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睿：在Rue Galande的房頂

會不會有人報警？

在這半夜，如果有人，正好從對面樓層，看到這邊的房頂上有身影俯伏蠕動，不知道他們會作何感想？

所幸對街樓房始終沒半點動靜，黑洞洞的巨幅窗扉靜悄悄的，不知道裡面的人是睡了，還是根本沒人。

倒是你掌心底下的金屬板，隱隱透出了底下房間的聲音。

那對葡萄牙老夫婦仍沒有睡。

法語的電視廣播，偶爾被不規律的葡萄牙語覆疊，他們顯然並沒認真在意電視的廣播，只是各自忙着各自手頭上的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每天其實都能從牆板，聽到他們的動靜，洗滌杯盤、移動家具，還有婦人不盡的絮絮叨叨。那天早上，你特意跟她說了一句「Bom dia」，但她卻沒有表現出你期待的雀躍或驚喜之情，只淡然地回了你一句「Bom dia」 就迅速將門關上，於是你就愈發覺得，這對夫婦的瘦小身軀，散發着一股卑瑣的生活氣息。

Sardinha老師說，上一代的葡萄牙移民，大都在法國從事低下和邊緣的職業，遇到陌生人，很容易就萌生自卑感和戒心。

各人都懷着不同故事和苦衷，來到這棟房子的頂樓。

這簡陋的閣樓房，會不會是他們積攢半生才終於覓得的安身處所？如果房頂最終承受不住你的重量塌陷，在這不到十度的寒夜，她一定會對你呼天搶地，直到《哭泣的女人》那樣，把眼耳口鼻如玻璃般散碎一地。

事情為甚麼會弄至如廝田地？

你只不過，去了一趟廁所。

早在看房子當日，房東已再三提醒，你最好仔細看看這房間，還有房間外面，設在走廊盡處的廁所。只是你太憤恨，舊居房東老太太不近人情，妄顧共住三年的賓主之誼，執意加租；又太貪圖，這閣樓房間僅距聖母院百步之遙的地理虛榮，致使你忽略掉，房間那A3紙大小的老電熱水器，僅能給淋浴箱提供五分鐘不到，微弱如童子尿一般的水流。至於那門鉸鬆脫移位，使用時需要以一塊磚頭權充門楔，充滿十九世紀貧民風的衛生間，更是你入住之後，才正式認真瞭解清楚。

「Toilette à la turque」，按字面翻，就是「土耳其廁所」，它總讓你想起大學一年級文本分析課研習過的《波斯人信札》，然而異國情調的想像，卻似乎仍無助於扭轉它給予你的既定印象。應該是在八十年代末吧？上一次見到這種長方形、中間有兩個凸處作為踏腳處的蹲廁，大概是在哪個窮鄉僻壤的新式衛生間，不協調的場景很有點暴發戶的感覺。細心塑出腳掌彎曲輪廓的踏腳處，彷彿極力想喚起你去關注它的設計美；但當你察覺自己正立足於穢物汪洋上的兩座孤島，你對它的唯一想法，就是盡量跟它保持距離。

疏於訓練，結果這夜你在睡前解完小溲，方發現自己步出走廊的時候竟忘了揣上鑰匙，而房間的門鎖卻早已自動關上。

讓房東，乘一小時車，從Saint-Germain-en-Laye過來開門？即使在平日，她也不可能這麼熱心，何況是這樣的一個冬夜。應該去朋友的住所求救？最後的列車，已經開出，抵着寒風，你能趿着拖鞋走多遠？何況半夜，是沒有人會應答，莫名其妙的門鈴或者叩門聲的，否則你早就可以向左鄰，借用電話；或者右里，借些鈔票，然後在附近找間旅館權且下榻，而毋用枯坐在走廊的角落，每幾分鐘，拍一下掌，啟動走廊上自動熄滅的燈泡。

不知道Z和Y兩口子是否已經睡了？那天，Z跟你說，下課沒事，你不妨過來，我和Y六點都要回餐館打工，你盡可在這十三平方米的小房子隨便上網、弄晚飯，然後再洗個暖水澡，回家路上，就不會那麼容易着涼。

你把鑰匙投放到信箱裡去，就開始探索夜間巴黎的另類風景。店幾乎都關了門，無論是Rue de la Villette這條支道，還是像Rue de Belleville這種商舖林立的社區主道，到了夜裡，除了咖啡館和酒吧仍亮着慵懶的橘燈，其次就只有阿拉伯人雜貨店會守着行人疏落的寂寥街道。或許是氣溫夠低，海鮮店的門外，並沒有腐敗的氣味，倒是仍瀰漫着日間的那股鮮魚的氣息，潔淨的感覺讓人想起龍蝦和麵包蟹，還有法國北部崖岸分明的地貌，還有白浪滔滔的海。經常能看到露宿者和着睡袋，在人行道的地鐵暖風排氣口顫抖，那是他們能找到最廉價的取暖方法。偶爾會在Jourdain的地鐵站月台，看到幾個醉漢舉着酒瓶和杯在瘋言瘋語，而如果你決定到Châtelet轉乘4號線，間中就能遇到那似乎剛嗑了藥，在列車裡腳步輕浮，卻仍然彈得一手動人結他的江湖樂手。

然而你更樂於在Hôtel de ville下車，穿過市政廳前的廣場，跨過塞納河，走向聖母院，再踱過那條短小的石橋，回到左岸的下榻處。冬天的晚上常有微雨，沾濕了雨水的磚石地和水泥地，在這遊客稀少的季節，反而能夠折射反映出平日難得一見的閃爍光輝。熄了燈的旋轉木馬，悄然佇立在市政廳廣場的一角，聖母院旁邊的紀念品店前，有時能夠看到一兩張被風捲落地上的明信片。酒吧露天座的透明雨篷沾滿了水點，傘狀的室外取暖器，有時夾雜着雪茄的氣味，教人很想駐足消磨餘下的夜晚。

石像彷彿在聖母院的壁面上竊竊私語，在這平日熙來攘往的廣場，竟有這麼一個時刻，容許你跟這負載着無數故事的建築，凝定一張僅僅存留在記憶的合照。

走廊的燈泡又再熄滅，地板上原來有從天窗透進來的月色。你想起房間洞開的窗扉，於是你站到樓梯的扶手上，從天窗爬了出去。

那真是個糟糕的房間，所以你在一個月後，連同相關的記憶，都統統退給了房東，直到去年，你在電視上，看到那棟七百多年的建築，幾乎付之一炬，你才明白，應該對這短暫惱人日子，心存感思。

16 Décembre 2020

à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