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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培凱:散文如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鄭培凱

散文如詩,是甚麼樣的散文呢?散文詩,是散文,還是詩呢?這樣問,就是散文,不是詩了。

散文如詩,像泥石化為美玉,經歷了幾千萬年,也許億萬年的壓縮,泥石的記憶化成了風,璞玉就成形了,經過時光的琢磨,戴在你纖細柔膩的手腕上,凝聚了沉潛的深情,為優雅的風姿寫詩。當然是詩,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去問科學家,他會給你清晰如散文的答案。

美麗的玉鐲是詩,地質裂變的演化呢,琢磨的過程呢?戴在美麗的手腕上,是詩;放在玉器店裡,或在拍賣行裡喊價,就是散文。差別在哪裡呢?因人而異嗎?不問,是詩;一問,就散文了。那麼,我說,是從拍賣行裡高價拍得,送給心愛的美人,博得她的歡心,應該是詩吧?非也,問得魯鈍,就成了濫俗的散文,唐突心底的美麗願想了。

然而,散文也可以如詩,很美麗,很脫俗,像張岱寫湖心亭看雪,「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冬天的孤山,是臘梅飄香的時節,讓人心靈有所感受,卻想不出描摹的字句,直到林逋說了暗香疏影,成就了詩境的優雅蘊藉。氣勢磅礴的英雄神話,是詩,還是散文呢?宙斯手中擲出的雷霆,普賽頓翻江倒海的三叉戟,激起荷馬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想像,吟唱天空與海洋,敘述阿奇里斯的憤怒與奧迪修斯的漂泊,如霹靂雷震,如巨浪海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鋪述古希臘的暴烈與無常,算是詩吧?「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詩,詠梅而成千古絕唱;荷馬的《伊利亞德》與《奧迪賽》是長槍大戟的史詩,是傳說的歷史,連篇纍牘,是說書故事,人物眾多,歷歷在目,還是詩嗎?別問,一問便糊塗。

古人分別文類,一分為二, 一是詩,二是文,有韻為詩,無韻為文。《離騷》是詩,宋玉的《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是不是詩呢?蘇東坡的《前後赤壁賦》,是詩,還是文呢?莎士比亞的傑作,無論是布魯特斯與安東尼的演講,還是哈姆雷特的喃喃自語,都是無韻體寫成,是詩,還是散文?看來押韻不押韻,與詩的本質無關;有韻無韻,只是分類文體形式的定義方式。假如古人下了定義,說寫花寫草是詩,寫戰爭就是散文,成了人人接受的傳統,那麼,屈原的《離騷》是詩,他的《國殤》就是文了。很不通的,是吧?

世間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寫成文章,可以成詩,也可以成為散文,只要寫得好,管他是詩是文,都可以璀璨不朽,都能昇華成詩。想到你手上戴的玉環,心靈就為之飄盪,如詩如夢,寫甚麼都是美麗的詩篇,詩也好,散文也好,都是縈迴在心湖,盪漾不去的芬芳。

和氏璧的故事卻是讓人感喟的散文,無限淒涼悲愴。世人有眼無珠啊,一塊璞玉拋棄在人間的泥溷,琢玉的工匠為甚麼看不出來呢?不是一生都鑽研如何切磋琢磨嗎?就有人說,怎麼能怪玉匠呢?現代人有那麼多精密的儀器,不是還在那裡賭石,而且經常賭輸嗎?只能怪卞和命運乖舛,沒遇到慧眼,自己又不會琢玉,慘遭刖刑,就像《紅樓夢》裡的人物,一個個風華絕代,下場卻淒慘悲涼,「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人生本是詩,到頭來卻是一篇散文。

那麼,《紅樓夢》總是詩吧?如此的波瀾壯闊,如此的動人肺腑,像荷馬加上莎士比亞,再加上杜甫、蘇東坡與湯顯祖,讀來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學者說,不是,那是小說。

 

 


 


鄭培凱 教授,美國耶魯大學歷史學哲學博士(1980),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博士後(1981),曾於紐約州立大學、耶魯大學、佩斯大學任教近二十年。1991至1995期間,於台灣大學及台灣清華大學任客座教授。1998年在香港城市大學創辦中國文化中心,擔任中心主任,兼主講中國文化的教授。現為中華學社社長,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諮詢委員會主席,兼任香港藝術發展局顧問、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顧問等職。研究範疇包括文化美學、中國思想意識史及物質文明與文化審美的關係,文藝創作以現代詩及散文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