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慧賢：山後

異絕的清早，行往在北京。一切地下鐵與外界相連的甬道，都以厚黑毛簾隔絕，恍然是冷的溫度，在人行隧道外間離得陌生，人們紛紛脫落大衣像繭。甫進地下層就有壁畫那樣大的地鐵路線圖，前面站着一個女子，細尖眉，臉搽得很白，有點失真。我剛過去，她就想要拍我的肩。這麼多人，她是如何準確預見我的到來，如以幽微的星象卜問，算好輸送帶上路人的出現與交集。

都不是，原來只找不到路。她問我，你知道怎樣到故宮的後山麼。

女子臉上有黑痣如小蟲，腔調很重，聽起來像越掠了整個世紀的冬天，慌忙又以為是從濕版攝影裡走出來的無名仕女，帶着古駁影紋穿行人間。不苟言笑的畫像面孔，我忽爾慌張失語，朋友T想用電話幫她看，卻又接不上網絡。有路人走過來說北海，南鑼鼓巷，都很靠近。

忘記哪個冬天，平溪線某月台的老職員遞來風琴折印刷地圖，堅持用塑膠原子筆在上面圈圈畫畫，以失墨筆尖依次拓下相間的景點與目的地。你們要吃的餐廳，買的手信禮物，都在這路，迂迴些繞到山上看景鳥瞰甚麼甚麼，此類話語，重了又疊，像在火車上苦讀看不進去的長篇小說。頭城，頂埔，遠些的吉安、南平、鳳林，都在山的東方，而我咫尺天涯，在流徙的車站中心，看着循環系統般的路線圖。哪天它將以消化、吸收、排洩的過程，吞食一個個挾着文件與出勤記錄的無言寡者，然後吐出一張蒼白羸弱、失卻路向的匿名面容。

她還在那裡麼？散落着髮，側背裝不下甚麼的皮質提袋，從裡面掏出上世紀的寒冷。印象中的景山，不過由河池裡的泥土挖掘堆成。山峰上有人自縊，光着左腳而右邊穿一隻紅鞋。那所有樹木、陵寢，都沒有感情，唯以名字的痕記劃留，腐朽般拂袖而去。展廳裡的燈光暗澹，轉個身就要看見棲身在飾器與畫像上的鬼魂，那確實存在，站於角落凝視生命如表演絕技的女子。儘管她的時代與展品無關。幾十萬件珍寶，每月輪換，全部展出也需將近半世的時間。我害怕這樣龐大而無盡的數字，像計算明知錯誤卻仍要拚命完成的數學習題。匆匆瞥看，又有誰可以堅持算出沒有盡頭的結果，彷彿從高樓垂落繩索，拯救自己未知的命簿。

和W坐車去台北故宮，常年下雨。臨走前到門口的至善園。他說不遠處有張大千住過的四合院，裡面的畫作全是仿品，因為外雙溪是個終年潮濕的地方。「而那六十餘萬的寶藏，都放在置滿防盜措施的後山，一如禁地。」冬季的濕冷空氣，穿過層層衣服灌進皮肉，我想自己只是需要火光，或一杯稍熱的水，而無法截斷任何話語仿如利刃。

「後來，有人曾在那後山發現一具頭身分離、腐爛發黑的遺體。頭部與腳跟只餘骨頭，剩下腹部尚未完全壞去。」是男是女，誰會來指認化成腐肉的屍，又誰將會在滿是霧雪的早晨，擦拭玻璃般在人群中指認出我。那琴折地圖上以虛線繪製的坐標網格，等距地告訴你一個女孩正蹲在D4半島的凹，投映的垂線。步行徑，水塘，細小的圖例梅花針一樣重複刺在地上，顫顫巍巍將要在紙屹立起來。

要到那反覆想像的地方去，始終不能太快。問路，走錯，浪費幾天重新再來。

看不懂那奇怪的遊覽圖，擱在旁邊。橫縱時空變化，同一片青綠的地方，繪以不相合的等高線紋。曾經看過一幅三十多米的山水地圖，從展館的入口，河岸般在玻璃盒子裡鋪展如流衍。年輕的女講解員說，地圖從嘉峪關一直畫到沙特阿拉伯。數千公里的路。二百多個城市。如此輕易，黃紙上一座座相似而抽象的城，如四方無人的火柴盒子。黑樓，吐火，天方海外。我問她，這樣長得看不見終點的古怪地圖，為甚麼不再畫下去，終有一日，繞回盡頭的原處。

半分鐘時間，已走過這戎地西海。車窗外黑夜像玻璃杯內的水晃於日下。低矮的正方形小屋，立在山前，背後隱有一段摺疊起來的影子，像黑夜背後還有黑夜，一個遙遠的陌生時代，不帶痕迹快步溜過。那些沒有遠近的假設最終糾纏不清。旁邊帶着兒女回家的女士禮貌問我從哪裡來，又將到哪裡去。

她告訴我一處不為人知的風景，群山環繞之中，有像天使淚滴的湖。詭麗卻匪夷所思。她說，假若在山中迷路的話，千萬不能向陌生人問路。否則到了密林深處就無法回來。火車轟隆駛進岩洞，女人臉上忽現一小塊白斑，像祭典裡常見的稻荷狐面，忽爾對你說出幾近掏空，竊竊私語的話來。

從北海北站出來，將近景山的路上，T煞有介事告訴我，前幾年失意時曾在山裡迷路，遇見山靈。那時只帶了礦泉水、雨傘，攜枴杖的老人指點她走到一座廟裡，求了關於雲鶴飛離九霄的籤。自那之後她就振作起來，找到新的工作與戀人。這含糊睡夢，孰真孰假的記憶，如那女子白晃晃的臉或嘴角上小塊白蝕，在午後被日光照射暈眩，虛晃像瓷。你不知自己為何從山中來、往山裡去，又為何安靜立在那鐵路站牌前，像必然尋找和等待着誰的到來。你詢問山的所在，你從蓊鬱的盤亙裡想回去光怪陸離萬物膨脹的世界。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行走在且虛或實的歧途，你不記得闇黑的山後，在盡頭裡究竟看見甚麼。

盒子打開後卻還是盒子的無底夢魘，終究要你來回答，而不是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