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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石:水仙花再次綻放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2月號總第434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沙石

1     

夏青走得很坦然,也很從容,就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沒有表現出常人慣有的恐懼,也沒有顯得戀戀不捨,對於死亡她早就做好了準備。相形之下,我倒更像個要下地獄的人。我哭出了天崩地裂的氣勢。一直守在病榻前的女兒小瑟在一旁不停地勸我,說爸你別哭了,別太難過了。其實她哭得比我還兇。小瑟說,爸,你看,媽媽她在微笑,她是滿足的,是欣慰的,她這是在告訴我們不要太傷心了,我們應該勇敢起來才對。

是啊,夏青她就是這樣的人。她善解人意,處處都為別人着想,她的迷人之處不僅在於她的容貌,更在於她的內心,對我來說,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望着安靜地躺在牀上的夏青,我仍然不能相信生命已經離開了她的軀體。許多陳年往事歷歷在目。我們年輕過,愛過,忘乎所以過,這輩子有夏青這樣的妻子,我很幸運,很知足,只可惜她走得太早,太倉促,很多可以享受的東西還沒有享受,特別是當我認識到一切都不能再挽回的時候,那種悲切是難以形容的。

夏青的葬禮進行得格外順利,順利得簡直令人失望。

葬禮公司的人在第一時間趕到醫院,淨身,穿衣服,安置靈堂,到墳場送靈,是一條龍作業,該鞠躬時鞠躬,該上香時上香,該哭的時候每個人都淚如泉湧,井井有條的安排和一絲不苟的態度,讓你覺得你的錢不白花。

在給夏青穿衣服的時候,葬禮公司的馬經理把我和小瑟叫到一邊,向我們亮出一把鑰匙,說大伯,大姐,這是在仙人手裡發現的。鑰匙上連着一個環,環上別着一個標籤,上邊寫着「建設銀行」的字樣,下邊還有一排數字,如果沒有弄錯的話,這應該是一把開銀行保險箱的鑰匙。這是明擺着的。我多少有點吃驚,因為我和夏青始終擁有同一個銀行賬戶,幾十年來都是這樣,我從來不知道她在另一家銀行有個保險箱。馬經理把鑰匙同時交給我和小瑟,這不能不說他精明老道。

我把鑰匙遞給小瑟。她搖搖頭說還是你拿着吧,說不定媽媽給你留下幾根金條哪。我知道小瑟有意逗我開心,便苦笑了一下,說傻丫頭,有金條,爸爸也會留給你。沒想到這句玩笑話更讓我們心酸,小瑟轉過身子又抽泣起來,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往下流。

葬禮後的第五天,小瑟便要離開我,回到美國她自己的家中。在機場,她長久地拉着我的手,哭得讓人心碎。她說爸爸,對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能留在你的身邊。我說,傻丫頭,別說傻話,你也有自己的家,也有自己的責任,你的丈夫和孩子都需要你,再說我一個大活人不需要你照顧,你走吧,不要惦記我,但別忘了多來電話。小瑟走後,我才真正感到悲傷和孤獨聯手進攻一個人是多麼讓人難以抵抗。我們的這個家,現在應該說我的這個家,雖然佈滿了家具,卻顯得空蕩蕩的,當你的痛苦沒人理會的時候,你的痛苦會被無限擴大,那種感覺就像身體內的精髓被抽乾了一樣。

我開始收拾整理賬單、收據、信件和醫院的診斷書之類的東西。在一堆雜亂無章的文件堆裡我發現了那把保險箱的鑰匙,這才意識到它的存在。我坐在那張紅木椅子上,凝神盯着它。當初接過這把鑰匙時我和小瑟都沒有多想,而現在靜下心來還真的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在她臨終的時候,夏青把這把鑰匙握在手裡,可見這件事對她是何等的不尋常。不言而喻,保險箱裡一定放着甚麼物件,而且很重要,不是珍貴,就是有着紀念意義。究竟是甚麼東西呢?我想不通。夏青的細軟首飾並不多,而且我也知道它們存放的地方,還有我們的財務,也都是共同所有,並沒有任何秘密可言。我開始猜疑起來。

 

2

這天天上下着毛毛雨,細密的雨絲夾在風裡四處飄灑,帶着幾分涼意。我沒有穿雨衣,也沒有打雨傘,我需要雨點落在臉上帶給我的涼爽。

我來到我家附近的那家建設銀行。業務員很謙恭地查看了我的證件,然後把我帶進一扇鐵門,隨着鐵門的關上,我心中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直覺告訴我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將要發生。我竟然緊張起來,而且怕怕的。我按照標籤上的數字很快找到了那個保險箱。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把鑰匙捅進鎖孔裡,保險箱的小門打開了。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手也開始顫抖,人在面臨危機的時候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保險箱只有鞋盒子一樣大小,而出乎預料的是裡面幾乎是空的,只有一個類似信封大小的紙袋,我預感到紙袋裡的東西將揭開一個秘密。儘管我做好了吃驚的準備,但打開紙袋後呈現在我面前的東西還是讓我大吃一驚。

原來紙袋裡放着四張照片,全是黑白的,表面已經失去了光澤,顯然已經過了歲月的侵蝕,但圖像還相當清晰。看着這些張照片,我幾乎窒息過去,因為照片中是年輕時代的夏青,她嫵媚窈窕,而最讓我震驚的是照片裡的夏青沒穿衣服。這是些裸照,按照時下的說法是寫真集。也說不清當時是甚麼感覺。我只是下意識地翻來覆去地看着每一張照片。照片是室內照的,背景是一個落地式窗戶,上邊掛着窗簾,鏡頭前面擺着一個長沙發,夏青或坐或臥做出各種姿勢,由於拍攝的角度不同,所以可以看見夏青的不同側面。照片中的夏青是高興的,她的臉上露着淡定卻又光鮮的微笑。青春是美好的,她抓住了生命中的機遇,記錄下了這美好的片刻,不知不覺中淚水糢糊了我的視線。應該說我是為失去了生命中這麼美好的東西而難過。這些照片反映的是夏青的美麗,這是我曾經的擁有,而現在卻不可復得。

回家以後我一直忐忑不安。入夜了,我的思緒卻越發活躍起來。許多陳年往事糾纏着我,更確切地說在刺激着我。我的神經異常興奮,腦海裡縈繞着數不清的問題和越想越混亂的雜念。我問自己為甚麼睡不着?為甚麼這麼興奮而又憂心忡忡?不錯,我留戀過去。不錯,我因失去了夏青而痛心。可是夏青她為甚麼照這樣的照片呢?我知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輕的夏青拍裸照是愛美的表現,這無可非議,可是我的失重感又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努力地挖掘自己的記憶,年輕時我喜歡過攝影,也經常給夏青拍照,可是我可以肯定地說這些照片不是我拍的,而且拍攝的現場我並不熟悉。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接下來的結論只有一個,這下我更睡不着了。

我索性從牀上爬起來,走到書桌前,打開檯燈,從抽屜裡取出放大鏡,開始仔細地查看這幾張照片。果然有了一些新的發現。在照片的右下角印着「東風照相館」的字樣。這是我們這個城市一家很知名的照相館,早先的名字叫「美人蕉」,有一陣子改成了「東風」,一直延用到九十年代初,後來又隨着恢復老字號的風潮,名字又還原為「美人蕉」,但已不再是照相館,而改成了婚紗攝影工作坊。我又把放大鏡移動到左下角,發現那裡印着1985的年份。算起來1985年是我和夏青結婚的第三年,小瑟大概一歲多。這個年份揭開一個重要線索。「線索」兩個字不禁讓我發笑。我甚麼時候成了收集線索的私人偵探了?

我更加坐立不安起來。越來越多的問題煩惱着我。我先躺下,心想這樣便於入睡,可是兩眼閉上以後眼前卻流動着照片上的那幾個畫面,睡意頓時蕩然無存。於是我坐起來,閉目養神,想讓自己進入疲勞狀態,但這簡直是不可能。不知為甚麼我想和小瑟通話,而且非要和她說話不可,然而當電話裡傳出小瑟的聲音時,我卻啞口無言。電話裡的小瑟說,爸,是你嗎?我想說是我,但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小瑟也哭了,她說我知道你是想媽媽了,有甚麼話你就說出來吧。這時我已淚流成河,不是不想說甚麼,而是想說的話卻說不出口,我竟然嗚嗚地哭起來,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3

我決定去拜訪一下美人蕉婚紗工作坊。

沒想到一間小小的婚紗攝影工作坊,裡邊的裝潢如同五星級賓館一樣,櫥窗裡陳列着雪白的婚紗和黑色的禮服,這些東西與我的年齡很不搭界,這大概是我感到不自然的原因。不過工作坊的禮賓小姐卻表現得十分熱情,她走上前來向我問好,然後問我說老先生需要幫忙嗎?我說需要,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我和小姐來到接待檯前,這裡應該是洽談生意的場所。我鎮靜一下自己,問小姐你們這家店是老字號,各項資料一定很健全,對吧?小姐微笑着看着我。我把她的微笑當作肯定的答覆。我說如果,假設,我想查一下大約三十年前的資料,不知貴店能夠提供嗎?小姐的微笑變得僵硬起來。她說您能不能告訴我您具體需要甚麼資料?我說就是一些憑證,如收據、存根,或者是底板記錄,總之能夠提供線索幫我找到我要找的人。小姐說對不起,老先生,店裡的規定是收據保留五年,三十年前的記錄肯定早就銷毀了。我的表情一定很沮喪,不然小姐也不會表現得如此為難。沒辦法,我只好取出那個紙袋,亮出那四張照片。小姐輕輕地「哦」了一聲,但她沒有失態,她表現出了極強的專業素質。她說這麼好的藝術照片。我鼓起勇氣,說照片裡的女子是我的太太,很不幸她去世了,就在前幾天,臨終前她把這些照片交給我,讓我找到給她照相的人,也好向他表示感謝。我的話雖然不那麼屬實,但我並沒有徹底撒謊,以我對夏青的理解,這大概是她的心願。小姐還是一副負疚的樣子,說對不起,我們確實沒有這樣的記錄,恐怕不能幫到您。失望和遺憾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收起照片,說了聲謝謝,便走出工作坊,邁着企鵝步走在街上。外邊的空氣很新鮮,清涼的氣息穿透了我的心肺。我往前走,沒回頭。可是沒走出多遠,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我轉過身,原來是剛才那位禮賓小姐。她有些氣喘,說老先生您先別太失望,也許還有辦法,我突然想起來我們工作坊有個老職工,大家都叫他紀老師傅,在這裡工作了四十多年了,現在已經退休,但還擔任這裡的顧問,每逢週末都會到這裡來幫忙,做些指導性的工作,您不妨星期六來問他一下,說不定他可以幫到您。小姐的話重新點燃了我的希望。我說謝謝你,你的心和你的外表一樣美麗。

週六我趕在營業時間來到美人蕉婚紗工作坊,一進門就找到了紀老師傅,他和我幾乎同齡。顯然他已經知道我將要到訪。我拿出那些照片,他掃了一眼,說他對這些照片確實有印象,因為他是經手人,而且就當時而言,照這種相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說絕無僅有,所以印象特別深刻。根據紀師傅的記憶,來沖洗這些照片的是個年輕人,相貌堂堂,而且一臉書生相,走進店裡時他有些緊張。他拿的是120膠卷,留下來沖洗,填好了單據就匆匆離去。紀師傅沖出底片後發現是女人的裸體照,根據當時的規定,他應該上報領導,甚至可以通知警方,因為這在當時可被認為是流氓犯罪,但紀師傅考慮再三後最終沒有這麼做,因為他不願意為這麼一件事毀壞一個年輕人的前程。取照片的時候,年輕人更顯得惶惶不安,看得出來他鼓足了勇氣來到這的。遞給他照片的時候,紀師傅向年輕人使了眼色,把他叫到一邊,告訴他這種照片不要流傳,給他沖洗這樣的照片,他承擔了很多風險。年輕人謝過了紀師傅,交了錢便匆匆離去。

我迫不及待地問紀師傅是不是還記得他的姓名?不記得,早就忘記了。那麼還能不能找到記錄他的地址的字據。所有的收據早就不存在了,再說為了安全,那個年輕人填寫的也未必是真實地址。本來已經看到的希望,現在又破滅了,我不免有些失望。我輕描淡寫地說了聲謝謝,準備結束這次談話。可這時紀師傅好像想起了甚麼。他說我記得那個年輕人胸前戴着校徽,上邊寫着「濱城外語學院」的字樣,而且他一定是教師,因為校徽是紅底兒的,如果是學生,校徽就應該是白底兒才對,這是我唯一可以提供的線索。

那天晚上,小瑟打來越洋電話,問了我吃飯情況,睡覺情況,還督促我要經常出門活動活動,不要總是悶在家裡,華佗說生命在於運動。我問她這是華佗說的嗎?她不敢肯定,但電視上的廣告是這麼說的。我倆都笑了。不管誰說的,反正多運動對你有好處就是了。說到最後,她突然問銀行保險箱查看過了嗎?媽媽留的是甚麼東西?小瑟的問題沒有問住我,因為我早已做好了準備。我說保險箱裡存放着我們當年的情書,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給你寄去。小瑟噗嗤地笑了,說我才不要看你們的私房話,再說我也不想知道我是怎麼生下來的。這就是小瑟,在性格方面她既隨夏青,也隨我。

 

4

我開始翻閱夏青的日記。

夏青一生有寫日記的習慣。她喜歡把七七八八的小事記錄下來,供她自己日後回味,偶爾也會跟我分享,但我從不主動過問,日記應該是屬於她自己的一片天地。她的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她病重不能提筆的時候為止。

多年積纍的日記本分放在好幾個箱子裡。我先在衣櫃的箱子翻找,然後又進攻閣樓,最後在牀底下找到了1985年的日記本。我小心翼翼地翻開本子的紙頁。由於對寫日記獨有所鍾,日記本是經過夏青精心選購的。這一本是綢子面,上邊刺繡着梅花,我已經記不起來她是何時何地在甚麼情況下買的。因為年久的關係,紙頁已經變硬變脆,每次翻頁都發出唰唰的脆響。在我的記憶裡,這是我第一次翻看她的日記,因此心裡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日記裡的文字都很簡練,有時一日只有兩三行字,有時字數多一些,但通常不超過一頁紙,記錄最多是與天氣和與柴米油鹽有關的一些小事。4月11日的日記是這麼寫的:今天一整天天上飄着雨,這讓我想起李朔教我的一首打油詩――「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滑倒蘇學士,笑壞一群牛。」看到這我不禁噗嗤笑了。這首詩是我給她講起蘇軾的故事時唸給夏青的,她的記性好,甚麼事只要聽一遍就能記住。我繼續往下翻頁,又發現一條有趣的記述,日期是6月20日:今天小瑟特別好玩,她像往常一樣嘴裡咿咿呀呀地學說,不巧說了聲「啪啪」,這下把李朔高興壞了,他非說小瑟是在叫他爸爸,他喜出望外地喊着:「會叫爸爸了,小瑟會叫爸爸了。」我也不願意掃他的興,跟他一起歡呼雀躍。其實小瑟才一歲半,她哪裡會叫爸爸?李朔借題發揮,一定要慶祝一下。晚飯的時候喝了兩杯酒。近來他總愛找茬喝酒,這不能不引起我的關注,我要控制他一下才好。看到這裡,我的鼻子一陣發酸。我突然覺得我應該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追查,應該讓美好的記憶繼續美好下去,不然受傷害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然而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驅使着我,讓我不能就此甘休。大概是男人的天性使然吧。

我一方面希望找到我要找到的線索,因為它可以幫我解開一個謎團,可以把我帶進夏青的內心世界,一個被埋沒被隱藏的世界,然而就男人的自尊而言,我又何嘗不希望我是在捕風捉影,是在無中生有地多疑,我多麼希望我所追蹤的人其實根本不存在,可遺憾的是我的這個願望沒有得逞,我的目光在1985年8月11日這天的日記停下來,「濱城外語學院」字樣終於出現了,由於我一直在挖空心思地找一個線索,所以當它出現的時候,它給了我一個不期而遇的感覺。

這天的日記幾乎全篇在敘說小瑟的情況,說她一早起來在牀上不用人攙扶邁出了兩步,這標誌着她人生的起步。餘下來是她吃飯喝水學說話的情況,但在結尾處有這幾行字引起我的注意:下午去了濱城外語學院,去聽祝西東教授主講的英美文學,本來不想去,但我實在喜歡雪萊和沃茲那批詩人,講座非常精彩,沒有讓我失望。講座結束後下起了雨,我沒帶傘,只好冒雨走,突然跑來一個男生,給我撐着傘,他就是祝西東教授,他說講座時他已經注意到了我,所以散場後才一直跟在我身後。他的舉動讓我吃驚,又尷尬,然而心裡又有點竊喜。他這麼年輕,而又有風度,臨走時他找我要電話,我竟然給了他,不知道我為甚麼這樣做。

我仔細地讀着這段文字,至少讀了五遍。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追查探索,現在終於有了進展,我不知道是應該慶倖還是應該自悲。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氣憤的,雖然沒有暴跳如雷,但還是舉起了一個碗,想把它摔得粉碎,然而又覺得碗是無辜的,未來吃飯喝水還離不開它,所以又把它放回原處。

我又回到那本日記,又翻了幾頁,在8月16日的那一頁找到了更有價值的線索。又是寥寥幾筆:他果然打來電話,也不知為甚麼這通電話讓我很開心。

我的目光鎖定在「讓我很開心」幾個字上,長久地盯在那裡,因為這句話太重要了,太能說明問題了。我呆呆地想了一陣。從發現「濱城外院學院」到發現「祝西東」這個名字,再到發現「讓我很開心」的字樣,不過幾分鐘的事情,但對我來說好像過去了好幾個世紀。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發現,是具有震撼性和摧毀性的發現,就如同一串斷了線的珠子找到了線頭,一副凌亂的拼圖找到了關鍵性的拼片,接下來的發展似乎都無關緊要,因為不管是甚麼樣的組合,故事結局都是同一個。面對這樣的結局,我作為丈夫的地位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何冷靜判斷,公平辦案,所以我必須擔當起第三者的責任。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精於推理,細心地分析。我想,從夏青遇見祝西東的11日到她接到他的電話的16日之間相隔了五天,表面上看這沒甚麼,但實際上它能說明一個處心積慮的計劃。按照常理,要得到一個女人的歡心,在得到她的電話號碼以後的五至七天內是最好的通話時機,如果一兩天內打電話,會顯得過於唐突,容易引起女方的反感,而等到第八天以後再打電話就顯得過於冷淡,會導致熱度冷卻。由此可見,這個祝西東是個風月老手,是個有經驗的色狼。可是不對,如果他是色狼,那麼夏青又是甚麼?我李朔又是甚麼?我的心跳不再均勻。我快步來到廚房,點着了煤氣爐,看着跳動的火苗,我想把這日記本連同那幾張照片一同扔到火中,讓它們燃燒起來,可是當火的熱度撲在我臉上的時候,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阻止了我,我收回了手,手裡的日記本沒有毀之一炬。

令人不解的是在8月16日的日記以後,祝西東的名字和濱城外語學院的字樣再也沒有出現在夏青的日記裡,我翻遍了整本日記本都沒有找到任何和那些照片有關聯的字句,除了不解,我還感到困惑,甚至有些失望。

失眠症又發作了。那天夜裡我怎麼也睡不着,躺在牀上不停地翻騰,吃了兩片安眠藥也無濟於事。不應該啊,不合理啊,難道夏青的這段經歷就此了結了?不可能,這不合理。要知道一個故事沒有發展就沒有後續,而後續跟不上也不能構成結局。一定是我太粗心了,或者說是夏青太精細了。是不是我忽視了甚麼?我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重新坐回到書桌前,打開檯燈,再次翻開夏青的日記本,只是這次我更加嚴謹,更加細心,最大限度地發揮出理解力和想像力。果然有了新的發現。8月25日這天的日記沒有記載任何生活片段,然而卻引起我的注意,因為那頁紙上寫着一首詩,是威廉.華茲華斯的《水仙花》:

 

我孤獨地漫遊,像一朵雲

在山丘和谷地上飄盪,

忽然間我看見一群

金色的水仙花迎春開放,

在樹蔭下,在湖水邊,

迎着微風起舞翩翩。

 

連綿不絕,如繁星燦爛,

在銀河裡閃閃發光,

它們沿着湖灣的邊緣

延伸成無窮無盡的一行;

我一眼看見了一萬朵,

在歡舞之中起伏顛簸。

 

粼粼波光也在跳着舞,

水仙的歡欣卻勝過水波;

與這樣快活的伴侶為伍,

詩人怎能不滿心歡樂!

我久久凝望,卻想像不到

這奇景賦予我多少財寶,――

 

每當我躺在牀上不眠,

或心神空茫,或默默沉思,

它們常在心靈中閃現,

那是孤獨之中的福祉;

於是我的心便漲滿幸福,

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

 

這首詩我反覆看了好幾遍,直到眼前的字體變得模糊。詩是用鋼筆寫的,字迹工整而又清晰,沒有一點馬虎的痕迹。我仔細地讀着詩中的每一字,每一詞,甚至連標點符號都沒有放過,細心地品味着其中的含義。讀着讀着我的腦海裡出現了這首詩帶給我的意境――綿延的山巒,潺潺的水波和隨風搖擺的水仙花。我不是詩人,雖然平時喜歡舞文弄墨,而那只是為一時取樂而已,然而這首詩卻觸動了我的哪根心弦,讓我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而這個感覺來得是這麼自然,那麼順暢,像一股清泉噴出泉眼。

這時天色已經發白,窗外已見晨光。我坐在這灰濛濛的光線中,默默地思索着,感受着,物理地,化學地,但更多的是靠數學運算。我拉開抽屜,取出那四張照片,把它們攤放在桌上。照片中的夏青是這麼美麗動人,她的身體像白玉石的雕像一樣讓人沉醉,讓人遐想,一種類似脈衝的力量撥動了我的心弦,誘發了我的想像力。顯然這組照片和這首詩是互相呼應互相對稱的。詩中的山丘、谷地、湖灣和水波無一不是照片上展現出的景象。我不知道是《水仙花》這首詩激發了攝影者拍攝這一組照片還是這組照片讓攝影者想到了威廉.華茲華斯的詩,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詩和照片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是為了表達同一個感受,而最讓人揮之不去的認識是照片和詩這兩樣東西是出自同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祝西東。

得出這個結論後,我並沒有像小說或戲劇中描寫的那樣感到百感交集,相反的,我的感覺卻出奇的平靜,甚至感到釋然,也不知道我為甚麼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我累了,我太睏乏了,突如其來的疲憊感就像長途跋涉的人在看到目的地的那一刻往往會癱倒在地上一樣。眼前的照片慢慢地模糊了,虛去了,照片在漸漸地隱去。晨光裡似乎有一種向上提升的氣把我輕輕托起來。我在上升,我在翱翔,原來我在飛,時而穿過雲層,時而從海面上飛過,時而又攀上雲端。雖然我已身不由己,但是神志還是清楚的,因為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地做過同樣的夢。不久在我的下方出現了水,在清澈透明的水面上漂浮着水仙花,不是一束,也不是兩束,而是千百枝的水仙花在隨風搖晃。水仙花的花瓣潔白如玉,枝葉翠綠如茵,耳邊突然聽到有人在默誦着《水仙花》的詩句。朗誦者用的是我十分熟悉的聲音和語氣,輕柔的,緩慢的,像是在向我述說着甚麼,解釋着甚麼,那個聲音像是在讓我在這詩意中睡着。夏青她沒有向我隱瞞,她選擇了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就是出於對我的忠誠,也是對她的忠誠,也是對我們這個家的忠誠,因為美好的東西就應該讓它美好下去。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確實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很沉,像一個睡在襁褓裡的嬰兒,奇怪的是我心裡知道我在做夢,可又不能從夢中醒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我估算了一下,時間應該是美國的晚間,於是我給小瑟掛了電話。

小瑟有些吃驚,她說爸爸,你很少給我打電話,今天是怎麼了?不會有甚麼重要事情吧?我說也沒有甚麼重要事情,我只想告訴你我想去美國看看你。小瑟顯得很高興,說太好了,我兒子早就想外公了,我老公也會歡迎他的岳父大人的。我說是呀,我是想抱抱外孫,好好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沙 石 美華文協榮譽會長。畢業於天津師範大學英文系,現居舊金山。作品發表於《香港文學》《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等,短篇小說〈玻璃房子〉曾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7年中國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