自己對老爹的失覺,於是趕緊高聲說:來,我們和爺爺拍一幀合照。

他一邊調校手機的自拍設置,一邊催促他的妹妹――我的女兒――加入一起拍大合照。女兒勉強擠出笑容,她最近和丈夫鬧得很僵,夫妻倆為要不要生育兒女的決定而陷於冷戰中。我明白女兒的顧慮,她夫妻居住的經濟房屋是個一睡房的小型單位。

女兒站到大腹便便的媳婦旁邊,無言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兩下,媳婦的眼睛霎時紅起來。我忽然起了個衝動,好想不顧一切代媳婦討個公道,立刻當眾問清楚兒子:他在外頭有別的女人這個傳言,到底是事實?抑或是流言?

小西幫忙調動我的輪椅,把我排在最前面。鏡頭前,我的家人各自找好自己的位置。我仰臉對着鏡頭擠出笑容。自從我需要坐輪椅以來,視角水平改變了,很多時候對人、事都須要仰臉相看。

在等待拍攝倒數的當兒,我心裡頭同時點算着在場的人數:一、二、三、四、五,加上媳婦肚裡那即將出生的孩子,一共六個成員,一如我兒時塗畫的「我的家庭」的人數。

手機「咔嚓」的響了一下,為我的人生拼圖留下一幀七十歲生日的零片,這幀零片將會一直儲存在我兒子的手機裡。我不大相信他會給我沖印一張,好讓我日後在老人院裡回味。

這回將是我人生最後的一次遷居,明天,我就會被送進路環的安老院去。我不但又重過共用廁所的日子,還要和陌生人同房。不記得誰告訴我,我們這代是陪侍父母身邊至終的最後一代,今後,安老院會是老年父母的最後歸宿。

我對子女們的決定沒有怨言,那是現代社會經濟導向了這樣的家庭發展,城市的主流房屋設計沒有顧及中國傳統的倫常觀念,並沒有將老年父母納入考慮之列,樓宇單位的睡房數目已經決定了一個家庭的結構。一家三代的家居模式已經不合當今的社會經濟潮流,就如我小時候住過的古老大宅一樣――從前本屬幾代同堂的大宅,發展下來的命運就是被分拆成無數個零星小單位。

我目睹我所有的相冊――還有那幅遺失了零片的拼圖――一併被埋進紙皮箱裡去,我來得及和拼圖上那隻灰色的眼睛交換了最後一個眼神,互相作了道別,然後,紙皮箱被蓋上,封上了膠紙。

 

 

 



李宇樑 現任廣東省文聯委員、澳門特區政府文化諮詢委員會委員等。著有中、短篇小說及劇本集。《上帝之眼》被選入由台灣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主辦的「21世紀(2001~2015)華文長篇小說二十部」,電影劇本《還有一星期》獲十六屆洛杉磯國際家庭電影節最佳外語喜劇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