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蓬 草:吃的藝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蓬草

這兩個人,一下子坐直了身體,臉色莊重,神態認真,他們說話了,看來意見不相同,才交換了三言兩語,甲君已把聲調提高,像有壓倒對方的意圖;乙君聽着,臉色漸漸泛紅,有點激動了,搖擺着手,說出一連串的話,是抗議、也是辯護吧。聽不到,或是聽不明他們說話的人(他們說的是法文),一定以為這兩個人是在討論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了,有點擔心,只希望他們不會最終相罵起來,或甚至大打出手。我便安慰那些擔心的人:不會的,他們在爭論些甚麼呢?不是政治,不是宗教,只是「吃」罷了!並非說「吃」這件事不重要,相反,對我這個凡人來說,它的重要性遠遠高於政治和宗教,沒有政治意念不會死,沒有宗教信仰不會死,但我如沒得吃,保證要餓死!吃在法國,不僅是為了生存,更被認為是藝術,十分重要,這兩個人是在為藝術而争論,是有文化的表現,既是文明的人,當會自制,他們爭辯的只是關於一道菜餚的正碓烹飪程序,相信他們不會因此而動武,旁觀者大可放心。

既是藝術,便有高超的地位,很多人仍舊相信法國菜是世上最好的、是第一流的。這兒的美食專家會給餐館打分,會給廚師打分,一顆星兩顆星的作為評價標準,哪間餐館哪個廚師新得了星,法國的新聞報道一定會作為大事的報告一番,坐在電視機前面的小市民看着便流口涎,知道自己此生未必有機會上這個館子品嚐美味(因為太貴,也可能是太遠),加添了憧憬、想像,反正吃不到,更誠心誠意相信法國烹飪的高超地位,驕傲得不得了,自豪一番後,看着是吃晚飯的時候,便到廚房燒開一鍋水,煮意大利粉去了。這還算是真的烹飪呢,否則乾脆的從冰箱中撿出一盒從超級市場買回來的已煮好的食物,放進微波爐中加熱,數分鐘後便有得吃的,就捧着盒子吃,連碟子也不用,吃過後,把盒子一丟,完事了。

這是很多現代人、特別是獨居的人解決煮食問題的方法,法國人也不例外。當然,人們會有上館子的時候,就是上普通的、大眾化的那一種餐店,它們不會受到美食專家的青睞。煮甚麼?吃甚麼?吃就是吃,簡單的便好,不用多花錢的更好,和美食扯不上,更談不到藝術了。很多餐館(特別是設在遊客區的),明白一般食客的心理,絕不會給自己添麻煩加工作,不用上市場選購原材料,一切均可以直接從工廠運送過來,蔬菜肉魚,全是急凍的、早已洗淨切好的,只待解凍後放進鍋中或煎或炒,這樣子的餐館還算是認真的了,有些乾脆的從工廠購買各款已煮好的菜,從魚湯至牛排,從冷盤至點心,想要甚麼便有甚麼,全是急凍的、或脫了水的,餐店可以長期的把它們保存。廚房裡,最重要的設備是冷凍箱和微波爐,至於「廚師」的工作,是把菜解凍、熱好,有微波爐便可以,大概連鍋子鑊子也可免掉。

這種情況,說實話不是近日來才出現的。很多年前,我在巴黎市的一間餐館吃菜,把叉子插進食物中,吃一口,表面上的一層是熱的,再吃一口,中間的一層是冷冰冰的,我便明白了,把侍者叫過來,請他把盆子拿回廚房,讓「廚師」把菜重新「熱」(我沒說「煮」)好。侍者的雙頰是紅了一點嗎?我不能確定,他一語不發,拿起盆子便走了,像是慣了這個局面。

另一回,在另一間餐室中,乘着菜還未上桌,我先去洗手,經過廚房時聽不到烹煮的聲響,也嗅不到油煙和食物的氣味,我大膽的把廚房的門推開一小縫,窺望進去,視線立即給一塊大黑布幔遮擋住了。布幔後,傳出一點人聲,不時有人開關甚麼櫥櫃,砰砰嘭嘭,就是沒有我期待的那種粗獷可喜的煎、炒、炸、烤的熱鬧,更沒有撲面而來的食物香味或油煙水氣,一切顯得像魔術表演的神秘。我缺乏把黑布幔掀開的勇氣,只是怏怏的離開。終於,菜上了桌,我的胃口卻減少了。

想來這種趨勢是無可避免的,我如是店主,看着別的餐館均是這樣做了,還會花時間上市場選購蔬菜水果、買肉和魚嗎?還會為客人烹煮得滿頭大汗嗎?勞動一番,看着成本高了,需要加價,否則難以維持下去,但一加價,客人便減少了,倒不如和別人看同吧。時代進步,食物工廠越開越多、越開越大,菜式是世界性的,從俄羅斯的紅菜湯至日本的壽司,從西班牙的土豆煎餅至印度的咖喱雞……應有盡有。至於法國菜,更是一應俱全,從冷盤至主菜至點心,長長的商品目錄,餐店主人看着便心動,有這麽多的好處,不用傷神研究菜單,不用烹煮,更重要的是如大量訂購,貨價更廉。當然要大量購買,反正全是急凍的、或脫水的食物,可以長期儲藏,需用時便撿出來,再不會有浪費食物這一回事。

有另一種法國餐館,為了要表明與眾不同,要創新呢,便推出「新烹飪」這一回事了。「新烹飪」的結果是甚麼呢?碟子上,排放了幾顆青豆,數條紅蘿蔔絲,數片香葉,中間是一小片肉,最後用一種濃色的汁液淋在上面,畫出一些花紋或圖案來,看着,這一切是有點藝術的意思了,但卻不保證能令人的食慾大開。鄰桌也上了菜,用很漂亮、銀光閃閃的一個大圓罩子蓋着,侍者很鄭重的把罩子掀起,偌大的碟子上,放了一片沙丁魚,點綴着它的是數片海藻,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一整條的沙丁魚骨,大模斯樣的躺在海藻的一旁!客人看着,是有點詫異了,但不敢說話,因為這一定是新烹飪,他不能表現自己的無知,只是不大清楚該如何對付那一條魚骨,想着它既是藝術的一部分,只好留着它,不時偷看它一眼罷了。

巴黎仍是美食之都嗎?在市中,舉目一看,多是快餐店,出售各式各類的三明治、比薩餅……更少不了的當然是麥當勞店。想當年,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上出現第一間美國式麥當勞快餐店時,不少法國人痛心疾首,認為是對飲食行業的一種侮辱,說:這樣子的東西是能吃的嗎?便用了「不良食物」這個形容詞來形容漢堡包。結果如何?麥當勞店大受歡迎,在法國越開越多,生意越來越紅紅火火。到了今天,不少法國餐店還要和麥當勞店争生意,公然的在菜譜上列出漢堡包來,和麥當勞店不同的是,在法國餐館裡,漢堡包是放在一個碟子上盛來,桌上擺放着刀和叉,大概是讓客人可以吃得較文明一點。

從此,我很少上法國餐館了。正宗的法國餐館不是沒有,但已需要花時間去尋找,再說我付不起(也不願付)那麽昂貴的價錢去吃一些末必適合自己胃口的東西。那麽我愛吃的是甚麼呢?還是熱騰騰的蒸魚,香氣四溢的燒鴨,滑溜溜的葱油雞……這是我胃口大開時希望能吃到的東西,否則,一碗煮得老實的白米粥,便能令我安慰,感到滿足。我也愛吃蔬菜,但要煮熟了的,要一碟子一碗子的盛過來,不是數條數片或數粒的寒酸模樣。我一點也不能接受法國菜的新烹飪,等如我不喜歡吃日本菜,看着那些一條條、一顆顆的不冷不熱的東西我總是疑心大起。

人家嘲笑我,說我是蠻子,不會欣賞法國菜,一點也不懂得吃的藝術,就讓他們笑話吧,我是誠實的。為甚麼我要喜歡正襟危坐、拿着刀子叉子和那片生菜葉子那一小塊肉片糾纏呢?白灼蝦便好,清蒸蟹更佳,我用手拆着吃便可以了。大寒天,熱乎乎的一碗湯或一碗麵,奢侈一點的是羊肉煲或各式火鍋,吃得出了一身的汗,心滿、意足。有時,我甚至會懷舊,遙想童年時吃過的東西,如砵仔糕。夜來,街上有人挑着擔子,走着路,擔子裡放着砵仔糕,圓潤光滑,一碗紅一碗綠,那麽好看,記憶中當然還有黑色的芝蔴糊,一身穿透着小洞的白糖糕……更難忘的是後街的一間雲吞麵店,有一個包雲吞的師傅,他神態認真的對着桌上的一大堆肉餡子,兩手飛動,看不清他是怎樣弄的,雲吞已出現了,一個接連着一個,像花朵一般紛紛落在大盤上,店子的另一旁,沸騰着一大鍋香氣撲面的湯,熱切的在等待着。小孩子的我站在店門外,看得傻了。至今,這個景象,仍能夠令我怦然心動。

 



蓬 草 女,原名馮淑燕,廣東新會人。1975年移居法國巴黎,現專事創作與翻譯。已出版的有小說《蓬草小說自選集》、《頂樓上的黑貓》,小說及散文合集《北飛的人》,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