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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騎士:濠江煙雨鎖朝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綠騎士

澳門離香港不遠,但只去過幾次。

少時,住在港島西區山腰,從沒有出外旅行。太平山頂其實在頭上不遠處,卻已是高不可攀。去一趟九龍便是很特別。去澳門!簡直是遠征,是童年唯一一次的大旅行。

母親帶着我們六兄弟姊妹去找父親。夜船,最底層的大艙裡擠滿橫七竪八的乘客。深夜仍是燈火通亮。人們買着吃不完的零食,橄欖花生糖果,吵鬧地玩紙牌。已不記得根本有沒有熄燈的時刻。我們高興得像一群首次出籠跑到花果山的猴子。

在茶樓見到父親。他和母親不知有甚麼可以談得這麼長久。我一夜沒有好睡,很快便疲倦地伏在杯碗與蒸籠之間。只隱約聽懂了一句話,父親沙啞的聲音說:「若你把孩子們留下來,我立刻便跳海死了。」也沒有擔心,模糊地睡着了。

不知終於怎樣,總之父親沒有去跳海。晚上我們又大拖小抱地乘夜船回香港了。

船上盪漾,像艘好玩的大搖牀。完全不會想到,波濤上起伏無邊的辛酸。

白手興家致富的父親,生意失敗,躲到澳門避債。落難,不過仍有四姨太服侍,他仍擁有寒酸的籌碼。三個傭人一個司機都不見了,母親的珠寶都典當盡。那時原來已被捲進了一場巨大賭局,命運的骰子如冰雹亂打,唯一的本錢是勇氣。時間是個失憶的荷官,重複地玩着一個似是複雜、卻又單調的博彩遊戲。規則是:成人忙碌地老去,孩子忙碌地長大。

澳門是怎樣的?是一間很大很擠的茶樓。

 

第二次去澳門,已是多年以後。那年代很少人出外旅遊。在電子廠人事部工作,與十多個同事一起去玩一天,竟也覺着滿滿的的異國風情。大三巴、媽閣廟、北望洋燈塔,匆忙經過,都興高采烈地拍下到此一遊的照片。然後去吃大餐,當然到賭埸逛逛。有位運氣很差的同事,大家都暗中盯着她,如果她買大,自己便買細,一定會中出。她在吃角子老虎機前,把輔幣入光了,仍無動靜。她便叫一位同事替她佔着機,再去換零錢。她一轉身,同事順手入了個錢幣,哇啦啦光閃閃的jackpot 響起。我頭一次想,真有氣數這回事。

澳門是怎樣的?明媚陽光灑在年輕的笑聲上。巨大的自助餐桌,擺滿使人眼花繚亂的佳餚,叫人想變成一隻四個口的八爪魚,各款都抓來盡情享嚐,生命像道盛筵。手上是豐富的賭本,沒有甚麽怕輸不起。

 

在巴黎,一個早上,仍在睡夢中,有人輕輕敲着門。原來是他,從三十多公里的近郊跑來,因為今年第一次下雪,要帶我到樹林去看。

清晨林中飄雪,一瓣瓣都是靜默的音符。

然後,未婚夫第一次來到亞洲,帶他去澳門,他十分喜歡。風景幽美的葡領使公館、主教山、大炮台……訴說着澳門輾轉的命運。殖民者與原居民間聚着複雜的積怨和傷痕,但也有兩國人民的通婚與融和。聖母雪地殿、花地聖母堂、玫瑰堂、 聖安多尼堂……與哪吒廟、康公廟、蓮溪廟、觀音堂……都相隔不遠。早期人們主要依靠捕魚為生,十分渴望有神明庇祐,天后如是,山上聖母也一樣,都盼候着親人從海的波濤歸來。我們踏着與海和船有關的碎石圖案行人路,嚐着微焦月亮似的葡國蛋餅……他尤喜歡路環的聖方濟各聖堂和那一列圓拱門。還有幽靜的黑沙灣,每步都是魅力。那時的澳門,雖也以賭場馳名,仍處處透着閒適的小鎮風情。

澳門是怎樣的?溫馨小餐館裡,濃濃的葡國情調,燈光體貼地掩映,杯中白酒小湖盪漾着芬芳的諾言。

 

父親去世時我在法國,也沒有很大激動。懂事後與他沒說上過一百句話。少年時因家境窮困所受的委屈、母親的酸苦,使我對他滿含怨懟。

然後再去澳門的時候,是與丈夫帶着三歲的女兒回港,跟兄妺們一行十多人推着坐輪椅的媽媽。午飯後各自分頭活動,大夥兒多是擁了進賭場。我與外子和女兒在街頭蕩,多年前來過,已完全不認得路,又懶得費心去找目的地。忽有個主意,隨便上一輛公車,也不理會載去甚麼地方,坐到總站便乘同一號車回來便是了。沿途閒閒看風景,忽見到一座紅牆綠瓦的廟宇,就說:「不如下車去看看。」逛了一會兒,再要去等車繼續路程的時候,赫然見到旁邊是一所火葬場。忽地心念一動:父親是火葬的,忘了問家人是在哪兒,不如就進去瞧瞧。管理員說:「如果沒有號碼,無法查得到。」這麽巧,旁邊有個鑿字工人聽到,隱約記得不久前刻過這名字,自動帶我們去找,竟然確是供奉了在那兒。於是買了香燭,也拜祭了父親一場。

回到酒店時告訴兄妹,他們笑說:「父親有靈,喚你下車去拜他的。」信不信由你。

那時母親在一旁聽到,淚竟汩汩地湧出來。是哭那個她恨了大半輩子的人,或是哭自己悲苦無奈的命運?

《一百年的孤寂》中有一段大意說,有個親人葬了在這土地上,你便屬於這兒了。父親沒有被埋進土中,不知算不算?

澳門是怎樣的?竟是冥冥中有血緣牽連的地方。

 

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兄弟姊妹,有一次都同時回港。去柴灣山上拜祭了母親,俯視茫茫無奈的城市。然後又一起去澳門。如果不是哥哥們帶路,我也不懂找。父親的骨灰已遷了去舊城區中,一間陰暗的火葬靈場中。與母親,都是灰燼了,再怎樣計算仇恨?

路環已不是島。我們從一個賭城去另一個賭埸。有個哥哥輸了,有個贏了……在「威尼斯人」,仰看雲朵在永遠晴朗的「天空」流動。一切假象都可以亂真。

大夥兒除了找著名的餐館吃飯,對別的都興趣不大。我也不在乎,難得分別從天涯海角而來,只要可以相聚,名勝古蹟都退為不重要的背景。沒有人提到童年第一次到澳門之旅。像把回憶都典當了去換來籌碼,只管投注在今天。

母親靠替人縫衣把我們六個孩子辛苦地扯養大。後來因血壓常要去醫院覆診,長長的輪候時,總帶着一大袋用剩的羊毛線為我織一件繽紛的上衣。她不識字更沒聽過甚麼是美學,卻自會用灰黑為經緯,把色調配得鮮麗。她這輩子輸通全方位,愛情健康富貴,三個賭注都血本無歸。卻埋頭綴拾幸福的斷絲,為六個孩子編織出上路的擋風衣。

當年對父親怨懟也淡然了。漸明白以那個年代來說,他三妻四妾也許不算過分。而他失意落魄時的孤苦也必很難受。

澳門是怎樣的?是一大堆剪不斷理還亂的人間恩怨。卻有手足溫情遙遙牽連。也是一張王牌。

 

向來只想到澳門的紙醉金迷和各種玩意如賽車跑馬等。近年去了兩次,都是因為文學會議,才發現到澳門的另一個面貌。在澳門大學優美的環境中,來自五湖四海的文化人,研討旅遊文學。今天旅遊成為人們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探討這個課題很有意思。而亦見到許多人努力對文化追尋,辦刊物,戲劇等。澳門基金會更是致力發展澳門文化學術、社會經濟、教育、科學等與這城市緊密相連的精神領域。

主辦當局安排周到。除了聯同走訪澳門博物館,亦登上旅遊塔,享用旋轉餐室的美食與俯覧全市。並參觀了最新的綜合度假城,金碧輝煌中反映出十多年來此地驚人的經濟飛升。入夜後穿過路氹城,像穿過魔幻誘惑聚成的鑽石林。澳門特區政府聲明「以旅遊娛樂業為龍頭」,無疑非常成功。

後來我們兩人自己到處走。不勉強尋找已逝的小鎮風情,而欣賞街巷今天的動力。議事亭前地廣場上巨大的波浪紋風釆朗朗,新穎的藝術博物館、文化中心、科學館……

溫馨小餐館裡,濃濃的葡國情調,燈光體貼地掩映,杯中白酒小湖盪漾着歲月的憂愁與喜悅,竟隱隱回到四十多載前。當年清晨帶我去樹林看雪的白馬王子,現已白髮蒼蒼,雪都落在髮上了。

同父異母的二哥,最大的願望是當個國文老師,卻一輩子在酒樓中當會計養活一家。他愛寫詩,曾送我一張他手題的「澳門遇雨有感」:「濠江煙雨鎖朝霞,欲去層霾望故家……自憐兩鬢潻華髮,欲喜柔枝見嫩芽……」無論你的夢想會否實現,時代都不會等待你,它會變,孩子會長大,不如追隨新的步伐,卻將新火試新茶。

澳門從一個樸素的漁家姑娘,長成了個世界矚目的賣夢魔術師。總之,一場場變着花樣的時代賭局中,澳門是大贏家。

 

 



綠騎士 原名陳重馨。原籍廣東台山,香港出生。畢業於香港大學英文系,副修中國文學,習國畫,曾任編輯、翻譯及教師。1973年赴法,進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於羅浮學校修讀美術史。1977年起定居巴黎,從事插圖、繪畫和寫作,尤愛詩與畫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