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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秋弦:白牆石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葉秋弦

1

上次來到瑪嘉烈醫院是哪一年?一時竟無法記起。印象中一排樹影疏疏落落在白色牆身隱隱浮動,蟬鳴縈繞在林間折返,有時撞進我耳裡,有時撞到了白牆。一連幾棟乳白水泥蓋成的盒子,裝載了許多生病的軀體。我與母親走進其中一棟。看診後,我們雙雙對坐在醫院餐廳,低頭默默吃着一碟燒臘飯,那年我好像十五歲,味蕾尚未嚐到人間疾苦。但小小年紀踏進醫院,讓我感到不自在的,還有黏附在母親身體的一顆水晶結石。

一顆小小晶瑩剔透的石頭,不知為何反覆在母親體內生長,如今甚至壯大到影響腎臟功能,陷入非常頑強抗衡的地步。如斯境地令母親從泛泛的隱痛爬升至持續陣痛以至於後來,體內出現強烈的劇痛,引起高溫發燒,全身滾燙的她躺在清雅紋路涼蓆牀上,一一承受過來(但承受是沒有盡頭的,石頭依然存在,頑固依然,除非,將其割捨。)每次我在旁,人卻如木偶一般,兩副軀體無法疊合成一種同等級別的痛楚。到底是不同的生命個體。

後來想,無論到訪多少次,醫院的光影結構還是讓我感到十分陌生,以白色基調為主的沉實建築,純淨之白只會讓我聯想到人被關在牢籠裡的侷促。瑪嘉烈醫院位於荔景的小山丘上,每次沿着地鐵站爬上去,我總會細細留意周邊風景,甚至邊看邊忘記。人不斷向前走,風景與我擦肩而過,一路倒退。沿途遇見每一張形狀各異的面孔,我觀察他們的表情,並沒有一張臉屬於寬容。無非是前往生死掙扎之地,心情難免沉重。

(生命的寬恕,不在最後。只能是生前。)

實際上,我心底非常抗拒那股濃稠得無法散去的藥水味,不無原因。小時候因病長年進出醫院,我可以左手手背掛點滴右手握筆寫功課,也可以腳背掛點滴雙手捧飯盒進食。記憶深刻如濃烈藥水氣味反覆侵蝕進我骨子裡。

喔不對,香港醫院已經沒有任何氣味。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消毒藥水氣味來自韶城醫院,相隔多年後再度踏進,氣味依然濃烈。原來還是有些恆久不變的東西,例如恐懼。

然而生命中不可測的事物常常伴隨恐懼與不安出現,如同將生命置於一片荒原般,每次踏進醫院,總讓我感到有種難言的淒清。

我不懂為何醫院裡所有設備都那樣肆無忌憚的滲透着一陣冰涼。直至母親的身體再次被置入醫院範圍,我開始強迫自己忍受這股冰涼去闖入白水泥盒子裡(人無法永遠抗拒醫院,正如衰老之人無法抵禦疾病襲擊)。

「P座,六樓」,母親在短訊留下簡單地址,我隨着地圖來到。電梯門開敞的一刻,走廊盡頭的茶色玻璃窗透光,一股無以名狀的寂靜經由光的傳遞折射到走廊一排淺橘色椅子上。母親就坐在那裡,一語不發,靜靜凝視窗外風景。散落兩旁耳垂的髮絲微捲,墨綠黑格的病人服鬆垮垮套在她身上,與平日唧唧喳喳的形象,此刻覺得分外陌生。疾病有時掠奪了言語能力。

 

2

「有沒有帶毛巾、牙刷?還有血壓、血糖藥。」

「都有。」

「哦,那充電線呢?」

「連同行動電源、插頭,我都放在環保袋中。」

「好的,拖鞋呢?洗澡的時候,要穿拖鞋。」

「有有有,你需要的,我都備齊了。」

「哎,沒辦法。只是臨時去照超聲波,結果醫生立即要我入院。他說,腎積水十分嚴重,擔心壞了那顆腎。所以時間急,甚麼都沒來得及。」

「不會啦,在醫院裡,有醫生看着你。外面需要甚麼,我來準備就好。」

母親輕輕一笑,左手輕撫一下右手手背的針頭,我瞥見那墨綠色細管針口仍插在她皮膚上,被透明膠帶緊緊黏合,不知等到何時再從皮層掀起,繼續插入點滴針頭。(醫生,我們何時能免去被針紥的痛楚?)

「你和爸有聯繫吧?」我淡淡問了一句。

「有,別提他了,電話裡,絲毫感覺不到他在擔心。」母親的眼神從我身上移走,落在了乳白色地板。

「我說,我進醫院了。他說那就檢查一下,有甚麼消息再通知他。這種人。」母親再補充道。

「嗯,因為大家身處不同城市,相隔很遠,他甚麼責任都不用負啊,自己過得爽爽。」

「所以我也不指望他。緊急聯絡人,我填你的電話。」

「那當然。」

離開醫院時,我想到「備齊」與「背棄」,在國語發音裡,只差兩個聲調。

 

3

一顆七克拉鑽石般大小的石頭結晶在母親的身體裡成形並且住下。過往多年她進出醫院碎石、檢查,能陪同的場合我幾乎都在。那一餐面對面吃着燒臘飯的場景,也發生在震碎腎結石之前的時空裡,可是我對瑪嘉烈醫院的印象仍然十分模糊,甚至忘記自己來過P座。一切於我像是全新體驗,明明從前曾經來過。

P代表的是甚麼?首先想到了Park,停車場,車子停歇之地。隨後想到Park,公園,歡愉玩樂之地。如果母親忙碌的身體在此能夠得到短暫休息,處理一下沉積的疾病與疲勞,我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石頭結晶在去年春夏之交形成,一粒1.7x2.7cm大小的狀物從此安穩住在她的腎臟內,偶爾發作一次。每次疼痛難耐時,她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的身體,都顯得龐大但無力。消炎藥雖負責消炎,但吃久了身體習慣了便形成抗藥性,對身體免疫,再無法產生止痛作用。所以她從一顆止痛藥增量至兩顆,再從普通止痛藥加強至骨科止痛藥,最後進入急診室打了一支止痛針,才稍微恢復點力氣,能踱步去街市買一斤青菜一條魚。

但結晶頑強的生命力在一年不到的時間,增進幾倍。以超聲波報告準確的記載,醫生說它現在長成2.8x4.8cm。換言之,它的體積已經可以完全阻塞在腎臟門口,使得臟器不斷積水,但無法順利排出。

對於一切疼痛的變化我心底是清楚的,正如我對自己腰患復發時的痛楚也感到難以忍受,但每人都因其獨立身軀因而無法同感身受。母親日日衰老而我日日生長,若干年後我到她的歲數,亦會接上她的軌道(一切在生長,一切也在衰老)。痛感滋生在病人的身體裡,只能蔓延至其他器官(或是心臟),一如影言的牙牀發疼,也毫無緣由。痛並不會感染到他人。所以我看着他們痛,並且看着他們感受痛。而我顯得過度的無能為力。

後來明白,母親痛的未必只是身體。

 

4

豆大般的雨點狠狠打落在車窗,影言與我坐在電車上層後座,每次跳上車後,我總是一股腦兒就坐在最後一排。

「你怎麼都喜歡坐在後排?」影言忍不住問。

「因為――我要――觀察眾生啊。」有趣景象的捕獲只誕生於後座,從輕鐵到小巴、巴士、輪船,我大概習慣以最寬闊的角度飽覽整座車廂。我發現每人後腦勺的形狀是那麼不一樣,而且某程度上,髮質的光澤度決定了他/她背影的分數。望久了,有些背影讓我明顯感覺到一陣落寞,頭腦輕微側在木窗,有些背影直如筆桿,抖擻得彷彿一片光明。

人人看起來都不同,但生存狀態卻那樣相像。

忽然反方向駛過一輛非常老舊的墨綠車身,瞥見着那120號的號碼牌,我頓時一陣驚嚇。「2020年了,不曉得120號是否還在服役中,如遇見,該很難得。」影言不久前才說起。他對電車頗有研究,也寫過相關文章。每次我立於電車站苦苦等候,都無法如期等到這輛車廂。

如今無心插柳柳成蔭。

原來最古老的木頭電車出現在眼前時,時間是會定格的。幾個月前查閱資料時讀過一筆有關香港電車的歷史:「1902年,香港電車電力有限公司在英國成立,負責在港建造及營運電車業務……戰後式電車至1991年全數被淘汰,只剩下一部120號被重建保存下來,仿如一部古董在路軌上運行。」橫跨一百年的行駛歷史,至今在港島街頭仍是叮叮咚咚以不合時宜的緩慢行駛着,有時站在灰白色調的車站候車,錯覺讓我以為自己走進八九十年代的電影場景裡。

(「我在等一輛古董柚木電車,你呢?」)

尤記得《胭脂扣》一幕,如花穿着粉蝶旗袍坐在上層膠椅與記者袁永定相遇,二人談論着香港在五十年間的種種變遷,當時如花所乘的電車,上層籐椅已改成快餐店咖啡色膠椅,頭頂的照明從鎢絲燈泡轉成白燈光管。距離電影拍攝的1987年,已經十分遙遠。現時在路軌行走的柚木電車少之又少,碰巧我和影言跳上的這輛仍是舊式柚木頭車。

在半路上還是遇見了120號古董電車,是意想不到的事。我顯得異常興奮,站起了身。這道只有幾秒的擦身而過的港島風景,印在2020夏天。

 

5

最近實在怪異。

經歷了母親突然入院,再撞見120號電車,晴朗無風裡天文台無端掛起三號風球,以及新聞傳出肺炎也許會透過空氣傳播……諸如此類變異在短短兩三天內顯得非常擁擠,我一時難消化。

隔天晚上,母親住進病房裡。探病過後,我竟無依無靠地和影言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置身於暗黑盒子中,好像把身上所有毛毛躁躁的東西都梳理平順了些,精神也得以歇息,「進戲院,對我來說就是一場rest time。」影言說過。原來是這樣,我終於體會到,手機調成靜音,無人可擾的狀態,把眼睛靜靜地交給寬闊熒幕。(外面世界,與我再無關連――)

這幾天手機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先是親戚間傳來問候母親的訊息,他們顯得憂心忡忡。而久未聯絡的父親,在母親入院後第二個晚上,竟然來了一通橫衝直撞的電話。

他以嚴厲的聲線叮囑我,要與母親好好溝通,勸導她,有必要時轉到私立醫院做治療,不要為了省錢。「十萬或二十萬,錢都不是問題。總之,你要跟你媽好好溝通!」我聽得出來,他的斥責更甚於憂慮,雖然我不知道他在斥責着甚麼,或者這種強硬低沉的語氣,背後隱藏着甚麼邏輯。不像是一位父親角色,他從來不曾致電給我。也沒有問起我,剩一個人,怎麼生活。

我莫名其妙開始發抖,後來跑回影言屋裡,眼淚才知道掉下。

當天晚上睡到一半,夢見電話響,錯以為醫院打來,上半身立刻躍起接電話,醫生說,怎麼不聽電話,趕快來醫院。睜眼才發現,原來驚夢一場,還撞到額角。我夢見了自己置身於夢中,沉睡不醒。

我還夢到自己像一隻揹着厚重殼子在行走的昆蟲,一路大霧瀰漫,迷濛不清。但能夠聞見濕潤發霉的霧水,可是,頭卻很沉,後來夢見自己的頭顱滾到了濕漉漉的水泥地上。醒來後,我的肩部很痠痛,不知原因。

曼竹說,夢多是現實的折射。家人剛好都不在港,每人撥以一通長途電話表達簡單關心――母親為何會不好?為甚麼事情演變成這樣?你有沒有探病?有沒有送飯?醫生都沒有說甚麼嗎?你怎麼都不知道?……從照顧者換至被質詢者,還沒來得及回應,他們已相繼拋出新的問題。這些不必要的問號翻來覆去砸到我身上。

旁人多嘴多舌,因為那很輕易。如同父親。我甚至認為他的嚴厲從來就毫無理由。可我還是承受了他。

「我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父親也變成了旁人。」

「旁人角色是最容易扮演,只要不靠近且保持一定距離,事情會簡單、輕易得多。但對某些人如你而言,很難做到事不關己。是責任心的問題。」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人與人的連結只剩一點點的時候,事情還是會那樣麻煩。」

「『容易』與『生命』,兩詞從來不掛鈎的,你知道。」

 

6

吃過晚飯,影言說陪我走走。我說好,如果他累,我們隨時可停。那天他工作後顯得異常疲倦,路上話不多,只是和我走着。兩人腳步一直從銅鑼灣逛到了灣仔,途中經過色慾都市中的著名酒吧街,發現竟冷冷清清只有少數酒吧營業,部分店舖黑布的縫隙中藏着練習跳鋼管舞的女性,外國人三三兩兩坐在高腳吧檯碰杯,街上少了許多癡迷昏倒的醉漢。

一座城市,受到肺炎病毒來襲,浮華竟變成一盤冷清的剩菜。

因為持續呈發燒狀態,母親暫時沒能離開醫院。自從她的身體被安置在醫院那棟冰冷的建築物裡,家裡空無一人。而她被推進手術室之後,我又更加憂心忡忡。影言走在我身旁的影子愈來愈長,他的疲倦感卸在那拉長的影子上,拖了好長一段路,但他沒有說停下來,還是與我雙雙沒入夜裡的街道。

「我們等時間過去。」

「電話還沒打來,大概是麻藥令她尚未清醒。醫生說,要先推進手術室檢查情況再說,順便抽取些腎石作化驗。如果情況允許,也許會動手術。」

「那我們再等等吧。」

「影言,我發現人的生命很脆弱,說倒就倒,那麼的不堪一擊。」

「是呀,早幾天我收到訊息,說一位中學同學忽然自殺了。他一直患有情緒病,先離家出走,失蹤了幾天,沒留遺書。後來漂在海上,變為浮腫的屍體。」

「原來我們誰都可以與死亡親近,不分年齡或距離。」

一直走到巴士站,影言目送我上車後,傳來訊息:「一路撐着為了你。今晚疲倦伴着,就是想在旁伴你等消息。」其實我沒有說過需要陪伴或甚麼,但他感應到。

 

7

那顆石頭結晶生長在母親體內的右腎,質地雖軟體積卻快速膨脹幾倍。泌尿科醫生說,需要把一個金屬支架置入體內,讓積水順利排出,避免腎臟壞死。

「醫生,請問下一步處理方式是甚麼?」母親着急地問。

「你有多種選擇,但目前還未能敲定。先排期作核電子掃描,等待掃描結果出來,才決定下一步。如果腎功能剩下百分之二十,按照公立醫院醫生慣常的做法,就是切走你的右腎。如果剩餘功能超過百分之二十,或者可保留腎臟,只是,往後日子多加留意,維持右腎的健康將更加艱難。」醫生答得非常肯定。

又是艱難。生命總離不開艱難。(手邊正讀的一本書:《殺戮的艱難》,講述死刑在社會的爭議,人們徘徊在生死之間的艱難。)

「醫生,為甚麼我的腎,會成了這個樣子?」問為甚麼的時候,我們心裡不見得沒有答案。聽別人代替自己內心聲音重複一遍,彷彿有種被宣判的姿態。母親的眼神從桌面移到了地板,她望見診所內部米黃色磁磚異常潔淨,好像隱隱透着一道光。

「報告上記錄自2007年起,你右腎開始長出第一顆結石。中間反覆碎石幾遍,尚且受控。但這次,你拖太久了。去年6月發現它存在,距離今天,已經滑過整整一年。你不會不知道,一年之內可以發生多少變更。」變更可以拉長至三百六十五天裡演變發生,也可以在短短廿四小時內演繹完畢。誰曉得去年今天,靜如止水,如今波濤洶湧,來勢洶洶幾乎無從施展阻擋之力。

「可能我真的老了。」母親眼簾緩緩垂下。離開醫院時,我發現她白髮又再度顯眼,以驚人的速度在住院這幾天迅速生長,一絲一絲纏繞在頭顱上。回到家中,她躺在紅色沙發上有氣無力的樣子,臉上無光,針孔插進手背血管的洞仍未癒合,腫了一片,時間在她皮膚的紋路裡靜靜流淌。

三週後,我陪母親到私家醫院進行核電子掃描檢查,以便醫生評估下一步治療。我坐在放射室外的淡粉紅皮沙發靜候,讀着小說《失落園》,同樣書寫病倒的身體:「病是對忘的對抗,以病的異態對抗忘之常態。如果日常生活常處於混沌,病在混沌中照出短暫的澄明。」(〈病辭典〉)。走廊上的人不帶靈魂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抬頭所見,盡是沒有笑容的臉。(我才明白,原來每間醫院都一樣,不過是一堆疊高的憂愁山,人人臉上負重無法掛上一絲笑容。)兩小時後,母親緩緩步出檢查室的大門。射線偵測器偵測到她體內所釋放的射線,將組成清晰無比的灰白影像,因此,我們得以打開身體的秘密。

秘密原來是無從知曉的。當我們開始挖掘,便成了窺探者,窺探的結果,可能帶傷。

 

8

「各位,大量確診個案上升,疫情反覆時政府將會收緊防疫措施,此後我們要改變生活模式,適應『新常態』。」官員在記者招待會上這樣說。

聽見這句話時,我抬起頭來看了看熒幕上的嘴臉。「新常態」這三個字尤其怪異,「新」與「舊」對立,「常態」表示慣常、持續的狀態,到底「新」與「常態」要花多久時間才能結合在一起?時間能夠等待人們適應嗎?

 

(衛生防護中心表示,今日新增三十八宗肺炎確診個案,其中九宗源頭不明,有迹象顯示,本港沙田一屋邨出現感染群組,至今確診增至十一人。如不妥善處理,病毒傳播力強,病例有機會以幾何級數增加。)――七一零

 

(今日本港新增五十二宗案例,慈雲山一護老院出現小型爆發群組,初步懷疑由一名長者率先感染,其後傳開。第三波疫情已抵達,病毒分散多區,本地爆發逼近。)――七一三

 

(衛生防護中心公佈本港今天新增四十八宗新冠肺炎個案,四十一宗屬本地個案,其中廿四宗源頭不明。專家表示,疫情高峰將在週末見頂。衛生署呼籲長者未來一至兩週盡留家中,切勿外出。)――七一四

 

這幾天終於從新聞上得知將要實施有史以來最嚴厲的防疫措施,為了抵抗病毒擴散,全城餐廳在晚間六時至隔天清晨五時將不設堂食,只售外賣。餐廳不供給座位,所有遊離的魂將流連在公園、街角、樓梯口、天橋底,或者無處安放。

隔天,記者拍攝到情侶坐在公園、下班無家可歸者坐在路邊滿頭大汗啃食飯盒的情景,三十五度下的高溫天氣,我們的城市。

「戲院要關門了。我們剛好來得及看《大象席地而坐》。大象沒有席地而坐,大象消失。聽說不快樂的大象會自行消失。」影言凌晨三點傳來電郵。我忽然想到,在這座城市中,可能我們都是大象,遁隱在窄小陰暗的高樓大廈裡,影子縮減至無,讓自己在街上消失,在餐廳商場裡消失,在公司學校裡消失――無人想過,事到如今。

如果消失是一種選項,不知多少人會如此選擇。

但時間就這樣從一月滑到了七月中旬。不尋常的七個月。人們在熱辣辣的炎夏戴上口罩,不為遮掩身份,只為阻擋病菌。大家都想消失,唯獨病菌不想,它以變異的頑強狀態嘗試與人類共同生活。

 

9

我陪母親坐在醫院的候診室等待。

每當有人移動身軀,站起或坐下,一整排灰綠椅子產生連帶關係因此而發出難聽刺耳的「吱呀――呀呀――」聲響,我們坐於其中,安靜盯着顯示屏幕的號碼牌。不小心瞥見母親眼神碎落了一地。

號碼牌終於跳出「AH0004」。一如所料,醫生解釋,右腎功能迅速下降,剩餘百分之十功能不到。(原來沒有最壞情況,只有更壞。)

「這顆結石形狀怪異,質地柔軟,但在長成之後的短短數月,迅速令你的腎功能下降,阻塞輸尿管道導致腎臟嚴重積水。這樣的情況維持了一年,我們以根治療法來處理,便需要動手術切除你的右腎。明白嗎?」醫生不作多餘說明,陳述病情時簡潔扼要,眼睛盯着電腦屏幕,語氣堅定自信。「如果沒有問題,我預定手術日期,你們可以出去門外等候。」醫生為母親的身體作了一個簡單卻嚴重的決定,便是割捨。

這就是結果了,我想。無從辯駁或抵賴,在疾病面前,人都不堪一擊。核電子掃描反映了全部事實,包括身體裡最隱藏的一顆石頭結晶,我從掃描片上望見它發白一團像極了柔軟的棉花球。

從看診室離開,醫院走廊還是滿佈密密麻麻的病人,坐在輪椅、櫈子或站立着的患者不時張望,原來生病也可以這樣熱鬧。潔白地板承受了這麼多黑鞋踩踏,走路時我小心翼翼,生怕肩膀不小心碰撞到哪位老人家,他們就此倒下。面對疾病或瘟疫,終於發現,我們終如細沙,海水沖刷而盡。

 

 


 


葉秋弦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碩士畢業。中學時期開始創作及投稿,以散文書寫為主。自大學起開展背包之旅,先後遊走於台灣至東南亞各大小城市。喜歡舊書和藏書,閒時看戲。現任研究助理、《大頭菜文藝月刊》義務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