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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靜:天使多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陳曦靜

「陳多多!」

「係!」我應聲彈起,原本趴在腳旁的多多也跳起來,繃緊小臉左右顧盼,眼神恐慌,張嘴欲吠。我扯緊繩子,取藥、付錢,趕在多多跳躍、咆哮前衝出診所,在大街上一路拉着――哦,不,是被拉着――時而駐腳、時而小跑地回家。

養了多多後,隨着活動範圍的轉移,我從「老師」變成面目模糊的「遛狗的女人」。

從「遛狗的女人」再過渡到「多多媽」,花了近兩年時間。這期間,我每天帶他出門做運動,或揀球、或跑步、或騎自行車或爬山;觀察、記錄他的排便情況;買了電子磅稱糧食,買了風乾機風乾雞柳、魚乾做零食……希望他成為一隻身心平衡健康的快樂狗狗。可是,我心中有股揮之不去的歉疚感――因為自己的恐懼,我迴避了他的「心靈需要」。

多多正式登場「社交圈」,是在他滿兩歲時。我在姪女的鼓勵、陪伴下,帶他到藍地的狗公園。頸戴鐵choke chain、口戴棗紅色皮罩的他,像《沉默的羔羊》裡的變態殺手,又如同被押往案發現場重組案情的重刑犯,如此登場當說不上華麗,倒是「驚」艷得很。

那是平日的午後,公園裡只有兩個女人、三隻狗。多多一直喘着粗氣想掙脫束縛,皮套子邊滲出白沫,我們一個扯繩子、一個彎腰抱着他,防止他撲向陌生人。一個女人環抱着雙臂走過來問:你隻狗咬人㗎?我們慌忙否認,只是也不敢過於肯定――無法預測他的反應。女人並不在意答案,自顧自說着:「唉,由得佢啦,咬死算囉!喂,你隻狗食唔食屎㗎?」我跟姪女面面相覷,忍不住笑了起來。女人說:「我隻仆街專搵屎食㗎!」邊說邊急步走開,追向沙地上的一隻拉布拉多,看起來瘦瘦的,年紀比多多小。原來那狗叫Paco,只有九個月大,是她女兒養的,但照顧的責任都落在她身上,她教不了也管不了,Paco在家裡甚麼都咬,出門就找屎吃,今天她特地從元朗打的過來玩。另一個女人慢慢踱步過來,腳邊是隻迷你貴婦,稀疏的白毛下是粉紅色的皮膚,一步一搖地跟着她,步態優雅。多多正匍匐着休息,一見來人,又激動起來。女人悠閒得很,笑嘻嘻看着他,說「放咗佢啦,佢貪玩啫。」看來是個有經驗的人。怕不怕你的狗――我看一眼優雅踱步的貴婦,問。她拂蒼蠅般揮了揮手說,「唔怕,我隻老啦,唔玩啦,老到就嚟死喇!」我跟姪女忍不住又笑起來,今天遇到的人也太可愛了吧,從沒見過對自己的寵物如此不客氣的人,姪女說。我們一下子放鬆下來,解開多多的嘴套,鬆開繩子,他箭一般衝出去,由於太興奮而不知該從何嗅起,於是在公園內跑來跑去,到處留下記號。我們所擔心的失控場面並沒有出現,在一個陌生、自由的空間,多多只是好奇、興奮,帶點不知所措。

第二天早上,我獨自帶着多多再次踏入藍地狗公園。我模仿電視節目上看到的技巧,打開第一道閘,站好,讓多多冷靜下來並觀察公園內情況。鬆開牽引繩,打開第二道閘,進入公園。五六隻狗聞聲而至,把多多團團圍住。多多有點恐慌,耳朵、尾巴下垂,忍受其他狗的「檢視」。

那是一群剛送完小孩坐上校車、順便帶毛孩出來「放風」的媽媽。他們的毛孩都是唐狗,都偏向文靜而敏感,寸步不離主人左右,既不到沙坑探索,也不跟其他同伴玩耍,即使跑開方便,也是三步一回頭,弓着身子便便仍不忘緊盯着主人動靜。多多緊張又興奮,想刨沙坑、想玩球、想跟所有人打招呼、想嗅聞每隻狗……想做的太多,他無從下手,先嘗試接近其他主人,不料總是被她們的「護衛」趕走,於是他退後兩步,引頸向圍站着的人吠叫,似邀請大家玩,又似在抗議:怎麼不管教一下你的狗!人家只是想玩。這一吠叫,卻引起「公憤」了,每隻狗輪流從主人身邊衝向他,作勢啄他,又飛快退回去。多多顯然更委屈、更生氣了,口沫子在冬天的陽光下閃耀。如此幾次,他悟出一個道理:只要他接近某個主人,護航的狗就會撲出來,這也挺好玩的。他轉身邊跑邊回頭,誘惑對方追逐他。可惜,這群文靜的毛孩只想呆在主人身邊,陪主人吹風、或曬太陽。多多拙劣的伎倆很快惹人厭煩,我們(是的,包括我、尤其是我)都希望他能夠像其他狗那樣,乖巧、安靜,於是有人說要把他帶到一邊「隔離」一下,讓他冷靜下來;有人說要換根更厲害的Choke chain;有人說主人要更有威嚴一些,他不把你當主人;有人說……然後輪流有人在他脖子套上牽引繩,多多咧着嘴仰頭看着牽他的人,甩着尾巴走了,別提有多快樂。其實他很聰明也很乖的,你看他走得多好……她們說。的確,多多跟別人走的畫面,看起來美極了――我的心情有點複雜。

那兩個星期,我天天早起,背包裡裝幾瓶水,一手推單車,一手牽着多多向藍地狗公園出發。多多跟着單車一路小跑,進公園,走向「媽媽群」,又是一輪接近、後退、吠叫、散步的循環,只是始終沒學會「靜靜地站着」這功課。大家輪流訓練、糾正……多多從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從不妥協,被逼得急了,就跑遠一點,挨在一個工人姐姐腳旁,向我們這群人吠叫。可惜沒人懂他,只有一隻叫妹豬的白色狗陪他玩過一次――更準確地說,是引導他如何玩――妹豬是隻溫柔的狗。多多很開心,也很笨拙。

從公園回來,我都忍不住自問:多多開心嗎?享受嗎?他喜歡公園甚於其他嗎?他交到朋友了嗎?他想交朋友嗎?最後不得不承認,希望多多交朋友,是我一廂情願的需要。 於是,我不再執著於他有沒有朋友,繼續帶他揀球、騎單車,偶爾也到藍地公園轉一圈,卻在這「無心插柳」下遇見了Lulu――一隻長得像狐狸的褐紅色混種母狗――他們一見如故、一拍即合。

Lulu身材嬌小、動作敏捷。一見多多,如見了老朋友,湊到他跟前,仰頭就啃起他腮幫子――多得妹豬的「教導」,多多不但「臨危不亂」,更懂得「禮尚往來」,一大一小初次見面的狗立刻滿場追逐、撲打、翻滾起來。Lulu雖比多多年小,卻是在公園「混」大的――「夜晚的狗公園品流複雜,最好別來!」「夜晚大狗多、又冇規律,好難知啲狗咩性情!」媽媽群這麼說、公園的清潔工這麼說、Lulu媽也這麼說。狗互相廝咬固然是見怪不怪,更麻煩的是有的狗主蠻橫取鬧。以前沒辦法,要下了班吃了飯才出來,所以Lulu習慣了跟大狗玩,也知道哪些狗可以接近,哪些則要避之則吉,是個「老江湖」了,Lulu媽說,最近因為辭了職,才能在白天帶她過來。

這就是所謂的「精誠所至」吧,我想,就在我「放手」不強求多多交朋友時,Lulu出現了。而且,Lulu媽跟我都是辭了職的,都可以也願意在白天帶他們到公園玩。於是,我正式以「多多媽」身份,揹起背包、騎着單車,天天帶多多到狗公園見朋友、玩耍。

那是一段忙碌的日子:早上外出的習慣並沒有取消,甚至為了令多多更好地吸收、消化食物,我們更早出門。原本黃昏的散步提前到兩點鐘――對於出門,多多是從不抗拒的,即使這令他每天都為了快速奔跑而把來不及吸收的食物排出來――一直玩到五點左右才回家。我拍下一段又一段影像,全是多多跟Lulu或其他朋友的互動。晚上逐格回放、放大,捕捉多多全程投入於玩耍中的猙獰古怪表情,望一眼身旁仰天大睡的他,心滿意足。

長達五個月的時間,我的日程裡除了買菜做飯洗衣抹地外,全圍着多多轉:風乾零食、幫他梳毛、洗澡、每天從他眼裡抹走一串串沙淚、用蘋果醋幫他抹身體爪子、吸塵、清潔。真正成為全職的「多多媽」了。我多了一個身份,也失去了其他身份。我有些茫然。天氣漸熱時,我減少到狗公園的次數,調回早晚出外的規律。偶爾再遇Lulu,他們熱情依舊,也瀟灑得很,來了就玩,走的時候毫不留戀。

後來,我認識一隻叫多多的導盲犬,並因此加入一個群組,那裡所有人都養拉布拉多,有好幾隻也叫多多,「他兩歲,叫多多,天使多多――是天使般的多多,更是被眾多天使包圍的多多,」我介紹道,「我姓陳,陳小姐。」

 

 


 


陳曦靜 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為嶺南大學社區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