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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勁輝:沒有學校的校長.前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黃勁輝

校長究竟是一校之長,還是教育體制內的螺絲?

 

1999年,我家中第一個女兒出生,同時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成為校長的機會。

猶記得三位校董親自來道賀。三位校董,身高相若,樣子相同。他們三兄弟是同卵分裂出來的,分別只是西裝的顏色,白色是大哥覃樹根,棕色是二弟覃樹幹,黑色是三弟覃樹葉。

三位校董同來,我當然知道並非湊巧。

眾人看着太太Fion抱着初生嬰兒。Fion雙眼閃爍着奇異的光彩,十分眩目。虛弱的只是身體,精神卻充滿亢奮。可能是初生母親特別興奮,更有可能是她接受過嚴格的體能操練,海關的紀律部隊工作使她體能異於常人。

白色的走廊,白色的地面,待Fion休息時,三位校董向我道出了來意。他們想提拔我這位中文科長,成為新辦學校的校長。

我不懂行政,只喜歡教書。我多番拒絕,但是他們三兄弟三張嘴不斷游說:

――你是我們團體最有可為的人才。我們開校至今,只有你年資最長。

(實情是我任教的是第五等的學校,香港五級制中最末的一級。校內老師每年都大量請辭,只有我一直留在該校任教八年,遂成為唯一年資最高的老師,那一年,我才三十五歲。)

――你多才多藝。學校的學生都喜歡你,你有條件成為領袖。

(實情是校內學生成績普遍平平,多年來入大學的學生幾乎是零。我覺得學生生活太枯燥,其他同事放學就離校。我放學都喜歡把時間留給學生,於是把個人的興趣與同學分享,先後開了籃球、羽毛球、乒乓球、寫作、音樂、舞蹈、戲劇等差不多十個興趣學會。)

――你以前可以事事想自己,但是你現在有孩子了!你是爸爸,不想你自己,都要想想家庭的負擔。

隔着玻璃窗,熟睡中的Fion,臉色很白,隱約發出初生母親的光芒。現實好像一根無形的橫樑壓下來,令我不能退縮。

一把口,難敵三個口。我面對眼前九隻充滿殷切期望的目光,只得默默接受。但是我只提出一個要求:

――我不懂行政的!我只會天馬行空去實踐我的教學理想。我要求你們給我自由!我要絕對的自由,不受干擾地推動教育。

三位校董信誓旦旦的表示認同。

――你提出這樣的要求,證明你有心教育,我們沒有看錯人。

――我們信任你,才請你當校長,當然以你為先!

――校長,是一校之長,當然有絕對自由啦!

我不虞有詐,真心的一口答應了。過了很多年,我依然無法忘記,當時他們三個人,九隻眼睛,閃爍着詭異的光彩。

為甚麼呢?為甚麼他們千方百計、千里迢迢來到醫院勸我做校長呢?我當時自我感覺良好,覺得他們真心欣賞我的才華,真的充滿誠意讓我發揮自己的教學理想。現在回頭看,我那時候真的太天真了!把校長的工作看得太簡單,太理想化了!我就這樣踏上了舞台,扮演全新的角色,角色是新辦的群智中學校長。

 

1      學校之內

第一天上班的早晨,天氣特別酷熱。

Fion仍在產假中,親自為我做早餐。清香的麥皮,烤熱的方包,新鮮的火腿。Fion再三催促下,我臨別依依,輕吻那熟睡中的初生小公主――陳說。

――乘的士吧!第一天做校長,不要遲到!一切順利!

我帶着Fion的微笑和祝福,離開家園那刻,心裡仍是暖暖的。後來很多事情都是意料不到的……

的士內,我向司機吩咐,往將軍澳群智中學。車行至中途,我接到電話,又改去警署;然後我又接到電話,改去醫院。

――拿定主意沒有?你是去中學?去醫院?還是去警署?

的士司機不耐煩地質詢。

――我包你車,停多少時間,我照錶交付!先去醫院,再去警署,最後去中學。(我見到司機臉有難色,明白香港時間比金錢重要,包車不是很受歡迎的動作,又補充一句。)我是校長,今日第一天上班,請你幫幫忙!(司機臉色仍有點似包公。)額外多付你二百元,當是誠意金。(司機勉強點首。)

――今時今日做校長,又去醫院又去警署,做校長真不簡單!

我無法分辨司機的回應是善意還是賤意,即使那是同情,也是帶刺的。我只好做個不置可否的手勢。

一番舟車勞頓以後,我返回學校,第一件事召了學校的龍頭大佬大Dee到天台,直接跟他談判。

那天的太陽特惡毒,一點清風也沒有。我和大Dee兩個人,站立天台,目光對峙。我有六尺高,面前的大Dee還要比我高兩寸。只見他披散的長髮中,只露出一隻兇惡的眼睛。他的長髮掩臉,依稀看到他臉上有一道聞名的刀疤,彷彿爬着一條可怕的血紅蚯蚓。身上的裇衫有鞋印,鈕扣只扣一半,露出黝黑結實的胸肌。

其時正值小息,天台下的籃球場上,黑黝黝的站滿了無數人頭。有關心和支持我的老師,有支持大Dee的學生同黨,更大部分是來看熱鬧的師生和校工。後來他們告訴我,當時耳傳耳,流傳着一句口頭禪:

「烈日當空,兩個大佬,天台講數。」

這句說話,成為了群智中學傳頌多年的神話。

在醫院,我見到幾個受傷的學生,他們一言不發。

在警署,我見到幾個傷人被捕的學生,他們一言不發。

反黑組的張Sir給了我一個名字,大Dee。張Sir說,他在將軍澳區超過十年,昨晚的械鬥事件跟你學校一個社團大佬有關。我未正式上班,就知道校內有黑社會勢力。

忘記了對峙多久,感覺好似一個世紀。

――我知道是你做的!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是你做的!

――你知道我爸是誰嗎?

――我知道是你做的!

――你知道你現在甚麼地方嗎?

――你知道你現在甚麼地方嗎?(我反問。)

――我告訴你,你現在將軍澳。我爸是數字黨,這區他是大佬。這裡發生一切的事,我爸說了算。

――我告訴你,你現在學校。這間學校是我的,我是大佬。我不管你們在校外是誰,不管你老子是誰。以後校內發生一切的事,我都要管!

校長的工作,比我想像中複雜。我以為自己處理得很好了,但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第一日放學,大量學生不敢出去,擠在校內的籃球場。

我和幾位同事出去看,外面三山五嶽的古惑仔,約有一百人,包圍着校門外。他們有鐵通、木棍、用報紙包裹着疑似刀的物體。細看之下,他們好似有分派,有一幫咬着飲管做記號;有一幫手臂紥有條藍色的布。那些古惑仔在校門外叫囂,互相爭吵,師生不敢走出去。

後來有三輛警車到,便衣警察走出來掃場,這些古惑仔見警察來就散去。為首那位警長走到校門外,樣子十分熟。原來是警署碰到的反黑組探員張Sir。

――你學校盡收東九龍精英,有三個字頭的大佬。今日第一日開學,來晒馬的!(給我一張名片)以後有事找我!

群智中學是當年響應香港政府增加學額,取消中三淘汰試而出現的一批新學校之一。新校只收中四,第一年七班中四學生,專收各間學校淘汰出來的學生,因此可謂盡收天下被放棄的孩子。他們自身的問題,都會帶來這間新的學校。本來只是一間學校的問題,聚焦交匯之下,變得更複雜。

我的同事威和杜Sir嚇得臉無人色。大家心裡明白,沒有警察的幫忙,我們根本連放學也做不到。我心裡猶自感激張Sir的幫助;不過最有趣的地方是,我接連收到幾個電話,發現我的想法完全是一百八十度的錯誤。

「你是校長,警察出現,街坊見到,都不敢讓子女來報讀。」覃樹葉說。

「你是校長,有責任維護校譽。以後我都不想見到警察在學校範圍出現。」覃樹幹說。

「你是校長,以後校內的事情,自己想辦法解決吧。」覃樹根說。

 

在這種非常學校,我不能做一個正常校長。那麼,我就做一回「非常校長」。首先,我要編組一對「老師敢死隊」,我選了杜Sir和威,他們跟我在舊校轉過來,算是有點交情。

「我『仔細老婆嫩』,個仔只得六歲。我有何損傷,無人照顧一家大小。」杜Sir說。

「我為人懶散。你說過不辛苦我才跟你來。我不想英年早逝!」威說。

我誓神劈願,叫他們加入,只是扶掖左右,不會有危險的;但是始終難平他們內心的恐懼。僥倖地,我聘請到身長六尺的星。星是剛由中文系畢業,跆拳道黑帶,能文能武,我立即邀請他加入「敢死隊」,同時加入訓導組。

這樣一個左拼右湊的雜牌「敢死隊」,每次出巡,都是我領先。我們拜會各字頭的學生龍頭,跟他們談規矩。其中遇過一些驚險的事情。曾經有學生糾紛,竟有幾個同黨入學校擄走一個學生。來不及報警,我帶着幾位「敢死隊」老師,大家徒手拿着書、地球儀當武器就追上去。大家追逐幾條街,到了一條死巷。有同黨向我拋一塊磚來,幸好星手腳靈敏,表演了一招空中劈磚。那些同黨見星有功夫底子,大抵都是欺善怕惡,他們嚇得雞飛狗走。我們就把學生救回來。從此以後,江湖上再沒有字頭敢走入敝校搞事了。當時一鼓作氣,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驚險。如果那些同黨向我拋來的不是磚塊,而是鋒利的小刀,可能會有流血事件。

學校很小,只有一個籃球場。學生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我和星組織師生籃球大賽,親自落場與學生比賽。我又自掏腰包,勝利的隊目可以吃鮑魚。結果各龍頭學生都組隊來挑戰,大家江湖恩怨,得以在球場解決。

幾年間,我大力改革學校課程。既然我們學校學生升上大學的機會微乎其微,追求成績的傳統教學變得無關重要。學生學習興趣和動力,才是教育最重要的。我轉行才藝教育,聘請了幾位有戲劇和電影背景的老師,發展我們學校獨特的戲劇課程與電影拍攝課程。我發現天台的校工休息室長期空置,把它改裝成學生留宿計劃,讓學生有兩星期輪流住在學校,學習烹飪,學習過獨立的生活方式。我們學校慢慢建立了自己的風格,學生籃球隊摘下校際冠軍。有畢業生考入演藝學院。

我看見老師都投入工作,往往晚上八時,沒有同事放學。我很享受這種氣氛,沒有注意到事情暗暗在變化。

臨近期末,我收到一連十幾個信封,竟是老師的辭職信。我逐一接見同事,希望勸他們留下來,亦想瞭解事情。同事不滿意的地方,可以歸納為幾點:

(1)課外活動太多,嚴重超時工作;

(2)教統局的學術考評工作很多,無法同時應付學校追求的才藝教育;

(3)群智中學是私校,工資偏低於資助中學同等職級的薪酬,嚴重影響士氣。

當時正值教改如火如荼的日子,很多考核工作及課餘進修課程強加在老師身上,佔據他們週六日及課餘的時間。我個人企望追求的理想,與大制度追求的學術遊戲有衝突,夾雜其中的老師自然很難熬。

其中有位本地名牌畢業的黃老師,給我一句很嚴厲的批評:

「你是我們的校長,如果你改變不了這個腐敗的制度,你就是這個制度的幫兇!」

身為校長,我都是體制內的一員,無法阻礙教改的進度。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校董會為老師爭取合理的水平。但是三位校董眼裡都是金錢,他們手裡只有算盤,老師薪金加了,又轉嫁到學生學費身上。很多家長向我投訴,但是我居於其中,只能向他們好好解釋,默默承受他們的憤怒。

我一直覺得自己能平衡得很好,可以在體制內逐步實驗自己的教學理念,教育理想,想不到阻力愈來愈大。

直至有一次,我受校內戲劇學會的邀請,為同學上一課戲劇練習,給我人生一記很大的反省。

我給同學一個箱子,每人抽一張咭。咭上寫有一個角色,同學嘗試通過扮演,讓其他人猜中那個角色。

中三的陳家軒抽到一個角色,他用嚴厲的口吻教訓身邊的同學。

很多同學猜是Miss Chan,因為她對同學的態度都是嚴厲的。陳家軒搖頭。

有些同學猜是學校的一個校工霍伯,因為他有一邊耳聾,經常很大聲說話。陳家軒搖頭。

最後由阿樂猜到,陳家軒扮演的角色是「父親」。因為阿樂認識陳家軒的父親,就是用這種語氣說話。

我嘗試與學生探討戲劇的方法。

――有一位戲劇家,叫做布萊希特,要反省戲劇與現實社會的關係。你們進入角色,除了要扮演得像不像,還要有多一層批判的思維。我們要批判角色本身的行為,用一個高於角色的角度來思考,例如「父親」為甚麼要這樣演繹?陳家軒,你怎樣去詮譯這個角色?

――我覺得「父親」都是嚴厲的,父權的,不理孩子感受的。

有些同學立即表示反對,他們的父親都是温柔體貼的。

――校長,如果你演繹「校長」這個角色,你會怎樣演繹?

陳家軒不經意地問我。

問題,好像一道火燄,在我的腦海中燃燒起來。

 

我忽然好像站在漆黑的舞台下,擠在茫茫人群之中。大家向舞台注目。投射燈下,另一個我身穿西裝,齊整的海水藍西裝,立於舞台中央。背景是群智中學校徽,中間寫着「有教無類」四個大字。那是一個學校招生的公開講座。我彷彿聽到自己的聲音從舞台傳過來。

――……我們群智中學,相信人人都可以教育的。無論表現怎麼樣,我們都會當成自己子女一樣看待,一視同仁,悉心栽培……

 

燈光一轉。舞台的黃燈轉成白燈,現代快速的旋轉舞台換場,轉出一個夜景。我仍然擠在台下,台上陳設,似曾相識,我依稀認得是學校的走廊,潔淨無塵,寂靜無人。白燈之下,牆身地面似在發光。偌大的會議室門緊閉,上面貼有「高層會議,非請勿進」的嚴肅規條。

走廊傳來腳步聲,一位老師似是從洗手間回來,邊走邊講電話。

――由朝開到晚了,我還未食飯……不用留飯了,完了我跟同事在附件醫肚吧……嗯……嗯……還未開完,有人打拉布,不知要不要通宵了……嗯……我要入去了……

隨着那位老師關掉手機,一手推開大門。只見會議室內,一張大長桌子坐滿了高層。主席位置坐了三個相貌一模一樣的人,分別只是西裝。我依稀認得白色是覃樹根,棕色是覃樹幹,黑色是覃樹葉,他們是校董,旁邊有位女秘書做記錄。每個高層手頭都有一大堆文件,好似一座一座小山。牆上掛一大屏幕,屏幕上左側展示學生照片,右側都是學生的個人資料,包括姓名、班別、操行評級、全級排名次等。旁邊的小食部食物早已掏空,顯然會議已開了很長時間。

――馬榮駿成績差點兒,數學科上學期15分,現在是40分,雖然還差一點兒才合格,但是進步很多,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我認得舞台上說話的人正是我,身上服飾換了一套很正式的黑色西裝,內襯白恤衫與黑領帶。

覃樹根很不情願地宣佈,一個包公臉,臉色特黑。

――下一個。

屏幕畫面一轉,只見換了另一個學生的資料。

女秘書朗讀資料。

――4C班林超穎,全級排名是倒數第五名,操行F。有暴力記錄,校內曾企圖襲擊老師,校方記錄了一個大過。

覃樹葉激動地拍檯,大叫。

――曾襲擊老師,只是記大過?當時就應該立即趕出校!

一位高層舉手。

――主席們,我有補充。林超穎同學只是企圖襲擊同事Miss Chan,並沒有真正動手。不過事後Miss Chan有見心理醫生,並且證實有抑鬱症。大部分同事都支持驅趕林超穎同學離校處分;最終紀律委員會裁定,只是停學兩星期,及記大過處分。Miss Chan不滿結果,已辭職。我知道她現時已轉去另一間中學任教。同事對事件仍有很多意見。

――既然如此,這個個案不用多討論。我建議把林超穎同學列入「驅逐名冊」之中。

――我反對!

――陳校長,你又有何高見?

――林超穎的事件,我有跟進,並且親自做了家訪。林超穎企圖襲擊同事,肇因於有同事是班主任,發現林超穎長期不穿黑皮鞋上學,而只是穿一雙骯髒的白飯魚。多次警告,屢勸不改。林超穎激動之下,打爆老師桌面的玻璃,並抓起一角玻璃碎片,要求Miss Chan不要再問。我到過林家家訪,發現事情另有原因。林超穎的父親有暴力傾向,有家暴的習慣。但是林母不願報警。林父亦有嗜賭的習慣,經常欠債。家庭收入靠林母做洗碗獨撐,家庭收入不穩定。林超穎不是故意不遵守校規,故意不穿黑皮鞋上學。實情是他的家庭有經濟問題,林超穎甚至放學偷偷做童工,幫補家計,導致校內成績追不上。林超穎面對的是家庭問題,他很努力面對人生。我事後私人送了一雙黑皮鞋給林超穎。我們是做教育的,難道因為學生貧窮,因為學生沒有錢買黑皮鞋,我們要把他趕出校嗎?

全個會議室沉默下來,全個舞台沉默下來。

覃樹根沉吟。

――……嗯……每個學生都有他們的困難,前因後果,非常複雜。但是我們是私校辦學團體,要為投資的老闆負責。本會議一開始已表明。因為殺校潮,我們必須每年最少放二十個學生入「驅逐名冊」,驅趕一些低質素的學生出校,才能令我校的整體平均分提升,免於殺校。愛心是需要,但是我們也要為這間中學的生死存亡,做一些負責任的決定。

――他們是學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個編號,不是一個檔案。我們有沒有想過他們的感受,他們的前途?如果只是計算,為了令數字做得漂亮,這是很簡單!正正是因為我們是辦學團體,我要反對。為甚麼一定要二十個?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理據驅趕學生離校,現在只是羅織罪狀,湊夠人數。這些跟我們學校的宗旨「有教無類」完全背道而馳。請各位董事和同事注意。

――陳校長,你對辦學的熱誠,我們很明白,所以才請你當校長。但是現實是要做取捨的,我們也不情願。你都明白。(覃樹根看看腕錶)陳校長,你要我們按個案逐一討論,由下午兩點開會到現在已經快晚上十點了,同事都未吃飯,但還未有一位同學能夠放入「名冊」之內。我無辦法不剪布了。我們不如按民主規矩,一人一票,少數服從多數。

――學生不是垃圾,我們需要的是教育他們,不是當垃圾拋掉他們……(我看見自己在台上吶喊,我看見自己只是舞台上的角色。)

――(覃樹葉打岔)我們現在投票吧!將林超穎這個個案放入「驅逐名冊」,有沒有反對?

――我反對!學生是人,不是垃圾!(我看見自己在台上吶喊,我看見自己只是舞台上的小丑。)

――(覃樹根吩附)秘書,點票。

――一票反對,通過!

眾高層臉上沒有表情,但是眼裡流露出明顯的喜悅心情,似久旱逢甘露。

我在觀眾席閉上眼睛。

 

我彷彿看見一排排運載垃圾的黃色車,在城市穿梭。

我彷彿看見一排排運載垃圾的黃色車,向山上爬行。

我彷彿看見一排排運載垃圾的黃色車,打開閘門,向山底下的堆填區,傾倒垃圾。

我彷彿看見一排排運載垃圾的黃色車,向山下離去。堆填區的原來不是垃圾,是斷手斷腳的洋娃娃。不!她們不是洋娃娃,她們竟是活生生的孩子。雙眼骨碌碌地怒瞪青天。胸口猶有心跳。手腳斷裂處,仍有鮮血流動出來。她們眾口呻吟,哭聲直上干雲霄。

 

「你是我們的校長,如果你改變不了這個腐敗的制度,你就是這個制度的幫兇!」黃老師的聲音,猶自腦中盤旋。

究竟是我在演繹「校長」這個角色,還是「校長」這個角色在演繹我?

究竟是我在教育制度內推行理想?還是教育制度在改變我的思想?

 

我發覺愈來愈無法駕禦「校長」這個角色,直至一次偶然的機會,證實了我的看法。

一個高層會議的小休時間,覃樹幹悄悄跟我說:

――陳校長,我們很欣賞你!學校初創時,我們需要年輕有幹勁的校長;已經五年了,現在學校進入穩定的階段,我們需要建制平和的校長。你是聰明人,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深信自己不是衝動的人,我很清楚自己做甚麼。

我今年四十,常聞「男人四十而立」,我毅然做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決定。我不但要改變我的人生,我還希望改變這個社會。

 

萬事萬物,生生不息,因為循環無間。

如果是一朵雲,雲聚雨水下,雨熱蒸氣升,日夜四時,雲霧雨氣。

如果是一棵樹,葉吸光根吸水,光合作用;然後花盛開,果子結。最終花會凋謝、葉會枯萎,而種子播,樹苗生,十年而樹木,百年而樹林。

一座城市的循環系統呢?你見過嗎?

繁華璀璨的香港都市,素享購物天堂的美名。空運航運車運,天天無休,日夜無間,車水馬龍,絡繹不絕。自世界各地而來,美輪美奐的舶來品,時裝鐘錶、鑽石黃金、手機音響、電視電腦、醫藥奶粉防疫針避孕套、水貨行貨,鋪天蓋地,送抵金璧輝煌的置地廣場IFC太古廣場,深入最平民地下的先達廣場黃金廣場鴨寮街地攤,遠達沙田新城市廣場屯門市廣場,遊弋「過春天」聖城羅湖上水。

但是看不見的另一隊泥黃色車隊,以更頻密更繁忙的速度,日夜無休,天天運送。舊時裝舊玩具舊零件,無法維修再用的過氣電腦,過時龐大的箱型電視機,無法循環再用的膠袋,通通傾倒丟棄,投入無人願意見到的黑暗大洞。不是宇宙的黑洞,是城市邊郊的堆填區。

每個人都希望看見城市的健康與潔淨,沒有人喜歡見到清除垃圾的車隊、堆填區與焚化爐。完成一座城市的循環,需要依賴這兩種不同的脈動,不同的顏色。如果清潔的是白色,那麼污穢的屬於黑色。看得見的白色和看不見或不願見的黑色,交叉循環,共同構建城市璀璨繁榮的偽善和潔癖。

那麼,教育的循環系統呢?

我們只看到多麼偉大的九年免費教育,多麼亮麗的學校成績;但是看不見的是無數失敗者,拒諸校門外的貧窮戶家庭問題困擾者。校長,是要保護學生,教育下一代; 但是校長在舞台上維持學校的偽善的潔淨,淪為淘汰學生的機器。如果做校長,無法保護自己的學生,不如跟隨被淘汰的學生,進入廢棄的黑洞之中,或者可以走出一條出路呢?

四十歲,我辭職了!

我不要站在舞台上,站在燈光照射的潔淨位置,任由未經批判思考的角色「校長」來操縱我。

我要走下舞台,進入漆黑不見的廢棄世界,由我的個人意志演繹校長的角色。

我不做學校的校長。

我要做沒有學校的校長。

 

後記

幾年後,陳校長開辦了免費的補習社,義務為貧苦學生補習。現時有二萬多義師,二萬多受惠學生。

故事為真人真事改編。

 

 

 



黃勁輝 創作人,電影《劉以鬯:1918》及《也斯:東西》(「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2)導演,拍攝方法與理論著成《劉以鬯與香港摩登:文學.電影.紀錄片》,先後榮獲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家年獎」及「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資深電影編劇,憑《奪命金》電影劇本,榮獲台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等多項殊榮。早期參與劇本,包括高票房電影《鍾無艷》及柏林影展觀摩電影《辣手回春》等。「文學與電影」叢書(香港大學出版社等)主編及策劃,著有短篇小說集《變形的俄羅斯娃娃》《香港:重複的城市》(2009)等,最新著作長篇小說《張保仔》(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