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榮輝：生命似樹

1

小公園有個正式的美麗名字，在入口處的牌子上醒目寫着：「海濱公園」。然而，畢竟規模太小了，身處園內，難有海闊天空的視野。不過「海濱公園」這個稱號，倒不是言過其實：傍着維多利亞海港，四四方方的一塊，嬌小玲瓏，非常實用。遊人明理，知道區內人口稠密，土地缺乏，從來不敢奢求有個更大更美麗的公園。

再怎樣，到了「海濱公園」，總算能看到碧海藍天，清晨時分到了這裡，也能呼吸到清新空氣。晨運者總是說，幸好區內有這塊地方，才能讓人享受到一點心曠神怡的感覺。春天來了，園內花草開遍，一片萬紫千紅活力景象，最是賞心悅目。

每逢週末，公園裡拖男帶女的遊人一多，歡聲笑語連成一片，宛如小樂園。

2

這名女子是「海濱公園」常客。

只是，每當園內滿載歡樂和熱鬧，每每愈發顯出了這名女子飽滿憂鬱的愁容來。

也不奇怪。一個推着輪椅走的人，整個顏容有着愁苦作為底色，很容易就讓人猜想到，她的煩心的事情都要比別人多。

這名女子是知道的，確實努力過，把一不留神，就會流露出來的愁容稍為掩飾一下。因此，她的臉上反而經常刻意堆出笑意，陽光一般的溫暖，可以照亮人。只是，笑容全露在自己臉上，留在心裡的就少了，再不輕易可以照亮自己。

看得出，她不會是個性格上真正堅強的人。憂愁中強堆的笑容，當然不會自然，她只是覺得有這樣的需要，那笑容就帶着了一片苦心的經營。

女子在較為寬敞、毫無危險的直路上推車時，偶會失神，露出落寞神色。但只要輪椅上的小女孩突然轉過頭來，她的顏容就會像自動按鈕一般，露出燦爛笑容。這種時候的笑就更加刻意，更加用力。女子的笑容明顯是專門流露給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看的。

小女孩患的到底是甚麼疾病呢？這很可能就是一個叫人傷心的故事。

每到週末，絕對可以看見小女孩坐在輪椅上，由女子推着前來小公園。

看來是五、六歲大的小女孩，純真、可愛。因為感染到園裡的熱鬧，還有女子陽光般溫煦笑容照拂，小女孩表現出來的，還似乎比起哪家孩子都要幸福、快樂。

近晚時分，夕陽斜照，只要是風和日麗的日子，總是小公園最美好的時光。母親們帶了孩子來，營造出來的，一定是歡樂、溫馨。追逐、跳躍，有多少動感，就有多少歡聲笑語。

這對母女，多了張輪椅，就不能是動態，而是靜態了。

動態的孩子，滿園都是他們的天地，父母親擔心着小孩子的安全，不敢怠慢，不僅僅是眼睛緊跟着他們，常常也會跟着他們瘋跑，弄得大人小孩都滿額大汗。

靜態的孩子，多少總是怕被碰撞的，只能選擇適合自己的路線，靠着她們兩個人的力量，勉力也可以把孤寂支撐了起來。

3

像尖東、鰂魚涌這些名副其實的風光如畫的海濱長廊，海岸線都會築起美輪美奐的圍欄，讓遊人無障礙飽覽海港景致。只是，這個小公園委實太細小了，區內可以觀賞到美麗海景的公園，也只此一家，來的孩子就多了，築了過於無遮無攔的圍欄，於安全方面不太理想。

還有個更重要原因，釣魚人士也會到園內垂釣，釣魚人士在緊要關口，突然用力揮起魚桿，他們與遊人的距離，只在咫尺之間，一時也顧不及遊人了，潛伏的危險就很大了。

改建的時候，精緻的小公園的沿岸，築起了長長的、六呎多高的鐵欄河，髹上綠色，任憑哪個釣魚人士，都不會來這裡垂釣了。只是，景觀比起其他海濱公園，就大打折扣了，不過，這種做法卻是深得家長們的認可。

有了這排鐵欄河，小公園失去了精緻的美感，卻換來了粗獷的奇觀，這大概是建造新的鐵欄河時，沒人預見到的。

鐵欄河的粗獷外觀，主要表現在它的身上，竟能生長出幾棵樹木。

建造新的鐵欄河時，這幾棵樹大概已存在，只不過，只是毫不起眼的小樹吧。它們不是參天古樹，建造工程自然沒有可能遷就它們的生命。但只要它們的生長，不妨礙由水泥、鐵架建造起來的鐵欄河順利完成，卻也沒有刻意要把它們鏟除掉。小樹的生命畢竟也是生命，而且有一種叫人寄望的翠綠，叫人看了生了憐愛之心。

歲月無聲無息地消逝，小樹曾經作過了怎樣的努力呢？成長過程大概連粗生粗養都不算？絕對是處於逆境，然而奇蹟出現了，小樹奇異地茁壯成長了起來。

高高的堅固的鐵欄河，原本該是樹木成長的最大阻力，不料，卻變成了樹木最大的支撐物。樹根不僅深紥在很狹小的堤岸上，樹身不斷成長的過程中，竟然可以嵌進鐵欄河的鐵枝內。這樣看來，樹木跟鐵欄河是生死與共了。即便在最當風的地方，颱風再狂暴，能摧毀得了鐵欄河嗎？摧毀不了，樹木也就屹立不倒了。

曾經的小樹成長了起來，生命力即便再怎樣堅韌，在這樣的成長環境的條件限制下，也成長不了大樹。 但茂盛的枝椏，在歲月催生下，有些已高出了鐵欄河，伸進園裡來，為遊人提供了大片綠蔭，炎夏日子，正是納涼好地方。

有些枝椏則向海面伸展，不是向上發展，而是以超過九十度的彎度傾斜，樹葉都快垂在海面上了。

4

女子喜歡推着輪椅，沿着小公園的鐵欄河而走，慢悠悠的。女子時不時會垂下頭來，跟小女孩說些悄悄話。這個時候的鐵欄河倒是有一份奇異之美，像尊守護神。

在滿園一片動感的歡聲笑語中，一對母女踽踽獨行，漸行漸遠的身影，總像蘊含悵然的意味。

其實，要是真有哪個有心人，以憐憫的心情張望她們，而生了這樣的感慨，極可能只不過是他們自己的感覺而己。

母女走到了鐵欄河盡頭，再轉身走回頭路時，臉上都浮現着心滿意足的笑意，黃昏的恬靜為她們平添了一份安寧。

還有一份祝福。

母女倒是有意盡量靠近鐵欄河，好與波平如鏡的海港共享一份寧靜。有了鐵欄河在身邊，受到保護的感覺很美好。

5

園內遊人當中。有一名男子，他的舉止後來引人特別注目，因為像會變戲法那樣，一個人突然變成了兩個人，過程很是溫馨。

他最初的舉止，能夠說得上是古怪嗎？

這位男人第一次出現，是在深秋。

都說這座都市的季節分野不太明顯，到了這個時節，畢竟還是有點寒意了。

枯葉、花絮掉得小公園滿地都是。一陣陣冷洌的海風吹過，把枯葉飛捲了起來，滿天飛舞的剎那，似乎也帶來幾分肅殺的氣氛。

其實，天色灰暗的日子，肅殺兩字才勉強用得上，陽光一出來，小公園又變得很明朗了。

男人穿了件寬鬆的黑色長外套，仍掩飾不了他瘦削的身量。神色有幾分落寞，他總是環繞着園內一個偌大的花槽，轉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是在欣賞花草，樣子卻有一種陷入困境而束手無策的惶惶然。

一個年紀不算太大的男子，其實勉強還算得上是個青年，大白天在小公園裡這樣轉悠，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是失業漢，或在生活其他方面極度失意，卻又一時找不到出路，走到這個偏僻的地方躲避了。不見人就可把壓力稍減。

然後有一天，他的一個秘密揭開了。

他環繞着花槽轉動，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他懷裡的寶貝。

有一天，他坐在一張長椅上。原來，他把一個頂多也不過是幾個月大的嬰兒，「藏」在他的外套裡。

怪不得他走路時有點異樣，老是把雙手放在肚子上，又不時低垂着頭凝望，流露着男人罕見的有點不安卻是柔和的神色。

坐在長椅上，他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一個嬰兒從懷裡放在膝蓋上，然後從背包裡掏出奶樽。原來，為嬰兒餵奶的時間到了。

懷裡的嬰兒就像是他的小寵物。

小公園確實特別開闢了一個寵物角，專為愛護寵物者而設。賞心悅目的鏡頭時常出現：主人把很精緻的小寵物捧在手心，千般寵愛傾在心肝寶貝身上，總要惹來其他愛護寵物者圍攏過來，讚嘆之聲四起。

這位男人懷抱着的果真是小寵物的話，餵奶的每一個動作就不會顯得那麼笨拙、拘謹，簡直是戰戰兢兢。

他的笨拙不僅是因為他對餵奶不慣不熟，更重要的原因也許是，出於他的那份心情。

看得出他是一個對自己百般不信任的父親，深怕自己的某個動作出錯，招來難以挽回的效果。事實上，嚴重出錯的可能性很微，那就是說，他的心理在作祟了。心理壓力重，再怎樣正確的動作都可能出現扭曲。

畢竟是父兼母職的男人呀！他的故事是怎樣的呢？

推着輪椅的女子就是在這個男子餵奶的時候注意到了他。也許出於母愛的本能，趁着男子低垂着頭餵奶的時候，停下來凝視着他好一會兒。她的目光很柔和，露出的笑容很自然，好像在剎那間，把愁容都掃清光。

6

過了一個寒冬，春夏季節也跟着來臨了。

一天早晨，女子推着輪椅到小公園時，發現已有工人在園內的草地上忙碌着，挖出坑坑窪窪。

再過幾天，園外路邊停泊了一輛貨車，車上滿載着小樹苗，全都只及一個成年人腰間那樣的高度，瘦長的樹幹，翠綠的葉子，很像一群可愛的孩子，坐着旅遊車來露營似的。果然，工人已用手推車，把這些小樹苗搬到園裡來了。

女子看見這些小樹苗時，不禁驚喜地叫了一聲，這種驚喜聲是罕見的，引得小女孩轉過頭來。小女孩看見母親臉上有種異乎尋常的光彩。

第二天早晨，看見園內的坑坑窪窪，有幾個已經種植上了小樹苗。

也許已在備受保護的種植園裡培養了一段時間，初具亭亭玉立的模樣，現在要獨立成長，接受真正的風雨的洗禮了。

過了一個星期，小樹苗已整整齊齊排成了長長的一字形，就像很守秩序的小學生。

「你知道它們叫做甚麼樹名嗎？」女子俯身問小女孩。

小女孩以好奇的目光望着母親。

「小葉欖仁。」女人帶着憐愛的口吻對女孩說

從此，女子和女孩在前往小公園的路上，又多了層喜悅。是對生命的一種由衷的憧憬。母女也以小樹苗作為話題。女子一定是查閱了很多資料。

女子說：「小葉欖仁是春夏季裡最優雅的樹，是需要最充足陽光的樹種。它還有個很可愛美麗的名字，叫雨傘樹，當它們成長的時候，它們的樣子，你會看到的。」

種植的時候，正值這座都市雨季開始的時候。充沛的雨水，加上這座都市從來都不缺的陽光，滋潤着這些小生命。也許海港吹來的特別清新的空氣，也讓這些小生命，精神特別煥發吧。

小葉欖仁應該是種粗生粗養，生命力特強的樹木。它們是否也深知，作為一棵樹的命運，要在城市得到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哪會容易！因為一切都要讓路給城市發展呀！況且，這是價值連城的黃金地帶。

不需要太長時間，靠着雨季充沛的雨量，一字形排開的小葉欖仁已讓自己成了一道優雅的風景線。

小葉欖仁外貌初具傘形，像把綠綢傘。只是樹幹依然瘦長幼嫩，更像傘柄。遊人經過一棵一棵小樹走了過去，就像是扶着一支又一支綠綢傘。

每一棵小葉欖仁，樹幹上都有至少四、五把小傘。一棵樹就像一把縮骨傘，把樹幹拉開一截，就有一把小傘，一把又一把的小傘層層而上，確實是一副眉清目秀的樣子，叫人看了舒心。

那些樹葉，就像一隻隻小手，每當有遊人經過，都會揮着小手，向遊人致意，又像在對遊人說：「我們是雨傘，也是陽傘，因而你們可以放心，無論日曬雨淋，我們都可以跟你們風雨同路！」

女子輕輕彎下腰來，輕聲對小女孩說：「你看小葉欖仁，生長得多好呀，我們也可以。」女子說着，眼眶不禁濕紅了起來。她沒有刻意去掩飾，因為她站在小女孩的身後。小女孩正昂起頭來，望着被夕陽染得滿樹生輝的樹葉，她笑得很開心。

7

時光能夠把很多事情改變，有的變好，有的變差。我們都有種本能，渴望看到好的變化，好的變得更好。看到了好的變化，就是一種福氣。

女子在好久之前聽過一句話，很喜歡，也非常感動。她一直無法記牢原話，但卻把自己理解的意思，記在心裡，也不確定是不是原話了。那句話說的是，寒冬已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在嚴寒的、不能到小公園散步的日子，女子總是想起這句話。這句話對她起了安慰的作用。

一年當中，縱使有寒冬，也不過幾個月而已，而對於一個小嬰兒，卻可以成長得很多了。

那個把嬰兒收藏在懷裡的男子，明顯增添了開朗的氣色。他不再像個潦倒漢，總是有意也把自己收藏在一個角落。他在小公園裡的活動範圍擴大了，步伐也大了。這種帶出力度的步伐，應該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以往總是被壓抑着，現在釋放了。

以前他的腳步顯得拖拉，好像被甚麼拖累着。

是被他藏在懷裡的嬰兒拖慢了嗎？最初的時候，給人的一定是這樣的印象。

想來是有趣的。嬰兒是會成長的，再怎樣，體重總會增加的，而他，步履卻變得輕快了。所以真正令他不輕鬆的，必有更重要原因。

曾經是那麼一個脆弱的小生命，放在一個毫無經驗的父親的手裡，哪會不驚慌失措呢？而現在嬰兒成長了，初步具有自己的力量，不再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她開始有了表情，很單純的表情，卻真的可以跟父親交流了。她固然會莫名其妙地哭啼起來，叫父親嚇了一跳，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更重要的是，她會笑了，笑得可以奪了父親的魂魄。她真的懂得以笑容來討好父親了嗎？

有了交流，就叫父親略為放心。

不過，他的開朗，需要有個前後的對比，才能看得出其中微妙的變化。他的開朗，從眉頭、嘴角、眼神，不動聲色的，細看了卻又像驚動了甚麼似的，很微妙地流露了出來，似乎連他也不大敢肯定，他會有這樣的開朗。他的開朗，就像薄霧，又像晨露，不是由他控制，甚至連他都不知道，一下子就不見了。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已經用揹帶，把嬰兒揹在腰間了。不是揹在背部，也不是揹在胸前。

男人也喜歡沿着小葉欖仁所投下的樹蔭，來回走動着。小樹散發的新生命的氣息，叫人着迷。燦爛的陽光，充足的水分，清新的空氣。小樹需要，小嬰兒的成長也是有這樣的需要吧。由父親帶來的充足的奶水撫養嬰兒長大。而陽光和空氣都是免費的。

父女與小樹接近，好像交流着成長的心得，也成了一幅很美麗的景致。

原本收藏在男人懷裡的小嬰兒，讓人看到了她的模樣了：精神飽滿、嬌嫩、清純，引得人有股衝動，只想上前，在嬰兒肥嘟嘟的臉頰上親一親。

特別想到她是由一個男人帶大的，這個嬰兒就顯得更特別了，就更加討人憐愛。

所有健康成長的嬰兒，都會有這樣的一張臉孔：一對精靈小眼睛好奇地張望着。周遭的事物逗得她高興時，就會興奮得手舞足蹈，動作很輕微，已足以讓人感到她巨大的熱情。這個會發出甜笑的嬰兒，懂得向人打招呼了。吸引小嬰兒注意的事物很微小，可能是草地上的一朵鮮花，一個女人懷裡抱着的一頭小狗，一片在風中飄飛的枯葉，在嬰兒的意識裡，都值得以整個生命力去擁抱。

嬰兒的笑，最可愛而又最動人，完全不必要有甚麼理由，就笑了起來。亮晶晶的眼睛，帶動着小嘴巴裂開來，一個迷人的笑靨就形成了。一個毫無疑問沒有機心的笑容，讓累透了的成年人看到了，像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透了一口氣來。

一個做了父親的男人，縱使生活上遇上百般難以排解的煩惱，也會有幸福的時候。可愛的嬰兒抱在懷裡，也許有過負累的時候。但嬰兒慢慢成長，她的生命力逐漸讓父親感到，愉快的感覺愈來愈多，這種感覺已足以形成一股力量，把父親支撐了起來，讓他變得輕盈了。

8

那個特別的季節，天氣很和暖。懂得感恩的人就會想，老天爺是時不時會賜給人間這樣的好日子的，好讓人間有個喘息的機會，有點閒情，產生點美好的憧憬。

那個季節，晴朗的日子，公園裡孕婦的身影開始多了起來。

溫度恰到好處的陽光，最體貼人，讓人喜歡去親近。黃昏時刻，鋪滿小公園的金黃色夕照引人無限溫柔的情意。公園像個容器，裝着的金黃色都滿得溢了出來。海港吹拂過來的清新海風，把金黃色攪動了般，滿目難以言喻的美感，也就真的美不勝收了。

美感最容易觸動人的想像。眾多的孕婦在不同時段，在公園裡散步的身影， 一個又一個重疊起來，形成了別緻的景觀。

初孕的女子青春氣息滿溢，而再做母親的女子，有另一種絕代風華，早已把成熟韻味培育得十足。

有的孕婦看來懷的胎兒快足月了，她們往返來回，享受着陽光的撫慰。陽光在祝福她們，願她們愉快、幸福。

孕婦們的步姿不同，只有一個手勢是相同的，不時用手撫摸着腹部，臉部煥發着快做人母的燦爛。

她們行走的路線不同。有的繞了很大的圈子，然後才折回頭，那一定是年輕的孕婦。她們步姿煥發的朝氣，以及時常不知覺的展現的歡顏，顯示她們為了迎接新生命的來臨，已作了充分的準備，有種過分隆重的意味。對她們來說，再過分的隆重也是恰如其分的。她們有時步姿較為急促，展示着內心的期盼，心肝寶貝快來呀！有時慢步而行，那是內心裡咀嚼着無比寧靜、喜悅，在跟胎兒悄悄對話。

有些孕婦不是孤單一個人，而是成雙成對漫步，悄悄話說也說不完，大概在說些育嬰心得。兩個人的安詳和幸福加在一起，就更耀眼了，讓人覺得，再美好的日子，也都只不過是如此。走得有點累了，就坐在長櫈上，那種休息的姿勢，愜意得誰都學不來。

孕婦多了，整個公園就像舞台，她們在排練着精心編排的集體舞蹈，舞蹈名稱就叫《生命之歌》，準備在園內作出盛大演出。

但是，要是沒有孕婦的那種獨有的服飾，公園縱使成了舞台，也會遜色得多。

孕婦像是都特別揀選了自己最喜歡的孕服，來參加這一個盛會。大多數孕服並不艷麗，卻可以千變萬化。服飾本身就是演員。懷着胎兒的孕婦，不方便有太大動作，服飾就助她們一臂之力。孕服的質地應該是都很柔軟，輕飄飄的，一陣微風吹來，她們的腹部就呈現很美的半球狀線條。海風稍息，孕婦的服飾又恢復各自的風姿綽約。

新的生命從來都是很美麗的，在未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已由孕服動人地襯托了出來。

在這樣的日子，推着輪椅的女子，精神明顯煥發得多。她似是聽到了生命的呼喚。

在這樣的場合，女子很容易就看到了一個現象，孕育着新生命的載體，看來大都顯得比較脆弱。例如這些孕婦，還有那個揹着女嬰漫遊的父親。大概是因為，孕婦們知道有新的脆弱的生命負託在她們身上，儘管內心滿是喜悅，卻也時時刻刻露出憂心忡忡，處處小心冀冀的樣子，生怕出了甚麼意外。於是她們本身看起來也脆弱了。

這是對生命的敬重。

這些人所做的，都是為了讓孕育中的新生命發育得更完美。

為甚麼女子看到了這一切，特別觸動？因為當她自己要照顧的，就是一個不那麼完美的生命，更覺生命的珍貴，更加極力要去保護她。

9

父親揹着嬰兒，緩慢地在園內來回穿梭。園裡滿是或坐或行的孕婦。這對父女就像舞台上突然闖入的一對末經安排的配角，整個場景就變得很特別。

不過，也有另一種情況，這對父女正好起了很奇妙的戲劇性作用， 沒有了他們的闖入，這台戲的劇力就會變得很淡然，不那麼好看了。

生活裡不妨有不同組合，才能產生奇妙效果。

如果說，孕婦們曾對這對父女有過驚愕的目光，後來目光卻明顯改變了，而且習慣了。當父女身影出現，不少孕婦望着他們經過，不期然睜大了眼睛，射出耀眼的光芒。這位父親在這樣的目光下，倒變得有點像個害羞的姑娘了。

這樣的目光既是充滿艷羨，也是充滿憧憬的。

這個父親向她們提供一個很可愛的嬰兒的樣本。他能做到，難道我們反而無法撫養出來？孕婦的目光裡藏着這樣的潛台詞。她們更具信心了。

10

很多次，父女沿着小葉欖仁而行，會迎面碰上那位偶然改變路線，推着輪椅而行的女子，也許女子是有意親近一下小葉欖仁。

父親有時發現女子抬起有點憂鬱的目光，聚焦在他用腰帶揹在腰間的小女兒，女子神色瞬間起了微妙變化，微露的笑容像是黃昏天邊的雲彩，有種悅目而不耀眼的燦爛，那像是對新生命成長的讚嘆。不論是女嬰或是小葉欖仁，成長都是那麼明顯而且順利呀！

小葉欖仁懂得為遊人遮蔭了，而小女嬰懂得玩滑梯了。

小女嬰一蹦一跳的，讓父親扶着她爬上滑梯，女嬰滑下滑梯時，開懷大笑。

不久，他們又在玩鞦韆。

至少總有兩、三個孕婦會停下來，看着這對父女玩滑梯和鞦韆，目光裡流露的母愛，透露着她們的心思，幾年後，也可以享受到這樣的快樂了。她們看到這位父親的堅韌和細心，培育出來的小嬰兒的生命力也是這般堅韌。但最動人的是父愛裡面蘊含純度是多麼醉人！

人生是一條跑道，沿途設置着很多障礙。對於這對父女來說，跑道上設置的障礙是不是又比尋常人家多了點呢？然而這對父女，以優美姿勢，成功跨過了第一道障礙欄了。

要是這樣想像的話，他們沿途上曾經遇上的狼狽、驚恐和不知所措，都變得美麗，甚至是壯麗了。這些孕婦是不是這樣想過呢？

這對父女，怕是永遠都沒有注意到那個推着輪椅的女子，目光裡一度流露出的幸福、自信的目光。

女子也許會想，我們坐在輪椅裡的小女孩，也可以健康成長。

生命力就是這樣，如果我們不畏懼，就可以把握住。

11

那一刻的風雲突變，大大出乎女子和小女孩的意料之外。別說是小女孩行動不便，就是一般健全的遊人，遇上這樣的天氣，都要驚慌失措。

那時園內遊人稀少。除非是假日，要不然，平日裡，像女子和小女孩這樣有閒情逸致的遊人，其實不多。

那天近黃昏時分，母女倆是去欣賞小園裡的景色的。

極像薄暮裡，一盞明亮的燈突然熄滅了，天地間立即昏暗了下來。昂頭看時，天空已經烏雲密佈。

那幾陣海風來得非常突然。第一陣狂風好像是悄悄潛近，到了園裡，突然加速。呼嘯聲響所到之處，地面上的落葉立即被捲了起來，大樹上的枯葉，紛紛脫落，和被捲了上空的枯葉，混在一起，在天空飛舞，極像無數隻突然掩至的兇猛雀鳥，遮蓋了整個天空，發出驚人的呼嘯聲。當枯葉隨着風的方向飄落時，也像在追逐着甚麼獵物似的，人就完全被捲入落葉之中，感到被甚麼啄中，有種疼痛的感覺。又像是烏雲碎成了一片片，落在他們身上，然後再融成一片，要把他們提升上天空。

狂風這樣一種氣勢，沒有經歷過的人，都會被嚇怕。急速呼嘯而來，又急速呼嘯而去的狂風怒吼，在剎那間令女子顫抖得僵立在原地，是非常正常反應。

但在危急中，母愛也可以產生不可思議的力量。很快的，女子已臨危不亂，拚死拉住輪椅，拉不住，拖行了幾十步，步伐跟不上，她都快要摔倒了，狂風突然掉了頭，放棄了她們，朝海的方面呼嘯而去。輪椅原地停住，女子反而哭了起來。

驚魂甫定，女子想到不能久留，必須趕快逃離這塊兇險之地，但遲了。

當她們到了園中最空曠的位置，第二陣狂風，已窮追而來。追兵的加速，來勢更加兇猛，力大無窮，似乎一定要置人於死地，而女子剛才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已經消失。

狂風像同時伸出無數無情的手，推着女子，推着輪椅，也推着輪椅上的女孩，輪椅像玩具車，女子和女孩像斷線的風箏，都完全失去自控能力，她們已經快要翻車，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她們連車帶人撞上了圍繞着小公園的鐵絲網。

女子雖然驚慌萬分，知道第三陣狂風就要追來，不敢遲疑，幸好，距離到達可以找到擋風的地方，已經不遠。

12

那天深夜天文台改掛十號風球，整夜狂風呼嘯，像頭野獸，隨時都要闖進屋裡來。街上突然傳來巨響，是甚麼廣告招牌被颳掉，砸到街道上了。

飛舞的雨水，不斷拍打在玻璃窗上，女子望着酣睡中的小女孩，很害怕玻璃窗會爆裂。

雖然看不見，女子卻一直想像着小葉欖仁在狂風中，像害怕得渾身亂抖的孩子，猛烈而狼狽地搖擺。這些小樹，在這樣的情況下，真的找不到援手，除了頂住，還有甚麼辦法呢？女子黯然地想，人的一生，除非有很足夠的保護網，不然，都難以逃避這樣的時刻。所以，有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人間困境描繪，都是真實不過的。

雨過天晴的第二天，下午，女子推着小女孩到小公園去，好像去探問災後的朋友。

沿途已是滿目瘡痍。母女最心掛的小葉欖仁，一棵又一棵東歪西倒，可以想像，它們在風暴中，受到了怎樣的摧殘，被烈風拉扯着，旋轉着。但小樹是聰明的，知道敵不過強橫，就順勢倒在地上，避免進一步受傷。

最叫母女感到震撼的，是公園裡攀附在鐵欄河上的一棵偌大的樹，竟連同樹根纏結的泥水塊，一起掉進了海裡，佔去了一大片海面。鐵欄河上的鐵枝，因為受到不可思議的力量的拉扯，已經移了位，情景簡直叫人心悸。

大樹不似小樹可以隨時倒下來。倒下來看來是失敗了，但是在最惡劣的環境下，其實是保護自己的最好的方法。只要保持自己的生命，就有生機。

想來也真可怕，原本是大樹保護神的鐵欄河，卻變成了繩索，牢牢把大樹綁住了，完全脫不了身。可以想像那種慘烈的境況，大樹被不斷旋轉的狂風拉扯着，前後左右，上上下下不斷擺動。狂風的肆意摧殘和大樹脫不了身的痛苦掙扎所發出的巨響，一定是驚心動魄。

如果連這樣堅強的樹都倒下了，那麼生存下去的力量，需要有多大呢？

原來，在某種環境下，樹生長得愈強大，就愈有被摧毀的可能。

女子和女孩看到眼前的光景，都驚呆得動彈不得。

有好長一段時間，被吹倒的大樹躺在海面上，沒有工作人員去收拾，應該是善後的工作，難度太大了。

不過很快的，工作人員不知用了甚麼方法，把倒下的小葉欖仁的樹身拉直，顯得比以往更加挺拔。

看上去，小葉欖仁又像一群活潑、純真、可愛、開朗的孩子，也許剛才還因頑皮而挨母親打罵，可是抹過了眼淚，就把甚麼都忘得清光了。這就是孩子的天性，孩子不容易被挫敗所傷，只充滿了不斷成長的強烈慾望。儘管它們曾被颳得彎了腰，倒了下來，卻以更強的生命力，用日漸茂盛了起來的綠葉，向途人打招呼，遠遠望去，就像天真、親切而充滿憨態的笑容。

一個黃昏，女子看了這些小葉欖仁的模樣，不由得眼眶濕潤了起來。

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強大生命力，更加動人，叫人看了更加賞心，更加震撼。

13

晴朗的日子，女子習慣推着輪椅，帶着女孩到小公園裡來散心。如此人口稠密的地區，確實難以找到其他更加合適的散步的地方了。特別是她們。

女子對小女孩說悄悄話的慾望看來更加強烈了，但女孩看來不太聽得懂。也許女子太過急切於把一番話講給女孩聽，就說得不大有條理，不大清楚。

就把自己原意是要說給女兒聽的一番話，當是說給自己聽聽吧，就當是鼓舞自己，鼓起自己的生命力。

縱使是那麼一棵堅強的樹，也會因為不可預測的大自然的力量，而倒了下去。但它的倒下也是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展示着它的無比強大生命力，引來了無數敬佩又惋惜的目光。你看到了有多少人，每天走到它倒下的地方，都會發出嘆息的聲音。

它也是度過了很多日子的，它也是從一棵弱小的樹，成長了起來的。人們敬佩的就是它的那份堅強，它遇上的厄運，不是它可以控制的。

這就是樹的命運，因為是樹的命運，就有了樹的堅強。它生活在海畔有多少歲月，就頂住了多少歲月的風浪，但它都有頂不住的一天。但頂不住，並不代表樹沒有努力過。

凡是樹，生命力都具有難以想像的韌力，是無限的。你看小葉欖仁，如此幼嫩，樹身都被颳得倒了地，彎曲了，經了工作人員的幫忙，又挺直了，你不是也留意到了嗎？你是親眼看見它們被種植在這裡的，經了有情和無情的風雨，已長得這麼高了，你看到了它們的生命力了。

作為人，時常也會有樹一般的命運。以後，你也可能遇上像樹一般命運的人。譬如，在城市尋常日子裡，似乎歲月靜好，有些人卻限於自己的條件，為了謀生，被迫在一個工作的地方呆着。並不是因為他像樹一樣，不能行走，而是不論走到哪裡，並不比原先呆着的地方好，甚至遇上的可能更差了。人的生活裡，也會有狂風暴雨，甚至比自然界裡的風雨來得更為悽厲。很多人，就像小葉欖仁，躲都躲不掉的。因為無論走到哪裡，都有狂暴風雨。人類的風雨更加頻繁，更加殘暴，很多人被吹倒了。他們都得再站起來。因為他們的日子還得過下去。

不要怕，畢竟是人，人是有意志的，所以，我們可以培養我們的意志。

女子偷偷地苦笑了一下，她這番話，小女孩怎麼可能聽得懂呢？但是她會成熟的。成熟了就會懂。

在小女孩成熟的時候，小葉欖仁也會長得很高很高了，也更茁壯了。小樹會陪着小女孩成長。

女子有時會覺得自己這樣自言自語，是心態失衡的表現，不是好的現象。有時卻又想着，生活有時真的需要自己編造一番話，來激勵自己，自己邁出的腳步才會更有力，才能到達終點。

女子想，現在小女孩不懂不要緊，我懂就行。我先努力，讓自己先堅強起來。做女孩的鐵欄河。有了鐵欄河，小女孩就可有依靠了。但生活裡必定會有我們預測不到，控制不了的超級風暴，我可不能把她死死綁在我身上，我跟女兒都得作出這樣的準備了。我們要做的防風措施，比起誰都更重要。。

這個女子心裡這樣想着，臉上的愁容消失不了。但沒有愁容也不算是個好母親。

14

人生可以分為很多階段，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對人生的理解或要求，分為每三年，每六年，或者每九年為一個階段，或者每隔……

共同點應該是，每個階段都很重要，環環相扣，某個環節掉了鏈子，都會嚴重影響到下一個階段。

類似的想法，或許都會在每個人的腦海裡浮現過吧。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在一個下午時分，女子推着輪椅在街上行走，發現那個男人，帶着曾經在他的懷裡成長的小女孩，上完幼稚園後，在回家途中。

那是街上最常見的一道風景，家長把小小的書包挽在手裡，一手牽着孩子回家。幼稚園學生總是天真爛漫的，由慈祥的祖父母或父母來接放學。

女子想，她親眼看到這個小女嬰的成長過程，已經安然度過了她人生的第一個階段。現在，她的第二個人生階段開始了，過程看來也不會容易。

女子多麼希望，多年後，這個屆時又會長高了很多的女孩，臉上依然綻開燦爛的笑靨，吸引父親慈愛的目光。

這樣的祝福會是虛幻的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希望的存在，也是光亮的所在。人的心裡，總是需要有點光亮。

人生是個連續的過程，縱使今天是晴天，下個日子可能就是陰天了。但做人應該保持樂觀。保持樂觀確不容易，那就需要多點勇氣，堅韌。

女子又想起了她曾經看到的一幕：某天， 一個二十來歲女子手牽着一個約三、四歲大的男孩，走着路。男孩興高采烈地向母親說些甚麼，母親卻只是神態木然，有點呆滯，像是迷失般的只顧向前走。應該是全然沒有聽到孩子向她報告甚麼喜悅的事。她完全被自己的滿腹心事掩蓋了。這應當是母子之間最快樂的時光，她卻失去了。

女子突然想起，這位母親很面善。好像是在甚麼地方見過。然後她想起來了，不就是在那個小小的海濱公園嗎？她就是在小公園來回散步的孕婦之一。女子記得了。她是個笑口常開的女子，難得在小公園散步的那段懷孕的美好日子，是不是她人生裡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人生路上，是難免有風雨的。女子真想趕上前，對這位年輕母親這樣說。

女子又想說，人生難免會有失落的時候，但你有這樣一個天真可愛的，很願意跟你談天的小孩子，就是你美麗人生的重要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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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想，小女孩也應該有自己的一輛輪椅了，電動的。她得去學習走自己的人生路了。女子知道這是一條更加難走的路，卻是無法避免的得走的路。女子已利用了每一個機會，讓小女孩明白這一點。

為甚麼小小的海濱公園那麼特別讓人感受到生命力呢？因為它像是生命的培育室，也像是生命的教室。小公園給大家的，就是一種生生不息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