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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我認識的夜就不再是黑夜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1月號總第43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王良和

1

總覺這不是一次普通的旅遊。一把聲音說:好好觀察,你不是想認識更廣大的世界嗎?但芬蘭,二十年前去過了,感覺不及冰島和挪威美。為甚麼我還要去芬蘭?我不是過着幸福的生活嗎?第一次乘坐芬蘭航空,經濟艙的機位,椅子可以調校至讓人斜躺着睡;搭飛機三十餘年,第一次見識這樣人性化的經濟艙,十小時的航程,睡得舒適,到了赫爾辛基,竟然精神奕奕,感覺和坐商務客位差不多。航機提供的藍莓乳酪,更改變了我對乳酪的觀感──一向不喜吃乳酪,而我竟然半夜問空姐多要了一杯。到了赫爾辛基機場,牆壁是大幅溫暖的木板,北歐樸素的椅桌、几柱,簡淨不爭。

妻子說,想試試住冰屋、坐雪狗拉的雪橇:「還可以坐船出海捉帝王蟹喎!」

她知道我喜歡海,用大海引誘我。我在網上見過捕帝王蟹的船,在波濤洶湧的暗夜作業,大船顛簸得像會隨時翻轉,海浪噼哩啪啦撞擊船舷,轟然星碎。巨大的方扁鐵籠,隨着電動絞索拉到船上,籠裡滿是帝王蟹。

「不行,你不會游泳,在海洋公園坐海盜船,下船就吐,怎能出海去捉蟹?」

但我們還是來到冰天雪地的芬蘭了,並且很快住進了羅凡尼米的「冰屋」──其實是玻璃圓頂酒店,是妻子弄錯了。她老是說冰屋、冰屋──屋中一塊冰都沒有,屋外滿是白皚皚的積雪。玻璃圓頂酒店是一間一間分開、外形像飛碟的小屋,躺在牀上可以在夜裡看星、看疑幻似真的北極光──幸運的話。晚上,我躺在溫暖的牀上,只見通透的玻璃屋頂,夜空暗藍,有點霧氣,沒有極光的魅影,稀疏的幾顆星,叫不出名字。

平和的等待,眼中滿天星光──我和她躺在甲板上,只見密麻麻、銀閃閃的星星,掛滿天空;那是鋪滿露珠的蜘蛛網,又冷又濕。流星閃過,趕緊閉目許願──許過的願望已經遺忘。我在光害嚴重的香港長大,從未見過滿天星斗的夜空,更從未見過流星。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我大學畢業前,和她從廣州乘夜船到海南島,一探荒涼的天涯海角。那次行程,最美的記憶是星;每次回想,總覺得那夜的星光都帶着香氣和甜味。第二次置身相似的星光夜,已是大學畢業後十多年,在雲南。參加中華文化促進中心主辦的雲南文化考察之旅,其中一站是香格里拉,《消失的地平線》中的世外桃源。沿途卻見到山上的樹木,只餘一截一截的樹樁。晚上來到一個山寨,大家圍坐廳堂喝酒,欣賞穿着民族服的年輕男女彈琴歌舞,有的團友給拉到當中,身子隨節拍搖動起來。席間,我想小解,小伙子叫我到門外隨便找個地方。樂聲漸遠,推開門,門外是廣大神奇的黑夜,只見村寨山間,滿天的星爬得低低的──歌盡桃花扇底風,小小的柴門外,滿天寧靜的星。

今天會有第三個星光夜嗎?想着想着,迷迷糊糊沉入了通透澄明的深藍。

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團友都在問:你看到極光嗎?你看到星星嗎?

 

2

下午,領隊帶我們走進一間公司,在裡面換上特製的連身保暖衣、鞋襪、手套。我期待的冰上釣魚即將開始。我會釣到甚麼魚呢?要是四五十斤的大魚,得要好好搏鬥──一個人可以被摧毀,但是不能被打敗;雖然在香港,我最佳的戰績,只釣到一斤半的「大」魚。但芬蘭比香港大三百倍,能釣到更大的魚,完全是合理的期望。天色很快黑下來,在下午釣「夜」魚,還是第一次。我們魚貫上車,車子在冰天雪地中昂然前進──我緊張得掉進了波濤洶湧的大海。我不怕──小時候,我不怕海。

我唸幼稚園的時候,已經夠膽一個人去西邊街的碼頭釣魚。那時我喜歡看大人用粗蔴繩,把一個大大的竹籮墜到海中,籮裡有幾塊石頭,籮底有竹篾夾住的麵包皮。在海底敞開胸懷的竹籮,香氣四溢,誘惑着貪吃的魚;時間到了,悠悠晃晃一點一點上升,未拉到碼頭上,已聽到噠噠噠噠的聲音。我抓着欄杆,低頭緊盯着越升越高的竹籮,好羨慕啊──只見籮裡幾十條泥鯭,鮮蹦活跳,有的還豎起了背上、腹間有毒的尖刺。後來搬到華富邨,柔藍的海,成了一個小二學生的天堂。我在石灘學會游泳,學會用單鈎釣魚。那是香港人幸福指數開始上升的年代吧?我們從板間房搬到四百呎的廉租屋,家裡有了電視機、電冰箱、電飯煲,火水爐換了煤氣爐,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變成溫拿的sha-la-la-la-la。那時候,我最喜歡看《泰山》、《魯賓遜漂流記》、《小人國與大人國》,我的世界好像越來越大。有一套外國電視劇,講一個少年捉草蜢,划着小艇來到一個荒島,在島上找到未被發現的、新品種的草蜢──我也要找到這樣的荒島!唸中學時,終於儲夠錢,買了一隻黃色的橡皮艇,常常一個人划着橡皮艇在華富邨的石灘外釣魚,夢想流浪。但我最大的「收穫」不是魚,是詩──第九屆青年文學獎,新詩初級組十二首詩得獎,我一個人佔了七首,獲冠軍的詩是〈流浪人語〉,其中一首獲推薦發表獎的詩,是〈海之歌〉。那一年我十八歲,我的橡皮艇觸礁漏氣,貼了膠布還是漏氣,不能出海了。我幻想自己在黑夜獨自駕着小船遠航,在暴風雨中經歷艱危,拉帆扯索,掌心結痂,憑着南十字星的引領,飛越洶湧的黑潮──第四屆中文文學創作獎,我的詩作〈飛越洶湧的黑潮〉,獲新詩組亞軍──還是船,還是海;所以,我的妻子狡黠地笑說──「還可以坐船出海捉帝王蟹喎!」

終於,我們來到了海邊,不,湖邊。不是大海,是大湖。湖水結成冰,我們在上面行走,幾個芬蘭人頭戴射燈帽,導遊拿着電筒,教我們鑽冰釣魚。天已經全黑了,只有湖面一片暗沉的茫茫白。我們人手一根長長的金屬冰鑽,尖尖的鑽嘴上,是一排螺旋上升的鋼片。示範的中年男人,轉動冰鑽上的橫柄,旋着鑽着,冰鑽忽然向下一墜,冰層鑽穿了。就是這麼容易,他說。然後,他拿出了釣具和魚餌。我一看,整個人「謝」了──小孩子玩的塑膠短魚竿,魚餌是紅色、像小蟲的塑膠假餌──這樣的釣竿,能釣甚麼魚?他把單鈎沉到冰洞中,做着釣魚的動作。就是這麼容易,他說。很快,近岸的冰湖,這一處,那一處,響起刷刷刷刷要鑽穿冰湖的聲音。妻子拿着冰鑽,鑽了很久,只鑽開了一點冰面,原來她的那根冰鑽是壞的,換了一根,但她還是不夠力氣鑽開冰層,而我已鑽了兩三個釣洞。時光急速回帶,青春常駐,我們變回小孩,我和她輪流提着塑膠釣竿,做着釣魚的動作,兩小無猜。釣勝於魚嗎?只見三四團友提早投降,返回岸邊,電筒燈光、手機燈光在湖面上游來游去。微風路過,問我漁獲幾何──一下小魚咬餌的感覺都沒有。「釣」了一會,興味索然。半小時過去,仍沒有一個團友釣到魚。我問導遊,你帶團多年,究竟有沒有團友在這裡釣到魚?他說有。多不多?不多。多大?兩三吋。我的心立時「切」了一聲,手做着收絲的動作。最後,所有人都來到岸邊的木屋,圍着火爐取暖,喝咖啡,吃香腸。得腸忘魚,雪夜湖邊共話,爐火閃閃,湖水深靜,倒是很有野趣。

其實我是不該抱任何期望的,幾天前不是「捉」了帝王蟹嗎?導遊領着我們來到結冰的海邊,我還擔心海水都結冰了,怎麼出航?難道要乘破冰船?直到大家緩步來到一片「水域」──已鑿了幾個圓形冰洞,洞口用幾枝木竿圓錐形圍住,不讓人走近。極目四望,這裡,一艘船都沒有。導遊說,他們已早一天幫我們把帝王蟹捉來了,就放在冰洞中;然後,兩個男人開始在洞口外做着拉扯繩索的動作;就像我小時候,在西邊街碼頭看見的那樣,只是,我們不能走近。沒有桅杆與船帆搖撼轟鳴、隆然星碎的白浪、雷霆霹靂、顛簸暈眩,不須飛越洶湧的黑潮──輕輕的,緩緩的,一個方扁的鐵籠從冰洞中升起、出水,裡面滿是帝王蟹。

男人把幾隻帝王蟹捉出來,讓團友輪流用雙手抓着蟹腳,把巨大的蟹舉到胸前拍照,十分威風。我問妻子,不是坐船出海捉帝王蟹嗎?我們是不是被騙了?印象中,宣傳單張的圖片是有船的。這是我和妻子回到香港還爭辯的問題。她說我記錯了,拿出行程表給我看,封面是四隻拉着雪橇的哈士奇,沒有船的照片。後面一頁,充滿吸引力的標題寫着「捕抓帝王蟹」,內文的小字卻是「親手捉住帝王蟹」!──「還可以坐船出海捉帝王蟹喎!」我不忿,查《說文》:「捉,搤也。從手足聲。一曰握也。」再查「搤」,《說文》:「捉也。」《漢語大詞典》:「同『扼』,捉住。」原來「捉」帝王蟹是這個意思。全團人,大概只有我和妻子沒有親手「捉住」帝王蟹拍照。

 

3

又來到那間公司,在裡面換上特製的連身保暖衣、鞋襪、手套。大家都很失望,說一直看不到極光,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來芬蘭。最後一個機會,自費參加追蹤北極光之旅,全團人都參加了。導遊說,要坐一小時車,目的地是最能看到極光的森林區。

小旅遊車把我們送進森林。下車後,工作人員引路,很快,我們走進了童話世界夢幻迷離的燈路──雪徑兩旁,每隔一段距離,放着一個玻璃燈座,裡面燃着明亮的燭火。黑夜中路軌似的燈光,引領我們上山,不怕迷路,燈外是高高的松杉的樹影和烏藍的天空。一隻夜遊的鳥都沒有。

「嗚──」有人扮狼叫。

狼的叫聲彷彿從波蘭斯基《天師捉妖》的森林中傳來,變成童話故事《小紅帽》中大野狼的聲音──小紅帽提着籃子,離開母親,走出家門,就遇到假冒、偽裝的凶險。誰都知道,大野狼很快會露出吃人的兇相,小紅帽很快會被大野狼吃掉。獵人呢?獵人呢?四周是高高的松杉的樹影──甚麼地方傳來斧頭砍樹的聲音?

「嗚──」另一個人扮狼叫。有人吃吃地笑起來。

最後,我們來到了一片空曠的雪地。一個年輕的芬蘭人從童話世界中走來,教我們看星,還說一會有可能看到極光。團友連忙取出腳架,擺好專業的攝影機,對着遠處的天空。不久,我們就聽到興奮的叫聲:「極光呀!」

「哪裡?哪裡?」

一隻手指指着攝影機對着的天空。果然,幽綠冷艷的光,絲絲縷縷在森黑的叢林之上、天的盡處悄悄幻變──今夜,妖媚的魔光魅影並沒有猖狂變臉。有團友說:「可惜,只看到一點極光。」我一向對迷惑人心的光影缺乏興趣,很快離開了他們,和妻子仰頭看星。

也是滿天星斗。不知是天不夠黑,還是有隱隱約約的寒冷的霧氣,這星光夜實在無法和前兩次相比,星不夠多,也不夠空靈晶亮。在香港,我能夠指認的是黃昏在西邊閃亮的金星。第一次留意金星,是創作課上,余光中老師從家中帶來了波提切利(Botticelli)《維納斯的誕生》的仿品,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有大學老師帶「教具」來上課,不是一本畫冊,而是一幅有畫框的中型油畫。我已經忘記老師為甚麼帶着這幅畫來上課,但記得他解說希臘神話與畫中春神、風神的關係,說Venus就是金星。我因為愛海,看見在海中誕生、垂着金色長髮赤着身子踩在巨大而潔白的貝殼上的愛神,印象特別深刻。黃昏、入夜,我在住所的平台散步,常見到她在西邊的天空閃亮欲語,美麗的維納斯,上升的泡沫,航海的庇護神。但今夜,滿天的星,像我居住的城市千家萬戶的燈光,我反而分不清哪一顆是金星了。詠金星的詩,最喜歡伊利堤斯(Odysseus Elytis)的〈我再不認識夜〉,那死亡可怕的默然,總令我想到《鐵達尼號》的結尾──在船頭的圍欄前迎着風張開雙臂,甜笑然後回頭熱吻的情侶,很快雙雙抓着船尾的鐵欄,居高臨下,低頭見證「永不沉沒」的鐵達尼號轟然下沉。俊朗的里安納度迪卡比奧護着身邊的她大叫:「Hold on!」船頭下沉,船尾高升,滿船傾斜的燦爛燈火,最後的輝煌,倏乎一瞬,三閃,黑—滅。他們短暫的愛,與夢幻之船,一同沉沒。北大西洋可怖的寒冷死寂,波光晃動,冰山埋伏。1997年,《鐵達尼號》在香港上映,沉船一幕,驚心動魄。死者會夢想流浪嗎?永恆的寧靜,寒冷海水中的仰望,最後的漫天星斗。為了死去的他,她忽然想活下去,抓着浮木,望着他,僵硬蒼白的身體,緩緩下沉。求生的哨子聲在漂浮的屍體間響起,咻……咻……!此時此刻,她一定仰望過天空……。日中則昃,月盈則食,甚麼是「永不沉沒」的呢?「一隊星星停泊在我心房的避風港/……我的雙眼催你起航/帶着我心底的星子:我再不認識夜」;星宿羅胸天地窄,回過神來,我的天空,只餘星的微光。然而,就是這些微光一閃一閃,我認識的夜就不再是黑夜了。

我和她看了一會星,發現低空中有七顆星星連成斗柄和斗勺,就在幾株披滿雪的松樹頂上,好像要為這片森林施澤。離北斗七星不遠處,有一顆星,在眾星之中,頗為明亮。我問芬蘭青年,那是北極星嗎?他看了一會,喃喃自語,張開五指對着天空量度星距,以天樞和天璇的指極星尋找北極星,然後以肯定的語氣說:「是的,那是北極星。」近年因為做研究,查過北極星的資料。北極星又名北辰,是古人心目中的帝星,眾星都圍着它旋轉。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我在香港,從未見過北極星,來到芬蘭,反而見到北辰和作為「帝車」的北斗七星。

從伏羲的眼睛、孔子的眼睛到我的眼睛,悠悠星空,宇宙全息相通。我躺下來,望着這顆帝星,烏藍的無邊的天空,眾星真的一點一點移動,繞着它旋轉。而它,竟在我的上空閃亮,澤上有地,俯臨着我。我就這樣躺在雪地上,從頭到腳,一點冷意都沒有。這時,我才明白大家為甚麼要穿上這螢光的連身保暖衣,才可進入森林;好像有一把聲音說:擔心你迷路,怕你遇險,怕你冷。

 

2020125

 



王良和 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創作獎」;1983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及散文組推薦優秀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