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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可偉:少年時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黃可偉

我自小已在老師眼中是乖巧學生,對師長尊敬,對同學友愛,在每學期的成績表上操行等級不會低於A-。不過我明白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實際上我根本毫不循規蹈矩,我在老師,甚至同學背後,做了一點不為人知的壞事,愈到年長,我那壞的一面便慢慢浮出水面了。

中二時,我曾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Y,他家境不好,窮,人緣也差,不只同學,甚至某些老師也不喜歡他,但我卻不知道為甚麼慢慢與他交成好朋友。有一天,他突然說不如在放學後留在學校,為甚麼呢?偷東西。那時我一半因為貪玩,一半因為貪心,跟他留了下來,終於第一次偷竊,那只是第一次,之後還有接連下來的幾次,直至有一天我們也自覺太過分,引起同學老師留意,才結束我們的偷竊生涯。

我們偷的東西不太值錢,也從來未被人正式發現,當然也沒有受罰,那一年我的成績表上,操行還拿到A。直至升上中四,我與Y還是一般要好,只是在中四中期開始,我忽然想起自己在兩年多前幹下的事,我覺得自己本來是那麼美好,可是為甚麼在中二那年會墮落得連自己也不能容忍?我更想到要是中二時不幸被抓,我一生就完了。我驚慌,可是不太後悔,我之後還為自己找了開脫方法,我那時知道,我墮落的原因就在於Y,要不是因為Y,我也不會在人生中犯下這件嚴重過錯,我慢慢開始厭惡起Y上來。

Y既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而我也剛剛開始厭惡他,我開始了作弄他,以他作為班中笑話的一段日子。這一段日子過去後,在Y升不上大學,我卻在大學文學系畢業,到我開始回想當年的所作所為,竟然發覺當年以Y為中心出現的事,不折不扣是帶有某種文學色彩的惡劣行為。

 

聯想

Y為甚麼不受歡迎呢?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樣子不討喜。那時候我中文還不是很好,起初不知道怎形容他的樣子,直至我在書本上學到「尖嘴猴腮」這個成語,我立刻認定是專屬於Y的形容詞。

一開始時,我與Y的關係還未至於惡劣,老師還未知道我們的瓜葛,以為我們仍是好朋友,安排我們坐在一塊。有一天,我突然偷偷拿了他的手冊,在手冊上的照片塗鴉。由於他面孔清癯,我聯想到將他畫成一個耶穌基督,我在他的唇上畫上鬍子,把他的眼睛畫成鬥雞眼,畫上合什的雙手,再用七色原子筆在他頭上配上光環。完成時,我將手冊在同學間傳閱,同學見到都大笑。

Y回來後,知道我畫花了他的照片,很生氣,立刻撕走照片。事後還有一點後續,不久訓導主任來我班找他,向他問話,要他拿出手冊,發覺學生照不見了後更生氣,問他照片去了哪裡,他沒說照片給我畫花,只回說丟失不見了。現在想起來,才慶倖那時他沒有告發我。他究竟是不想說出這種糗事,還是因為他還當我是他的朋友?我至今仍然不知道。

由一張學生照變成一張耶穌聖像畫,這個笑話分明是文學上的聯想,而驅動聯想的背後原因,固然是出於豐富的想像力,同時也是出自無知對樣貌的揶揄。現在知道以貌取人不好,那時卻覺得樣貌是攻擊人的最好武器。

 

暗喻

我還不止塑造了只是一個有關Y樣貌的笑話。在某次午膳時間,當我們吃飽飯後,我又生起惡念,要拿Y開玩笑。Y其實不只樣子不討好,也不太注意衛生儀容,這就是其中一個他令人敬而遠之的原因。

他不注意衛生,其時我們都注意到他兩個鼻孔的毛長了出來,有同學早已笑他是鼻毛怪。這時一位喜歡書法的同學W加入來揶揄他,我突然又靈光一閃,說:「他鼻孔插了兩枝毛筆!」大家聽了大笑起來。我看着Y那個憤怒又尷尬的樣子,我忽然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彷彿兩年多前我因受他唆擺,以致誤觸法紀的污點,終於透過嘲弄他而洗清。不過大笑了,出了烏氣以後,我看着Y的背影,卻覺得有一種空虛,至於那是狂喜後的虛空,還是一種因心底的良心被壓抑的後果,我至今依然茫無所知。

這一種聯結鼻毛與毛筆的笑話,主要特徵就是抽取兩種事物相近的特點(束成一紮的毛髮)引起聯想,進而以他物譬此物。只是那天以後,這一種比喻關係就結束了,第二天Y的鼻孔再不見張牙舞爪的鼻毛伸張出來,相信Y那日回家立即就剪掉了。鼻毛除去,於我們少了一個可供取笑的笑話,對Y來說失去的卻似乎有我們所不能理解的事物。

 

拼湊與蒙太奇

Y樣子長得不好看,不注意儀容,家庭貧困,性格古怪,大家都不喜歡他,他最後不免成為大家奚落的笑話。

在中五時的聖誕節,學校舉辦聯歡會。每逢聯歡會定必有抽獎,我就想到那是作弄Y的大好機會。我在聯歡會之前幾天,到齋舖門口拿了一部電子唸佛機,再用精美花紙包起來。當日聯歡會開始之前,我與搞手合謀,在抽獎箱上做手腳,將有Y學號的紙條黏在箱內壁。到抽完若干同學的時候,抽獎高潮來了,就是抽出Y的號碼,Y知道得獎,欣喜地領獎。抽獎完畢,得獎同學一起拆禮物,Y卻發現自己抽到一部電子唸佛機,到看到我們不懷好意的笑,知道是甚麼一回事,立刻將它丟到垃圾桶。有頑皮同學拾回,即場廣播,我們歡樂的笑聲中,獨有Y是唯一沉默的一個。

Y與電子唸佛機有甚麼關係呢?答案是沒有,但我透過類近文學的拼湊手法,在分割與獨立的不同個體之間,最後卻生出蒙太奇式兩兩相悖的張力。這種張力是甚麼?說來有點複雜,那是以我為首的「大多數」VS「Y一個人」的少數,一種「強權」VS「弱者」,甚至大家的笑聲與Y的沉默……相信也很難分得清誰主誰次,但到最後還是這種多層次的遠近原因,加深了Y的笑話的張力。

 

以笑話技術為中心的兩種人生文本

那一個聖誕聯歡,是我與Y最後一次在一起,之後Y升不上中六,要留級,我從此與他分道揚鑣。不知道他那一次收到電子唸佛機後想到甚麼,但那是我所發動的其中一個最大動員集體去取笑Y的行動了。另一個與我及Y相熟的同學W,我一直覺得他很世故,挑通眼眉,我亦因此忌諱他。W在我們快要會考前夕,突然跟我說:「你以後不會有這種機會了。」我意會到,他想說我以後再不會有可能做到大規模煽動他人。聽了這種說話,我不禁想我自己其實是不是對動員他人壓迫弱者的行為,樂此不疲?

過了四五年,我升上中大,早已與Y及W失去聯絡,但我卻在生命中某一段日子,逐漸明白Y的滋味。我大學三年都住在聯合書院恆生樓,那時宿舍有一班人很愛玩,不知為甚麼,我每次洗澡總會碰上他們。由於一層只有四格沖涼格,而他們有四個人,我佔用了其中一格,換句話即我阻礙了他們一起洗澡聊天。有一天,他們大聲說我天天洗澡很久,是基佬,我還發現沖涼格上閃過一個黑影,原來是他們跳高來偷窺我洗澡,再之後,我由某些蜘絲馬迹,還有他們難聽的說話,知道他們一直以來都在偷窺我。我初發現他們偷窺我的時候,洗澡後立刻離開,怎知道他們卻包圍在沖涼格外面。那時他們的朋友剛進來,朋友平日對我不錯,見到這樣就說不要這樣子。知道真相後,我一直避開那一班人,還在洗澡時惴惴不安,而我在沖涼間的窘態,卻成了他們的笑話,直至我畢業。

大學畢業不久,我經同學H介紹下去到某老牌出版社當兼職編輯。起初同事對我還不錯,只是工作忙碌而辛苦。直到某一日,我開始覺得同事在我背後笑我娘娘腔。有一天下班後,我向H訴苦,還講了對同事的不滿,怎知道她當天晚上就將我說的話公告天下,當然同事自然覺得我是虛偽而喜講是非的刻薄人。第二天回到公司,他們拿我跟H說的話開玩笑。那一個暑假,我過得特別艱難,直到後來上司轉我為家中工作的Freelancer,再到後來我脫離出版社,但我早已成為同事眼中的笑話。

事情還未完結,出版社之外,我總疑心他們是不是將我的事,對我身邊的人傳開呢?而我認識的人,又認識一些我不認識的人,慢慢我成為不少人眼中可以用來取笑的談資,令我困擾了幾年。事實是不是如此?不是。我在2009年確診思覺失調,還住了醫院三星期,事後我才發現不少我所意會到的,別人有關我的笑話其實都只是我臆想出來,要是這裡面有笑話,那無疑就是這種無中生有。

在逐漸痊癒的過程中,我在想為甚麼大學及畢業後的事故,會由別人口中小小的笑話,慢慢演變成我生命中的笑話?那無疑是因為我心中一直隱藏了一些不想別人知道的秘密,而且暗自以為它們足有可能成為別人的笑料,到某一個機緣出現,不論是外在人事抑或內在健康原因,最後就爆發出來。這實在與Y的例子很一致,一些自身的污點或難堪,經外力或自力牽引之下,便會鬧出笑話。

當然,撇開人生黑暗面的角度,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是關鍵。對大部分笑話來說,都必須要有兩個人出現,那才是會令人歡愉的笑話,假如一個笑話的聽眾只有自己一個,想來這個笑話也開得不夠徹底與過癮。兩個人以上的笑話,表面上是歡樂,但往往在心懷不軌的人(例如我)口中,卻變成一種排拒技術與權力關係。傅柯在《性經驗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早已說明,性倒錯是大眾以排拒技術劃分出來,透過指斥他人變態,確立自己社會上的正常權力地位。性倒錯如是,在學校或辦公室被厭惡排擠當成笑話的人同樣如是,那就像中學年代的我,曾經干犯法律不容的行為,在充滿犯罪感的恐懼下,便通過打壓比自己更弱小的人,確立自己的正常地位,甚至進而成為班中有影響力的煽動者。

人的主體假如是在不同階段的人生之中,透過種種類近文學的技巧塑造出來,那麼不止自己,還有他人都在同時塑造「我」這主體,這是「阿媽都是女人」式的常識,不用多論。只是我很有興趣知道,為甚麼在某些人身上,人生種種主觀客觀因素到最後會拼湊成一個人生笑話?還是這不是少數人的特例,而是大多數人在生命中都會面對的情景?當然我一直有能力說的笑話,都只是Y,還有自己。

相比起宿舍宿友,還有出版社的同事來說,我再無力製造他人成為笑話,反而自己成為了笑話,可是面對弱勢的Y,我對怎樣塑造他成為大家口中的笑話卻很有把握。但這種居心不良的用意,始終還是不成氣候的小家子氣行為,不能令人長久記憶。由中學畢業十多年後,我回到母校參加開放日。當年的班主任P老師問我,你當年與某同學很要好,到現在還有沒有聯絡?她絲毫記不起Y的名字,甚至他這個人,到最後勉強記起與我有關係的,卻是與我關係及不上Y的W。Y恍如隨風而逝的笑話,當他的談笑資源在我們之中耗盡後,便不得不消失,我卻仍然清清白白,還是老師記憶中的好學生。不過我很明白,我造的這個笑話烙在Y自身身上,永遠不能褪去,就像宿舍與出版社的事於我而言一樣。至於我為甚麼知道他的想法?我為甚麼不知道呢?七八年前我在觀塘月華街巴士總站附近撞到Y,他與我在馬路兩邊對望,中間剛巧沒有車駛過,我們大家互相認出對方,他望了我幾眼,忽然綻出輕蔑的微笑,就像我才是他口中的笑話,這個微笑我至今難忘。

自思覺失調中逐漸痊癒,我開始整理人生文本中種種大小事情,甚至連當年覺得是大事,如今看來卻卑微到不行的芝蔴綠豆也加以審視,方發覺人生之中充滿錯誤與難堪,真像臺靜農先生說的:「人生實難,大道多歧」。不過以文學與學術手法歸納、反省人生笑話的行為,還不是一種歧路?到最後,這種貌似近乎後設式馬後炮的書寫與思考策略,其實也像是在商業社會中不值一提的文學知識,當我想藉它虛張聲勢,故弄玄虛時,想不到到最後,仍不免淪為另一種笑話。

 

 


 


黃可偉 香港土著,1981年出生。2003年畢業於中大中文系, 2012年獲科大哲學碩士。現為自由寫作人。2016年5月出版首本小說《田園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