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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閏生:香港遊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沈閏生

兩年前的夏天我剛來香港,對於此地最特別的印象是隨處都在滴的冷氣機水,走在路上總有這麼冷不防的一下,溜在人脖頸上頭髮上,像簷篷上積的雨水,本來鐵了心要跨過去避開,但就是防不勝防。這麼華美的城市還有這種囉囉嗦嗦的罅隙?香港現在給我的印象都全然是這種不搭與反差,連在中環上環也是,市區中還藏掖着層層級級的石板街,像小孩堆積木,砌出來一間世外桃源,沒有邏輯反而遍佈新奇。

這種新奇是內地少見的犯沖的刺激,像艷紅配鮮綠,而且不是整齊劃一的姿勢,在視覺上貪得無厭,盡可能給人滿足。白天看不出端倪,晚上整個香港就像一艘大船,可以隨時在海上開走。在維多利亞港眺望對岸大廈這種感覺就更明顯,明明暗暗的燈光像船艙裡透出的燈紅酒綠的氣氛。轉去旺角鬧市穿行,街道兩側的店招、花花綠綠的招牌,像煙花擠擠挨挨地射到天上去,還落不下來。人浸潤在霓虹五光十色的氣氛裡,有一種過節慶的喜悅與心慌。

太平山是必遊之地,每次有親友來香港探我,我都會帶他們去。坐巴士上山,山路又窄又陡,巴士卻十分自如,左拐右拐,像扭魔方,換一個面向就看得到不同景致。在車窗邊朝山下望去,有一處四面都是高樓,中間圍出一個體育場,有燈安在球場界線上,從半山上望下去亮晶晶的一圈,像塊遺珠拋落在地上。登上山頂俯瞰維港,黑茫茫一片像展開萬頃海面,伸出的大廈是船上的桅桿。每次我都坐纜車下山,纜車傾斜着俯衝下去,我坐在窗邊張望,感覺山間的房屋反而像斜插在地上,房間裡透出的零星燈光是浮起來的星火,向山頂飛流上去。下山就是中環,在去地鐵站的途中會經過中銀大廈。對面大樓呈規則長方體形狀,通身玻璃,亮瑩瑩的光映在中銀大廈上,波光粼粼像一方剛解凍的池塘。還有一輪渾圓的路燈光投射在上面,像個昏黃的太陽,無日無夜地始終照耀着,把池塘裡的冰曬化了、裂了,因此割出一道道破碎的寒光。

來香港讀書,學校為了方便非全日制的學生上課,安排的課程大多在晚上,因此我下午就待在圖書館。有一次伏在書桌上睡了一覺醒來,我感到非常訝異,怎麼全世界都共用同一個下午?一樣的漫長與疲累,太陽像假的,舞台上的不動的太陽,近乎於永恆的恐怖。圖書館過道間設立玻璃欄桿,鐵製的立柱反射窗外的太陽,把一輪渾圓的金黃色的光照在我臉上。並不是太陽光直照,我因此覺得一種恍然隔世感――禁錮在玻璃裡的太陽一千年後重見天日。這是香港,我要定一定神才能確認這個事實。

香港就是這樣,同樣的太陽曬一天、幾十年都不疲倦。從戲院看完一場電影出來,簡直不敢相信還是下午,太陽砌下的一片金光像一面金色的牆壁擋在我前面。路上人來人往,行人在金光裡向我游過來,變成了一個個帶箭頭的小矢、金色的浮萍,永遠都差一點游到我。

這裡是太陽的地盤,好像一年四季全是夏天、晴天。天氣好,天空沒有負擔,一大片水藍色向外延伸出去像地上的海。從圖書館樓上望下去,一叢一叢的樹葉被風吹得搖晃,像近岸的綠色的海潮,不住地漲到天上去,又退下來。有時晚霞的雲又映出紅色的光,像一朵合歡花漂在水面。

學校連接圖書館與課室兩幢大樓的走廊上有陽台,望出去視野開闊,我印象最深是有一次上晚課前在這裡撞見的晚霞,一整片淺粉色的雲彩結在天上,美得像楊貴妃和李白的相逢:雲想衣裳花想容。深處雲層還透出灰黑色,厚重得像蘊藉滾滾天雷,這才是大唐氣象?流光溢彩也有雷霆萬鈞之勢。有時如果下午落雨,就往往有晚晴。也是粉霞映着洗過的藍天,像淡藍玻璃瓶裡滴了一點蜜桃果汁,隨着天光暗下來,粉色很快就淡了、散了。

我記得有一個晚上,臨睡前先關窗,透過窗戶我望見遠處天空一片橙紅的光暈,撲在高樓後面。不可能這麼晚了還有晚霞?雖然知道香港一向天氣好,但定神細看才看清楚原來是我一件衣服掛在室內,反光投映在玻璃上的倒影。拉合窗戶,映出的橙光眨眼消逝,像雲影四散。因為對香港晚霞的印象太過深刻,所以我才這麼念念不忘疑幻似真?窗戶反射的橙光和我在學校看過的火燒雲顏色的確如出一轍。

香港因為地處亞熱帶,和春秋冬三季基本絕緣。春天轉瞬即逝,因此我在香港不常見花。就算有,也是東一簇西一簇,很少有成片開得如火如荼的。但有一種野火花很壯闊,和合歡花很像,高高地長在樹梢上,名字也孤傲,野火野花,有一種漫不經心,但還是蹺着腳燒到天上去。過了花期花片掉在地上,失水褪成一種不均勻的豬肝色,像腐爛的枯葉,終於睡在泥土上和樹葉同生共死。

不在花上見春天,春天在細枝末節。住處樓下有棵大樹,去年四月我早起往窗外一望,看到樹葉被風吹得翻出層次,正面是綠背面是灰,亮一層暗一層,翻不斷地翻,綠不完地綠。像鈴鐺一樣閃閃爍爍地反射陽光,叮鈴叮鈴地,幾十片、幾百片葉子好像一齊發出響聲來,那一刻我突然肯定這是春天。

冬天在香港近乎沒有,氣溫只是稍涼,僅有一點秋天似的蕭索。年末的早晨,外面世界冷而脆,像一塊薄薄的蝦片。窗玻璃上結着雨滴打過的污漬,一個點連着一條細線,形狀像流星拖着細而短的尾巴擦着窗戶降落,望出去彷彿灰蒙蒙的天還下着沙沙的雨。掃街的工人在馬路上掃地,掃把刮在地上,一聲一聲。

因為每年都是暖冬,過年的維園花市百花齊放,夜裡最熱鬧,人流洶湧,我去過一次,幾乎是被推着向前走,黑暗中人聲鼎沸中幻影重重,彷彿到處都是回來的花魂。一臨近新年,我就常在地鐵上看見有人捧着買回來的一樹花,心不在焉地斜倚着車門,飄飄然像一幅現代仕女圖。

我常年在內陸,在香港看海也看得習以為常。白天在維港遠望對岸大廈,北角那一片的樓房最整齊,順服得被太陽曬褪了色,白森森的像一口平整的牙生在對岸。港灣的船隻成了含在嘴裡的糖,被舌頭撥弄得從左邊到右邊,很快化了――船游走了。

沿海濱長廊漫步,像有一個個小太陽絡繹不絕地跳進海裡,鑽進去就馬上消逝了,反射的亮光是濺起的水花一樣刺人眼睛。海面又像新做的綢緞衣裳一樣光滑,太陽映射的光就成了衣服上縫的亮片。風把這件衣服吹得搖曳起來,像一個人伴着音樂跳舞,抖落一海的星光。

香港的海灘大概淺水灣最負盛名,但我現在想起淺水灣就只記得返程途中在車上望見的對面山上的過山車,彷彿是隨着山形蜿蜒起落,後來我才得知是海洋公園。因為很少見過山車名副其實建在山上的,我覺得很虛幻,真的是世外樂園。還有纜車,一隱一現地在山間穿梭,周身藍色玻璃,罩着紅橙紫色的頂,像升起的五彩透明氣泡,在天際孤懸着漫遊。

在香港我最難忘的是石澳的海,因此不厭其煩地去。成片海域像一塊綠松色的琥珀,凝結近岸處游泳的人,海上被風吹出的浪花是琥珀內珍藏的紋路。因為靜和溫柔,讓人自願封閉神識一萬年,在地上的人也在琥珀裡微乎其微地盪漾。

來香港第一年,對我完全是屬於觀光性質。白天走在路上淋太陽雨也快樂,細細麻麻的,雨滴像太陽在海面紮出的亮光,漫天漫地的閃耀。簡直不是雨點投向我,而是我射向天空。因為太懶,路程又近,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拿傘出來。到達學校進入室內之前,我注意到前面撐傘的人先把傘上的積水往地上一倒,無數雨滴從傘的各個部位垂落下來,灑了一地的光。我不禁聯想到時代洪流下,個人不過是這雨傘上不由自主的雨滴,但降落時也可以閃一星一點的光。

在香港讀英文文學,課上都叫英文名。同學茹碧是我來香港認識的第一個人,成為好友後我們幾乎形影不離。雖然她一畢業就馬上回去找工作,但現在我一個人在街上逛,彷彿她還陪着我,因為香港每個地方都有我和她的共同記憶。在神識裡把記憶打成了碎片,像七巧板,可以拼成不同的樣式。我的記憶的組合方式還更多,可以一直綿延,而且是以個人感覺為基礎,可以想像得更真實,有時候可以聽見她的呼吸聲――是這座城市的潮熱的氣氛。

班上有個最漂亮的女同學,她此前在英國留學,畢業前一次聚會我聽到她說,「我見過更好的,所以不會喜歡香港。」她又長得美,說起這句話就更有一種孤傲。本來不是專門對我說,但我聽起來太刺耳,所以一直記到現在。而我則是因為在香港見過最好的,不會喜歡其他。

相聚時間太短,以至於我畢業後一段時間還以為這只是過渡期,同學們隨時可以回來上課,而在這段時期完全真空,抽去一切情緒。現在距離畢業近一年,反而有離情別緒回來。

我現在回想起茹碧,還有一樁無關緊要的事清晰地複印在腦內,幾乎成了反射,一記起她就記起這件事。她有一次說她剛出地鐵站就碰到路人問路,她指了個方向,那人還很客氣地道謝,但馬上抬頭看見路牌上指示的那個地方位於相反的方向,她也看到了,兩個人臉色都變了,她很窘地走開了。她當成笑話來講,我當時還在想其他的事,敷衍過去了,沒有給出適當的反應。是因為太愧疚當時沒有認真聽她講,所以才奇異地一直記到現在?我們每個人都先滿足自己,事後才想到補償。

就像在香港搭地鐵,偶爾會有這麼一瞬間,黑暗中對面有一輛列車慢慢顯現,拉近、抽離,然後又各自相反地朝黑暗裡流。很快,兩三眼的時間,像是幻覺。一開始會以為對過的列車是自己映在窗子的倒影,我們每一張人臉都可以照應在對面列車的每一張臉譜上,自私、博愛、偽善、蒼白。一個鬼嚇另一個鬼,在這地下隧道的人間輪迴。

 


 


沈閏生 青年作者,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