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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華嵩:地圖上的捷克斯洛伐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麥華嵩

在麻雀聲中看世界地圖集的日子,已是上世紀的過去。

當時,哥哥在英國唸大學,我在香港唸小學。哥哥每年暑假都會回來,每趟回來都會相約舊同學――我還記得其中幾位的綽號:「駱駝」、「大象」……到我們家裡打麻雀。他們常常開至兩檯,從下午到黃昏吵個不已,好不熱鬧。我成長時,麻雀在親戚之間很盛行,每當有聚會,就算是吃頓便飯的平常見面,也要先來幾圈才夠氣氛。耳濡目染之下,我到自己的朋友家中玩時,亦會打點麻雀(當然是不付錢的,大家切勿以此為一個陳年的「少年賭博」社會問題案例)。我每次玩都一敗塗地,也不懂得高級的玩法,根本不是比我長十歲的哥哥和其他親戚的層次。哥哥和友人在家中大打特打時,我都是自得其樂,尤其很喜歡在兼作書房與睡房的房間裡,半躺牀上看一本世界地圖集。不要以為我關起門就能躲開竹戰,他們也常常在房間裡開檯的,我避無可避。但我早已習慣了,也就很無所謂。

至於我為甚麼特別鍾情於世界地圖集,我可是啞口無言,解釋不了的。也許因為集內一切都很新奇吧:整個地球都被收進去,紙上的藍色海水、綠色平原與棕色山脈,雖然是象徵,但也代表了真正的壯闊,由是教我聯想翩翩。我特別被地圖集中的歐洲部分打動,因為哥哥自我很小時已去了英國留學,令我覺得歐洲是「酷」的理想國度;後來又有表親陸續負笈英倫,回來後閒談英國流行與經典文化,聽起來不只「酷」,甚至是英語所謂的很「posh」。我又記得,有一年聽到大伯說,在美國當教授的六叔(我也有好些親戚移居到了美國和加拿大,我對北美的興趣卻不知何故少得多),飛往挪威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挪威?挪威在哪裡?我聽都沒聽過!後來知道,它是一個北歐國家――原來和英國一樣在歐洲,還要是歐洲的北部,說不定是冰天雪地的異域!嗯,一定要找一本地圖集看個究竟……就像今天我們聽到一個有趣名詞或一樣有趣事物,就會條件反射地往網上搜尋。當年的我,卻只能半躺在牀上看世界地圖集。

我那時一定很着迷於歐洲的土地上,怎麼可以擠滿和嵌進一個個形狀不規則的國家。當中有一個長條形的、名字也很長的國家,它叫Czechoslovakia,即捷克斯洛伐克。捷克斯洛伐克在歐洲地圖中,就像一幅砌圖裡的一塊;無論它算得上是大塊還是小塊,它和其他各塊一樣都是完成砌圖所必須的。我一定問過自己:捷克斯洛伐克是甚麼樣的地方?它背後有甚麼故事?很多年之後寫這篇文章的一刻,我還記得地圖上的捷克斯洛伐克。

捷克斯洛伐克只能屬於過去的記憶,因為它已經不再存在。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出現,是當年戰勝國約法下的地緣政治結果。納粹橫行歐洲的年代,它曾被德國吞併;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它成為東歐的共產國家之一。九十年代初,東歐鐵幕被打破,捷克斯洛伐克一分為二,變作捷克和斯洛伐克兩個不同的國家。兩國之中,捷克在古代屬於波希米亞的本部。今天「波希米亞」可用作形容一種文藝生活態度,但它也是歷史上的疆域,曾經有自己的王公貴冑。莎士比亞《冬天的故事》甚至以「波希米亞的海岸」為場景之一,儘管古代的波希米亞是沒有海岸線的內陸邦國。大文豪因為這個常識錯誤,自他自己的年代開始就一直被取笑,但也有人替他說好話,指出波希米亞曾幾何時有一個國王的疆域短暫地延伸至海岸,云云。然而,莎士比亞不只在劇中說波希米亞有海岸,還說它有沙漠(捷克肯定沒有沙漠),那可是更難辯解的!

說到捷克斯洛伐克像是歐洲砌圖的一塊,我也記得,小時候,曾經在同一間睡房/書房裡,花了近一個月,砌一幅二千塊的砌圖――可惜的是,砌成後發現丟失了僅僅一塊,即是功虧一「塊」了!為甚麼我會有如斯興致,我現在已忘掉,因為我今天肯定不會有時間和耐性去跟一大堆形狀不規則的卡紙鬥爭二三十天。醉心砌圖的愛好者將砌圖視作一種藝術、一種展現宏然尺幅的成就――對最頂尖的砌圖者來說,二千塊是小事罷了――我十分敬佩他們,自己卻沒有能耐與慧根步其後塵。至於我小時的二千塊砌圖,它完成後呈現的是山巒環抱、鮮花簇擁中的一間傳統瑞士房舍,在三角形屋頂和雕花木簷下,整齊排列着幾層獨特的綠色百葉窗扉(我很記得那綠色),每扇窗前都有一個花槽,每個花槽裡都有一叢或紅或紫的芳卉。寫着寫着,我漸漸明白當年的興趣何來――因為我長大的地方肯定不是那種樣子的。我在港島一幢七十年代建成的大廈的九樓中長大,四周在年月推移下不住出現更多更高的住宅大廈,日間總是有很多噪聲,不是新地盤的打樁聲,就是街道維修的鑽地聲。因此,我小時有一個夢想:我夢想自己住在圖畫一般的歐洲小村裡,生活恬靜,與世無爭,鄰居都是閒逸的老人家(一個小朋友為甚麼會夢想自己與老人家為鄰,我今天想來是完全沒有頭緒的,不知是不是因為最疼我的爺爺奶奶都在我小時離去或罹患頑疾?)。亦也許,我看得太多七十年代以歐陸為背景的日本卡通片,尤其是以瑞士阿爾卑斯山為背景的《飄零燕》。我今天很難想像自己是主角小海迪的粉絲,不過當我還是五、六歲的小孩,和小海迪一樣年紀時,或者能夠與她認同吧。總之,正因為心中的夢想,我才會有蠻勁去跟二千塊瑞士房舍砌圖搏鬥。

很多年後的今天,我竟然在一個有四、五分像的環境裡居住。我所在的英國小鎮,沒有阿爾卑斯山的環抱,四野都是平地沼澤,我居住地點的鄰舍房子也不像瑞士傳統房舍可愛,但周遭是恬靜的,亦有不少老人家――我自己亦快成為老人家了。我不是活得詩情畫意或很閒適,反而整天忙着開會、講課和覆電郵,只偶爾寫點稿子和抽空看文學作品與音樂雜誌。但至少,我不用年復一年不斷忍受地盤打樁和街道鑽地的噪聲。一個地方的房屋與基建發展得不太迅速――至少不像香港那麼瘋狂地、貪婪地迅速――其實也別有好處。

我在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意識到原來自己自小已對歐洲的生活有所嚮往,哪管一切都緣於卡通片和太理想化的一廂情願。現實中的歐洲絕非理想世界,各國社會都有極多問題,也有很多生活淒苦的人。與其說我暫時移居到了一個美好地方,不如說我暫時活得還可以,命運暫時還不待我太差。

不過,差與不差,當然是相對的。我小時候的至親今天都已過世,尤其是爸爸和哥哥四、五十歲就離去,很多本來可能的歡聚時光都變作虛無的不可能。這叫快樂嗎?但另一邊廂,我今天在彼邦還算有自己的生活。令行旅受阻的環球疫情,特別教人想到這些事兒。執筆時,我已有一年沒回到過香港,在網上看到、讀到香港的種種,從街頭小吃到城市景觀,都令我有所懷念,而且往往觸動我的都是我以前不以為意的事物與印象,例如一串普通而惹味的魚蛋、一杯平凡而潤喉的竹蔗水、灣仔的迂迴電車路、又一城裡到處伸張的自動電梯、葵涌的老舊小舖……本以為容易忽略的景象與聲音,都已在心坎裡刻下回憶的烙印,當中自然包括多年前的瑞士房舍砌圖,以及地圖上的捷克斯洛伐克。

對――人活得久了,心中就會積下蕪雜的回憶烙印,像一個不知何故不住被寄往寄返、蓋滿郵戳的包裹,或一幅斑駁不齊、殘缺不全的砌圖。

 

 



麥華嵩 香港出生、長大,刻下在英國工作。大學畢業後愛上寫作,發表過散文、古典音樂與藝術評賞,及小說。著有散文集《觀海存照》《聽濤見浪》《眸中風景》,藝術欣賞隨筆集《極端之間的徘徊》,古典音樂小史及隨筆集《永恆的瞬間》,短篇小說集《浮世蜃影》,長篇小說《回憶幽靈》《繆斯女神》《死亡與阿發》《天方茶餐廳夜譚》《海角.孤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