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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聰:WannaCry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3月號總第43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梁文聰


「我坐好了,不急。」電話裡響起東尼的聲線。

「我也剛到了……」我環視酒吧,周遭不見半個顧客身影,店裡只有我跟佇在吧檯後的酒保待着,偶爾四目交投,「搞錯了?酒吧在二樓,你在幾樓?」

「不是地面路側那家嗎……」

「升降機入口在橫街,不急。」我說。

叮咚一聲升降機的門啓開,東尼搖頭晃腦踱進吧內,將一把仍然滴着水的雨傘擱在大門角落的膠桶,嘻嘻陪笑坐定我旁邊的高椅上。

「給我們生啤。」我隨即向酒保喊道。

「甚麽?」酒保張大嘴巴一臉錯愕。

「生――啤――」我再清晰重複一遍,生怕他們這些南亞裔人聽不慣口音。

一旁的東尼忍不住嗤的一聲爆笑出來。

「你以為現在還是平常日子嗎?全球餐飲業的供應鏈斷裂,這時世仍沒倒閉算是走運!」東尼轉向酒保問:「還剩甚麽可喝的?」

「抱歉,只有瓶裝啤酒、紅白酒、果汁和牛奶……」

「給我來一瓶啤酒,給他一杯牛奶。」東尼道。

我沒有糾正他,只佯裝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這些年頭,我漸漸發覺好像吃甚麽喝甚麽也分別不大。

飲料片刻送到,酒保再從廚房遞出一碟滾燙的炸薯角,邊笑道:給你們佐酒。我們謝過他,東尼不理燙熱,馬上伸手抓起一塊放進嘴裡咀嚼。我審視他的吃相,倏忽想起梵高那幅《吃馬鈴薯的人》。

「今晚你盡情喝吧,我埋單!」我知道東尼剛掉失他那份收購合併工作。以往我是一直艷羨他時時賺大錢,年尾派發花紅後總會意氣風發換輛最新款跑車,保時捷法拉利林寶堅尼,每次總看得我頭暈目眩心神嚮往。

「唯有當是小休吧。只是不曉得經濟何時復甦,該死的病毒……」含着滿嘴巴薯塊的他口齒不清咒罵,「你呢?飯碗保得住?」

「十年如一日,」我笑道:「幸好機構有deep pocket,樹大好遮蔭。」

「這比甚麽都重要。你知道嗎?本來我可趁機退休,從此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聽過WannaCry沒有?」

我是最瞭解東尼不過,他口裡反覆述說的「自由」,意思是當下狹義的物質層面資本主義那grand narrative底下的「財務自由」,即是已儲蓄到餘生用之不竭的財富,維持原有的生活模式。與他聚會的話題,總離不開最新的投資策略,最近他就常說自己瘋狂迷上炒賣美股、垃圾債券和虛擬貨幣。

「記得,那是好些年前肆虐的電腦病毒?後來似不了了之,沒有早前人們恐慌的那麽嚴重。」

「以前我一直猜想,在現今這個世代,究竟是電腦病毒還是致命病毒較為可怖?兩者果真先後找上門來,影響高下立見……」

「這個在未來也很難定論。我只能說,若是電腦病毒肆虐全球,我的存活率相對較高吧。」那是因為一直anti-social如我,連個像樣的社交媒體賬號也沒登記,填寫的資料總是虛構,最喜扔下手機電腦,它們又能對我怎樣?

「你真覺得自己能獨善其身?」東尼冷嘲道。

我聽了沒作聲,因這個問題不好辯駁,但打從互聯網出現起始,我承認自己早懷着不少莫名其妙的戒心和怨恨。

「上次沒空出來,其實呢,我一直想告訴你關於一個年輕友人的legend。」東尼吃吃笑道,幾杯下肚頓時酒酣耳熟,「大概在十年多前吧,我跟這位名叫M的友人,在同一家金融機構共事,他曾是我組裡的junior。我跟他非常談得開,主要是因為大家認識不久便立刻心知肚明,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上,能讓我們真正快樂的東西,恐怕只有錢,以及錢能夠購買的一切。他對收購合併的工作一直興味索然,覺得那樣的生意流程太過冗長沉悶,怕餓死了也等不到發財那天,亦沒有每天那炒賣金融產品算利潤那種無比刺激的快感。所以在組裡表現平平,升職加薪從來沒他的份兒。他跟管理層申請調職,隔了一段日子,果然給他等到交易前台一個空缺職位。一時夢想成真,他萬分雀躍拚勁十足,每天不斷向他的部門主管作出林林總總的投資建議,要短炒這個沽空那個的。起初,他的上司還會跟他耐心解釋說不行,機構授權給交易台的額度不夠,或是虛擬貨幣啊衍生工具等等均不是被認可的投資產品,股票同樣是風險太大碰不得。久而久之,那上司給他弄得極其厭煩頭昏腦脹,後來索性跟他攤牌:機構沒那方面或程度的風險胃納,建議他先接受培訓,增強對自身機構投資策略的認識,又或者,不滿的話可再申請調職。妥協之下,他每天只能協助交易台幹一兩筆簡單的國債交易,大材小用,當然很是鬱鬱不得志,而且事後市場的動態走勢,果然證明他早前的各項提議是可行,能讓機構賺取空前巨大的利潤,終而壓抑不住勃然大怒。你知道他後來決定怎麽做嗎……」

「等一下。」這時我聽見酒保在遠處發出咿咿哦哦的呻吟聲,他似使勁地連推帶拉,試着把幾箱酒樽和大堆雜貨塞進升降機裡,然而東西卻牢牢地卡在門縫間進退不得,我見狀連忙趕到他旁邊協助。酒保拭着滿頭汗水跟我謝過,我便順道問他何解店內沒其他員工幹活?他解釋說如此艱難時世,其他的員工老早被老闆一一解僱,自己竟成唯一的生還者。工作由他一人包辦確實辛苦多了,但他卻絕不敢抱怨。

我返回吧檯上。東尼仍然滋味地啃咬着薯角,亮滑的碟上只剩下零零星星幾粒碎塊。

「忘了說呢,這個故事當中,還有一段美妙的插曲,」東尼的表情突然轉而眉飛色舞,「就是M在調職以前,竟瘋狂愛上同組的一個intern。那女孩美得像天仙,皮膚白皙得晶瑩剔透,舉手投足儀態萬千,若用凡間的述語描繪:就是年輕版本的林志玲。那時候她正在上Ivy League大學,一口道地流利的美式英語,沒任何工作經驗便獲得交易前台的實習機會,即使不是皇親國戚,顯然後台也殊不簡單的吧。而M是甚麽出身?家住廉租屋,說彆扭的港式英語,窮得要問政府借錢上本地大學,連亞洲也沒曾衝出過,樣貌衣着舉止像個宅男,怎麽說都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但他居然不自量力到一個厚顏無恥的地步,不惜一切自挖墳墓,一頭栽進那些千絲萬縷錯綜複雜晦暗不明的人事關係的泥沼裡,不停地約會那女孩,公然送花束給她等她下班跟她示愛調情。有次我終於按捺不住,勸他說外頭大千世界,何苦在同一地方邊吃邊拉?他卻說那是一見鍾情,她本來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未來老婆的原型。『人生苦短,為甚麽要等待?』他激動得近乎怒吼,我也拿他沒辦法。那個女的前途無可限量,固然沒閒暇跟他糾纏下去,便婉轉推說大家的事業還沒基礎,還是各自先努力工作賺錢云云,暑假完畢便銷聲匿迹。不單贏不到美人心,他更在不知不覺間,同時開罪了一衆高層和同事們……」

「後來呢,那個事業愛情雙失的M怎辦?他極其渴望證明自己的能力,竟把心一橫鋌而走險。他覺得機構儲存着過大的流動資本,簡直是愚昧浪費的行徑,便偷偷盜用了部分資本,每天在暗地裡從事着密集巨額的交易,並利用系統和監控上的漏洞,將trading positions藏在一些無人知曉理會的客戶舊賬裡。直到某天,他有事要辦不得不放假,會計部有同事發現那荒廢多時的戶口裡,竟收納着上億元的利潤,覺得事有蹺蹊即時向管理層匯報,事件才被正式揭露。當然,法規部得悉事件以後立刻介入,馬上勒令M停職,進行徹底的內部調查……」

我舉手示意酒保再給東尼添一瓶酒。他拿起來便骨碌骨碌灌下一大口,越說下去越有興味:

「經過一個多月,M終於收到機構來電。原本預料法規部或人事部打來,凶多吉少,沒想到來電的是一名高層的秘書,她邀請M跟機構的行政總裁單獨會面,並保證整個過程不會作任何記錄。那麽奇怪的安排,M那時問我有何想法?我只憑直覺答道:有轉機。那行政總裁外表比M料想的仁厚和藹,甫會面便跟M開門見山:『一般情況下,對於那樣嚴重的違規事件,機構早已交由警方和金管跟進。可是一般情況下,機構十之八九會蒙受巨額損失,然而你卻在短時期為機構謀取巨大利潤,相等於機構好幾年下來的總收益。我親自研讀過系統裡你所有的交易歷史,不瞞你說,我亦曾經當過交易員好些年頭,不得不承認,閣下誠然是這行頭裡不可多得的人才。當初管理層沒有好好栽培賞識你,實在是有眼無珠不識泰山。為此,我們也好好檢討並提高了機構的風險胃納。這樣吧,就當是機構授權給你,作出早前所有的交易,我們願意將那回報裡一部分賞予你作花紅,唯一的條件是:你收下這張支票,並簽好一份保密協議書,從今以後,勿再踏足這個行頭……』」

「事後我跟M討論,覺得他們那些位高權重的人,比我們想像的還要老謀深算。」東尼笑道:「若將此事向監管機構匯報,即等於脫得赤條精光讓人看個一目瞭然。肉置砧板上,屆時機構很可能必須為監控措施的嚴重缺失,承受天文數字的賠款,更甚的是導致吊銷營運牌照,他們當然不會那般愚蠢前去自首。」

「無奸不商。」

「我還未說到最精彩的部分呢。」東尼激動得提高聲調,額上幾條青筋乍現,「那一刻,M盯着几案上那張寫着三百萬的支票,急切面對那個永恆之問:To be or not to be?他還那麽年輕,只三百萬,足夠支付他餘生的開銷嗎?買輛稍為新潮的跑車已經耗掉了吧,開玩笑?而事到如今,他仍有甚麽選擇?難道還可反過來要脅機構?就在那思緒强烈晃盪的一瞬,神秘的事情發生了――他瞥見自己的手機屏幕上,突然冒出一段關於一種名為WannaCry之新型電腦病毒散播的新聞,聽說將威脅世界各國大大小小各行各業的機構組織。他靈機一觸,立刻決定草草簽好協議,並抓起那張支票,頭也不回揚長離去…… 」

「記得那時候,比特幣的價格,還徘徊在美金一千五百塊左右一枚。『東尼,你打算買入多少?』我算一算戶口裡的流動資金答道:『十萬吧?』他問:『美金?』『不不,港幣……』我囁嚅道。『說笑吧你?』他無比認真道,讓我頓時羞得無地自容。我知道他在思考甚麽,實情是風險太大,我是無論如何過不了自己的心理關口,不久卻聽見他語氣堅定不移說:『我,要押下剛拿的整張支票作賭注。』」

「當天,我終於狠下心買入港幣十萬等值的比特幣,M亦發給我他那張confirmation確認。我看了整個人立時嚇傻了,簡直不能置信!那上面竟清清楚楚印着:買入美金四十萬的比特幣認購期權,十五倍槓桿,半年後到期。『你瘋了嗎?很可能血本無歸啊,怎麽翻身?那時你只能在酒吧賣酒!』記得那時我焦急罵他,他當然沒暇理會我,只回了一句:『從來富貴險中求!』後來我忽而領悟到,這類人的大腦結構肯定是非同凡響。常人總會顧慮和衡量一個決定牽涉的潛在風險,舉例說,你會有膽量拿出你多年來所有積蓄,賭上一鋪大小嗎?換作是他,卻能打從心底百分之二百地相信那勝利的必然性,確認那是千年難得一見不能錯失的機遇,彷彿命中注定一樣他早已活過這一切……」

「接下來發生的事,你大概也能猜到吧?WannaCry短時期在全球大規模擴散,讓很多人痛哭不已,其中當然包括在下。它威脅千千萬萬受感染的個人或機構用戶,逼令人們必須在限期前以比特幣付清贖金,不然的話,則威脅立刻關掉系統刪除所有關鍵檔案。這該死的病毒折騰了全球多國足足半年,間接促使比特幣的價格,攀升至美金一萬八千塊左右一枚的歷史新高……」

「我屈指一算,心裡不禁嘩然――在那期權的到期日,他總共贏了港幣四億多,不知交易對手怎樣應付那個空前龐大的損失。」東尼說着漸漸眼泛淚光,「哎,只差一線!為甚麽我當初沒聽隨他的決定下注?我戶頭裡的積蓄何止三百萬?事後我日日夜夜不停地反省和質問自己,為甚麽啊東尼?為甚麽啊? ……」

「為甚麽?讓我告訴你為甚麽。」我試着撫慰他道:「你有沒有看過早年那套德國電影《疾走羅拉》?電影主要分為三個部分,講述一天的同一時段裡發生在主角羅拉和他那混江湖的男友曼尼身上的遭遇。有天曼尼忽然惹上一彌天大禍,他竟然不慎將販毒得來的十萬馬克贓款丟失在地鐵上,而他老闆必須在二十分鐘後前來拿走此筆巨款。性命攸關,曼尼必得在這時限裡把款項尋回,驚惶失措的他於是慌忙致電給女友求救。電影裡那三個部分,正是羅拉與曼尼在那千鈞一髮時刻作出不同決定下,所引發的異樣結局的幾個情景。在第一個情景裡,羅拉雖能協助曼尼從超市搶到十萬馬克,她最後卻不幸被警察槍殺;在第二個情景裡,羅拉搶去警衛的槍,挾持在銀行裡上班的親父,雖能拿下十萬馬克,曼尼卻被飛馳而過的救護車撞死;在最後一個情景裡,羅拉情急之下衝進賭場,以全副身家一百馬克押注在輪盤上,居然讓她中了頭獎,贏得超過十萬馬克的獎金,而另一邊廂的曼尼亦能追蹤到在地鐵裡拿走贓款騎着單車離去的流浪漢,並成功索回裝着鈔票那袋子,最終羅拉和曼尼見面,兩人開開心心地走着作結。那幾個想像的故事彷彿旨在闡釋,我們每個即便看似細微如纖塵的決定,實際上足以讓人走上千千萬萬條分岔的小徑,導致截然不同的結局,這世界的現實其實有着無窮無盡的版本。要走上任何一條路徑,那渺茫的機會率,恐怕無異於在浩瀚的沙漠裡尋找某一粒沙礫……」

「我當然曉得,你在談論命運的隨機性或偶然性,」東尼的目光遊移至煙雨迷漫的窗外,似沉湎在茫茫思緒中,「但我也想跟你說一個恰恰相對應的故事,關乎事物之間的必然性。那是早年風靡一時,一套名叫《危機邊緣》的美國科幻連續劇,聽過沒有?當中有一集的開場令我過目不忘,讓我思考了一整個晚上難以入眠。那集敘述一名相信是患有精神病、身軀及臉部時而痙攣抽搐的男子,一大清早起便站在空蕩蕩的橋墩上,凝視着手上陀錶不斷轉動的指針,端視欄桿上置放着的一顆小小的鐵釘,仔細聆聽風向與速度,觀察路面每架車輛的行駛狀況,公路上凹凸的障礙物,行人路旁高低參差的圍欄擺設,匆匆路過每位行人的姿態步伐……然後,經過漫長的耐心等待,在他那顆腦袋裡無比神奇精密計算下那千分之一秒,男子用食指輕輕彈一彈那口鐵釘,讓它隨風掉落橋底下四五米距離的公路面上,一輛體積龐大顯然是超速行駛的貨車剛巧經過,前胎輾過那顆鐵釘,不一會胎面啪一聲的爆裂開來。車輛瞬間失控,繼續以高速衝向靠在左方的行人路上,穿過那些熙來攘往的人潮,分毫不差,在雜沓的人叢中,獨獨輾斃一名剛巧路過西裝筆挺的男人。連實驗也不必做,不費吹灰之力,且沒留下丁點痕迹,便輕鬆取掉那大概是跟神經兮兮的男子有過節的人的性命。經過連番調查,那人當然被判死於意外,但,那真的是意料之外嗎?凡人如我們,看不清世間萬物的前因後果,可是對於他這樣一個感官觸覺極其敏銳的怪物,瞳孔如顯微鏡鉅細靡遺將事物的肌理以千萬倍放大、捕捉、分析,一切純屬判斷之內意料之中。你不能否認,在這廣漠無垠的世上,或許真的存活着那麽讓人不寒而慄的個體,或曰『天才』、『異能人』、『超級電腦』,或根本就是全知全能的『神』……」

我呷了一口牛奶,細細咀嚼那個故事。

「Anyway,話題扯遠了,還是回到M的故事上?」東尼續道,「那時M凝視着自己戶口裡的結餘,他告訴我,那一刻非常奇怪地,他的即時感受並非歡天喜地羽化登仙,倒是一陣令他迷惑目眩的déjà vu,很奇怪,他曾在哪裡見過那一大串數字?學校裡課堂上的習作?六合彩的頭獎獎金?還是尊貴客戶的資料檔?除了網上銀行清晰顯示着他這個登入用戶的全名,他實在不能確認,那一大串數字真的跟他這個個體有關連,但是思前想後,那是他如假包換冒險孤注一擲賺回來的財富。幾乎不用多想,M馬上曉得怎樣處理這一大筆財富――當中的一半拿來買『磚頭』,餘額則成為他每天在家炒作的資本吧――幾乎自他懂事起,他差不多日日夜夜跟這個問題周旋:若然有天,發大財這事當真降臨到他身上,他會怎樣處理,讓這個遊戲不斷延續下去?於是,他很快便物色到並購入淺水灣一幢幾千尺有花園泳池的獨立洋房,不必再受他人奴役,每天靠錢賺錢樂不可支。有天,他呆坐家裡盯着大海怔怔出神,寂寞難耐的他禁不住自問:『為甚麽要等待? 』原來他念兹在兹的,終究是機構裡那年輕貌美曇花一現的女孩,二話不說,他即耗費數萬元改變形象,直飛美國追蹤至她的門來。重遇時他情不自禁跟她剖白:『記得你說過,等我事業有基礎我們再談戀愛,如今我真成就了事業,生活無憂了。』然後,他將一路以來峰迴路轉的經歷,一五一十娓娓告訴她,最後跟她滿心誠摯道:『在我潦倒之時,我只惦念着你;在我發蹟一刻,同樣我只渴望你一人。』難道你覺得,這個故事置放在現今年代,還有其他可能的結局嗎?隨後的發展當然是,這個後生版的林志玲,順理成章答應成為他的戀人,很快便與他共諧連理,沒多久還為他誕下一個Mini版的林志玲……」

「聽過你友人的偉大事蹟,我突然憶起契訶夫一個名叫《醋栗》的短篇。」我清一清喉嚨說:「裡面講述一個名叫伊凡的獸醫,有一個在稅務局辦事的弟弟尼古拉。這個尼古拉,他一生的夢想就是成為地主,能擁有一片由自己一手繪製的莊園,內裡有主人房、傭人房、菜園和醋栗,每天能聞到香噴噴令人垂涎的菜湯,在陽台上悠然喝茶,於綠油油的草地上用膳,在暖烘烘的陽光下睡午覺,望着池塘裡的鴨子戲水,盯着一望無際的田野和叢林發白日夢。他一路省吃儉用,過着經常挨飢抵餓的生活,衣着破爛得跟叫化無異,漸次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守財奴。即便是娶妻,他挑的仍是個年老醜陋與他毫無感情可言的寡婦,為的只是要侵吞她的財產,還不曾給她一頓飽飯吃。過了好些年,命運堪虞的妻子終於患病含恨而終,而這個尼古拉一點也不認為她的死跟他有絲毫瓜葛。後來幾經努力,尼古拉果真實現了他的莊園大夢,家裡養飼的狗以及廚娘都肥胖得像頭豬,而他自己也變得蒼老和發福,外貌越來越似一頭動物,連帶說話的語氣亦儼然像個有權有勢的貴族。某天哥哥伊凡到莊園探望他,發現弟弟經常與世隔絕,非常滋味且心滿意足地吃着自己栽種的醋栗,不停聽到他說:『真是好吃啊!』對於外頭世界的瘟疫、饑荒、瘋癲和死亡置若罔聞,面對這樣一個幸福滿溢卻不斷以謊言自欺的可憐人,伊凡心裡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宣的絕望感,彷彿登時明白到,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幸福,純粹由於不幸的人們在默默背負着自己的重擔,一旦失卻這種沉默,幸福便不再變得可能。然而對於幸福的人來說,這樣的沉默,竟是日復一日持續不斷着……」

這時,廚房裡倏忽傳來接連不斷砰砰嘭嘭的巨響,大概是那忙碌的酒保在猛力用錘子敲打甚麽東西,將我的話音完全覆蓋過,片刻才恢復安靜。

「王元,你知道我一向欣賞你的甚麽素質?」東尼仰頭把瓶裡的啤酒一飲而盡,指着我的杯子笑道:「就正正是你那種樂於在酒吧喝牛奶,將一切置諸度外的性情。你總愛在每次談話的關鍵時刻,說出一些顛三倒四九唔搭八的事情,猶如現實世界裡發生的所有紛擾人事,全跟閣下無涉。我是非常慶倖你能免卻隨波逐流,找到能安之若素的精神歸宿,或以你剛才故事裡的組件云:建構能持續保護你自身之華美『莊園』。你講的故事固然十分動聽,但那終究是小說虛構且遙不可及的人物情節,沒Lafite、沒Michelin美食、沒豪華的房車遊艇私人機艙,更沒漂亮性感的女人和窮奢極侈的巨宅洋房,用流行語一言蔽之:『堅離地』。而我剛才跟你說的,可卻是個有血有肉可感可觸、關於一個男子那千真萬確、動人心魄扣人心弦讓世人魂牽夢縈的致富傳奇啊……」

「在這病毒肆虐的時刻,你能猜到M在哪裡嗎?那個M,一個徹頭徹尾的contrarian,我真是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東尼開啓電話裡M上載於社交媒體的近照,還剛三十出頭的他,左右手各擁着大小一個美人兒,三人都沒戴口罩,同擠在一狹仄的滑板上,咧着嘴開懷酣暢地笑,背景是鋪天蓋地呈深棕色的火山灰,四野除他們一家,整片山脈杳無人迹。

「一個靈魂耀眼的光芒,是無論如何不能被掩蓋。正當所有人還擔心丟失飯碗之際,那個閒來無聊的M,隨意查詢哪個國家容許入境,便訂購那些空前平價的商務艙機票和五星級酒店,攜同漂亮的妻女啓程,一着陸便登上租來的名貴四驅車,安排好一系列的防疫裝備,便展開無比自由的自駕旅程,撇開塵世一切隨心率性,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去。所謂快樂人生,莫過於此?」

「相映之下,我,以至絕大部分的人,始終是渴望聆聽諸如M這類振奮人心的故事……」喝得一臉酡紅的東尼低喃道。

咔嚓一聲微響,酒吧裡原來迷離流瀉那暈黃柔弱的燈光,霎時被亮燦燦白晃晃的光線取代。

我們吃力睜開雙目,只見酒保趨前遞來賬單說:「抱歉打擾兩位!瞭解你們還有很多故事未說,但政府限聚令下,酒吧不得不打烊了!」

 

 


 


梁文聰 本地出生、成長,港大畢業。曾於東京工作及生活,現居香港。愛文學、電影、藝術、哲學,作品散見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