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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幾個景點——大自然給我的華麗歲月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5月號總第37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胡燕青

城市小孩和她的活水

八歲以前,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城市小孩,住在永漢路中央的高第街――廣州的核心。廣州公園大而且多,卻要乘車前往,我的綠色生活於是只局限於陽台上的幾片玉蓮。樓下的一個井,開向着我卡在膝頭上的眼睛。蹲在那兒,八歲的我只有五歲的高度和重量,早曉得趁着媽媽不在身邊的時候把小玩具小物件扔進三層樓下的井裡。井裡有活水,常把我的思緒引到水的源頭去。

 

永恆在星星交錯之處等待

八歲以後,身邊再沒有媽媽了,長洲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郊野帶着它的枯黃和苦綠,到處懷抱着我;裡面有很多難以忘懷的聲音,叫我明白自己身處野外。夜裡的雨,好像直接打在頭顱上。蚊子總對着你的耳朵唱歌。從地上長出來的小石頭,我隨手拿來就扔向遠方。許多年後,在大學裡,只有九十多磅的我成了標槍冠軍。長洲的「山頂道」很窄,但已是山上的大路了,我住的叫做「山邊路」,這小徑的一邊長滿了房子,人間煙火裡,花盆長養着龍吐珠和雞冠花,洗過的衣服在風中飄揚。另一邊卻生出了無數的馬櫻丹和一身倒刺的野草,以及大大小小的墳墓。小徑窄得只有幾肘,落在中間,是我每天必經之路。晚上我為了幫婆婆(我的庶祖母)買煙,也要走過這段幾十公尺長的夜色,到了山下,才有一個小小的士多。月黑風高,蟲聲細細,圓形的墳墓在月色下像個張大了的口,墓碑是它最後的門牙。我不能說不害怕。每走到此處,我必發足狂奔,一口氣跑回燈火通明的家。在中學時我也成了中長距離的跑手,與此或有點關係。

我和庶祖母租住一間小石屋裡,隔壁的孩子很多。記憶中左面的莫家有六個孩子,也住石屋;右邊的有三個,他們家是用鋅鐵搭蓋的,每逢下雨,他們家的房頂特別響。一次落冰雹,簡直吵耳。三個家都依山而築,屋子前面是陷下去的野地,長滿了尖尖的灌木。我很感謝這些灌木。若不是它們,那次我從陽台上掉下去,必定大大受傷了。但我拍拍衣服又走回家裡來。親見此事的堂哥哥差點給嚇死了――當時他是負責看管我的,雖然他比我只大二十多天。另一次我從盪得高高的鞦韆故意躍下,為的是看看會有甚麼感覺,結果臉、手、腳都受傷了。幸好庶祖母也沒怎麼心痛,可能她根本不知道。好奇、頑皮,總是死不去,正是野孩子的特點。當日掉到灌木叢中,不外受了一點皮外傷,但我也不覺中了情花毒――自此,我總得不時要回到野外去。

我們的屋子對正遠處的大海。每逢風高雲淡的大晴天,總有壯麗的黃昏把天空和海水染成紅、橙、黃、紫幾種顏色。攝影師努力追尋的所謂「耶穌光」,隔天就在我眼前發亮。那時我總會拿出木顏色或蠟筆畫畫。這孕育了我後來學畫的決心。長洲夜空上的星星極多,圖案幾乎每夜一樣,變換得很緩慢。我一個人坐在屋子前的空地上默默唸誦星星的位置,心裡充滿平安。後來我讀到博爾赫斯的短詩〈庭院〉,恍如觸電,正因為我也有過這種經驗:

 

日暮

庭院裡的二三顏色疲倦了。

今夜,月亮,那明亮的圓,

不再主宰長空。

庭院,天空之河。

庭院是斜坡

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

安靜地,

永恆在星星交錯之處等待。

活在這友善的幽微中真好,

在門廊,葡萄藤架和蓄水池之間。

 

獨木舟和並不孤獨的歲月

長洲的日子過去了,我上了中學,另一片大自然闖進了我的生活。伊利沙伯中學的校營,全港獨有,位處西貢斬竹灣,背山面海,乃綠油油而閃亮亮的綠色地毯,佔地五萬多平方英尺。當時學校最有聲望的學會有兩個,一個是使人在短時間內成熟起來且大有領導才能的營地管理員學會(Camp Warden Association); 一個是赫赫有名、知識遠超中學水平的伊中天文學會(QES Astronomy Club)。參加這兩個學會的同學太辛苦了,幾乎每個週末都要在營地裡度過。但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真心喜愛大自然的同學,一點不以此為苦,把成語疲於奔命變更為「樂於奔命」。他們真正披荊斬棘,從大路開闢出小路,又在危險的小泥路上鋪上一道窄窄水泥,讓中一的孩子能夠安全地從馬路走到營地去而不致跌倒,他們更經常修補小碼頭,讓小艇和獨木舟得以啟碇出航,真是功德無量。那些年頭,營地每個週末都住滿同學,因為當年的老師都勇於承擔、願意帶營。我後來找到一個不用做Warden那麼辛苦,卻能常常住進營地的方法――我參加拯溺隊去了!因為校營裡有扒獨木舟這個項目,考了拯溺章的同學,自然要入營當值。老實說,當時我瘦得像一堆柴枝,又長得矮小,如果有同學不幸溺水,我一定救不上來,不過,我早想好了,我會拿個長槳給他拉住。但這段日子,我認識了很多不同班級的同學,過着非常熱鬧的日子 。

那時的我們根本「唔識死」。營地管理員也不過中三、中四和中六的大孩子,拯溺隊員如我中三就開始當值了。很多時,我們都沒怎麼商量就從斬竹灣出海,一直划到遠方,到北潭涌去已經算是短途的了――想起來,真是膽大包天。

那天我們決定出海的時候,想都沒想過天色會變得那麼快――當時我正是當值救生員。突然海上起了大浪,四條獨木舟大力晃動,時刻要翻倒似的,豆大的雨點全力擊打我們的臉面和頭髮,而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此刻,我的同班同學大喊:讓所有canoes靠在一起,要與浪線擺成直角!一時大家高聲應和,用力把艇撐到一起來,抓住對方伸來的手,也定住打橫放平長槳,四艇連合成陣,船頭迎向浪峰。雖然風高浪急雨淋灘,我們總算定住了。不知是誰竟開始唱We shall overcome,所有人即時加入,風雨聲中,我們的歌聲一點都不響亮,卻非常振奮人心。未幾,天角放晴,一切仿如從未發生。我們安靜地把獨木舟划回營地。在這半小時裡,我們曉得自己已經長大了。雖然爸爸媽媽不知道、老師校長也不曉得,我們卻瞭然於胸。數十年後想起此事,才驚覺那時的我們都只是很小的初中孩子。若不是上帝的恩典,我們如今都在哪裡了?那位臨危不亂的男同學後來成了醫生,歲月如梭,如今也快要退休了。每逢想起少年時日,我必聯想到那些笨重的獨木舟和它們的顏色。當年所有的獨木舟都是在學校的雨天操場用人手造的。打從做木架、釘帆布到塗顏色、上光油,全都由十幾歲的同學親自動手,老師不怎麼參與。完成了,就讓營地管理員運到營地去;未完成的則仍在雨天操場裡驕傲地呈示着自己即將誕生的榮耀。

在營地裡產生的故事很多,最多的當然是愛情小品。可幸我們都很緊張學業,愛情通常稍作擔延,雙方就都畢業了,因此真正成事的情侶只有幾雙。但最難忘的不是愛情,而是其他事。

且說兩樣。一次,眾warden組織黑夜登山,途上不得亮起任何燈火,以免影響視野。結果,除了漫天閃動的星星,我們也看見了地上的星群――到處飛舞的螢火蟲。這麼多的螢火蟲,我在長洲尚未看見過。當時我們一群大孩子不免驚呼起來,但給warden制止了。螢火蟲要靜靜地看。那是個浪漫而華麗的黑夜,因為沒有光污染,我們都看見了自然的光。

另一個難忘的經歷發生在讀中六的時候。中六是我們一級最「齊人」的時候。當時六位同學已經考上了中大,暑假後就要離開了。另有幾位因得到美國的獎學金,分別到哈佛、西北、史丹福等大學去。留下來的,等待高考。那一次進營,同學們白天仍在玩「敲嘜仔」――那其實是一種捉迷藏遊戲――全班躲起來,一人負責抓人,他一方面要看守一個「嘜」(空了的罐頭),一方面要去抓人。誰跑回把「嘜仔」敲響的人是英雄,「嘜仔」一響,所有人就可以現身了。我們都是預科生了,這個遊戲竟然還玩了大半天!可是,一到夜深人靜,銀河在天頂發出雲彩一樣的亮光之際,大家就迷迷糊糊地一面打蚊子,一面把自己的夢想一個一個都吐露出來了。那一代的夢想並不包括飛黃騰達,不包括買樓買車,只包括要成為怎樣的人。我的夢想正是做個寫作的人。

 

長沙很長――直伸延到歲月的這一頭

大學裡,我的好朋友分為兩大「堆」,一班是中文系的摯友,一班是游泳隊的死黨。不知怎的,我雖也讀了幾年比較文學,但在英文系沒有交上知心好友;我在田徑隊裡也跑跑擲擲待上了好幾年,同樣是相識多於知己。畢業後,泳隊諸友合力在大嶼山南部的長沙海灘旁邊租了一間小屋子(後來在同村換了一間),大家工作五天半,第六天就到此相聚,一起釣魚,曬太陽,談心事,甚至戀愛、結婚、生子,最後日漸變老。如今,小屋子還好好的站在那裡,我們每週向着太平洋打開露台的門。露台和海水之間,是另一些小屋和巨大的礁石群,錯落、嶙峋、雄奇而華麗。這就是長沙下村,居民不多,雞犬相聞,電線桿胡亂架搭,電線成為風景,燕子在此求偶、造窩,樹葉紛紛擾擾地搗碎夏日的陽光。村民都用大花盆種蔥種菜,又以小花盆種花。水桶拖把人字拖胡亂放在屋外,衣褲到處晾,繩子上晾一件,竹架上晾二件,樹枝上掛三件,燒烤或做飯的氣味總要在你肚子餓時向你飄來,遠近盡是人間情味。禽流感使全港市民大驚之際,此地的自由雞依舊悠閒地到處「走地」。這裡的狗狗一直以為自己是人。沒有爸爸媽媽須要拿個水瓶、夾張報紙去遛狗。狗狗也不讓你干涉牠如廁的歡樂。

從村子往西看,就是長沙海灘。長沙又分大灘和小灘。我們住在小灘最東之處。小灘一點不小,比香港其他的沙灘更長,沙有點天然灰黑,但很幼細。大灘很大,沙比較白,來回走一遍,需要用大半小時。這兩個沙灘加起來就叫做長沙,平日沒有甚麼人,到了週末,也只有寥寥數個,除非是盛夏,否則寧靜得很。以前,小灘上有士多名叫公成,老闆一家都是我們很熟悉的友人,只要他們的女兒嫁給誰,那個誰也要成為我們的好友。公成賣沙灘用品,短褲拖鞋Frisbee,應有盡有。最美妙的是他們早上的餐蛋麵和午飯的蒸火點與梅子排骨。他們種花,養鳥哥,為我們點蚊香。我每次都在那兒吃得飽飽的,然後把腳板放到暖熱的沙上。對我來說,沙灘不是幾年一次的小學式旅行地點,而是家。

在這個家,我們用力揮出魚竿,把一條一條的沙轉拉回來,或潛進水裡摸青口,或爬到石頭上用一整天和石狗公角力,深夜用全球最佳魚湯泡公仔麵作宵夜。石九公原名叫做褐菖鮋,春天最多,只要你肯把漁絲放進海水裡,牠們就爭先恐後地上釣。夏天了,沙鑽最為肥美,在長沙大灘找個無人角落(真的,人很少),一揮魚竿魚就來了。椒鹽沙鑽,美妙絕倫。我們到飯店去吃晚餐,也常有「來料」。如果釣魚手風不順,也總有蟹來自投落網。據我精通此道的老朋友說,蟹和番茄乃天然味精,加到湯裡,入口難忘。因此每隔一段日子,我們總要回到這裡來喝湯。而所謂喝湯,其實是來享受未曾在歲月中流失的友誼和記憶。

最近,諸好友要麼患上癌症,要麼塞了血管,要麼心率不整……我則因為在青苔上滑倒,得去看脊醫――可幸大家的病都及時治好了。不過,我們老了,這個事實已經不容否認。那天我站在露台上為一隻燕子拍照,忽然想起,原來我們當年這個「fit到漏油」的冠軍大學泳隊,已經在大嶼山的南面一同過度了四十年。燕子,早已不是原來的燕子了,我們還是原來的我們,但疲倦多了。

我回頭向屋裡的人問:今晚我們到哪裡吃飯?老同學胡亂說了點甚麼。我沒聽清楚。或者該說,即使聽了,我必馬上就忘記。那是因為我信任他。我其實不介意到哪兒去吃飯。飯總要吃。與誰一起吃,才是重點。「好啊!」我說,一心等待又一頓美好的晚餐。

 

2016年3月27日

 

 

 



胡燕青,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助理教授,著有詩集《地車裡》,散文集《我在乎天長地久》,少年小說《一米四八》,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及兒童文學組)。